夜色當中,上百軍士湧出營帳,衝上寨牆,一架架強弩張開,鋒矢映著火光,指向寨外。


    而史大郎更是半截身子都探出了寨外,隻是死死的看著那直衝而來的七八騎。


    在這七八騎身後,果然有數十點火光跟著追逐而來,將要進入軍寨弓弩射程範圍之時,漸漸停步,隻是在那裏盤旋。


    轉眼間這七八名騎士就已然在寨牆火光下看得分明,一身女真甲騎裝束,滿身淤泥血汙,還有人受傷,橫擔在馬背上。當先騎士不過二十六七的歲數,麵目輪廓分明,雙眉高高挑起,見著寨牆上數十弩機指著,寨門沒有半點打開的意思,惱恨的狠狠一扯韁繩。


    在寨壕之前,戰馬就高高人立而起,長聲嘶鳴。


    “俺是安邊城出身的魏大功!十五歲就入環慶軍中!現下為燕王所部軍將,直娘賊的給俺將寨門打開了!”


    史大郎不識得他,一直緊跟在他身邊的那都頭是個老兵油子,交遊廣,識人多,耳目靈。此前也在環慶軍中頓過,後來因為耍錢關撲輸了,還不上帳。自家又是孤身一人,跪下來朝腳上草鞋磕個頭,瀟瀟灑灑走他娘,又到鄜延軍中吃上了兵餉。


    當日也依稀聽得這個魏大功名聲,在環慶軍中馬戰步戰都是甚強,十八歲就能為硬哨出陣,一次帶迴來四個西賊首級。不過家世太低,父輩是刺配而入西軍當中的,到哪兒都給人看低一層,怎生都升不上去。


    雖然聽過聲名,不過他卻不認得魏大功到底長成什麽模樣。聽到燕王兩個字倒是動了心了。


    這都頭雖然和史大郎交好,實在拉不下臉來自家就跑。但是能有一線生機,如何不願意去抓住?燕王要是真的出手相救,說不定還能逃出生天去!


    當下他就對遊移不定的史大郎道:“讓他們卸甲除兵,走進來便是!幾十把弩機指著,還怕他們翻天不成?總要問問是什麽鳥事!”


    史大郎一想也是這個道理,這七八騎來得甚是蹊蹺,還打著久聞其名的燕王旗號。他也實在想問個究竟,而且大家都是準備等死的了,就算放這七八個人進來,自家這些人再不成器讓他們為內應奪了寨子,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反正也隻能死一次而已。


    當下史大郎就大吼出聲:“卸甲除兵,下馬走進來!要是有半點不對,將你們射成鳥刺蝟!爺爺反正是準備拚死,多幾個自家送上門來墊背的倒是便宜!”


    魏大功在馬上嗤笑一聲:“直娘賊的鄜延軍果然還是這麽好的膽色!”


    一句話說完,魏大功就幹脆利落的跳下馬來,丟下全部兵刃,飛快的卸下身上甲胄。身後幾名軍將也是有樣學樣,各種零碎玩意兒丟得到處都是。


    看著這七八個人扒得就剩一身麻衣中單,寨門才緩緩打開,魏大功毫不猶豫跳入麵前寨壕之中,又手足並用的爬將上來。其餘幾人也都跟上,隻留下一人照顧還擔在馬背上的傷者。


    一入寨門,就見寨牆上,寨牆下,數十把弩機指著自家幾人。更有一隊軍士持著長矛環逼。這些軍士雖然衣甲不整,也再沒有什麽高昂萬分的士氣,軍中約束也近乎全無。不過每個人神色之中,還能看見就守在這裏安然就死之態。


    魏大功忍不住就在心中暗讚一聲。


    鄜延軍中,果然還有幾根硬骨頭,沒丟光西軍老底子的臉。俺拚死走這麽一遭,來得不枉!


    ~~~~~~~~~~~~~~~~~~~~~~~~~~~~~~~~~~~~~~~~~~~~~~~~~~~~~~~~~~~~~~~~~~~~~~~~~~~~~~~~~~~~~~~~~~~~~~~~~~~~~~~~~~


    自從折可求逃走的消息傳來之後,蕭言幾乎是毫不停頓的就派出了這些軍將,爭取與楊可世取得聯絡,引領鄜延軍鑽隙撞出條血路來。同時揮軍而進,猛攻當麵女真韃子防線,吸引女真兵力。


    而魏大功一幹人等,就立即出發。終於在這敗軍之際,趕到了此處軍寨之前!


    魏大功早就盤算得明白,要是從南麵鑽山繞路而走,等趕到的時候,說不定隻能為楊可世揀骨了。既然已經是冒險,就不如冒點大的!


    裝扮成女真遊騎,先牽馬鑽山越過女真韃子在宜芳以東群山之間的連綿軍寨。然後就放膽直行,沿著大路向著鄜延軍方向直進!


    女真韃子本來是向東打,燕王一旦反攻必然又要牽動女真韃子向西轉迴去。自家調度就要紛亂忙碌成一團,到處都是兵馬往來,傳騎穿梭,自家一幹人等,也許就能瞞哄得過去!


    魏大功最先請纓而出,隱然就是此次西去冒險諸將的首領,蕭言更是畀以全權。他一旦決斷,這些軍將既然也請命而出,性命都已然置之度外,如何又不敢陪他拚這一場?


    千辛萬苦,牽著坐騎穿越宜芳以東群山之後。諸人再難行的道路,也隻是要將馬牽過去。自家餓著肚子,也要將坐騎喂飽。沿著此前往來哨探傳信的哨騎開辟出來的通路,用幾日時間隱秘穿過女真韃子的防線。出山之後,就是豁出命去的一路向東狂奔!


    合河以東是不是還有鄜延軍人馬,魏大功並不知道。現在女真韃子是不是已然掃蕩蔚水河穀,鄜延軍是不是已然全軍覆沒,再無半點餘燼,魏大功同樣也不知曉。他隻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而已!


    但想名標淩煙閣上,豈有輕而易舉得來之事?


    最終魏大功他們還是暴露了形跡,為女真一隊遊騎截住。幸得天色已然入夜,魏大功一行人且戰且向東走,折損將半,而女真韃子死死咬住不放。雙方前後追逐而入一處空出來的山道之中,而就在絕望之際,卻看見眼前一座軍寨佇立,仍然控扼住這個山徑,而軍寨之上,飄揚的還是鄜延軍旗號!


    也許是燕王帶領俺們,拚死奮揚,竭盡所能。所以這老天也終於開了一條微小的眼縫!


    如此成功可能不過一兩成頂天了的冒險之舉,終於功成,居然撞見還有完整的鄜延軍。而這條山徑又正好在女真軍馬往來調動之中空了出來。饒是以魏大功的豪勇堅韌,走進軍寨的時候也差點就是腿一軟,恨不得就跪下來焚香禱告,感念這賊老天的庇佑!


    若是蕭言在場,說不得就要嘲笑魏大功最後關頭露出來的軟弱。


    這賊老天有什麽好感念的?隻有自己拿出了十二分的氣力,將自己壓榨到了極限,將什麽都拚了上去,他才會最後給你一條出路!


    魏大功終究沒有露出軟弱之態,而是站定長喘了兩口氣,忍住疲憊緊張之後驟然放鬆眼前冒出的一片又一片的金星。


    “此間將主何在?”


    史大郎早就自寨牆上而下,自環逼的長矛陣列而出:“俺便是此間將主,你說是奉燕王號令而來?”


    魏大功哼了一聲:“這些先不提,現下鄜延軍情形如何?”


    史大郎本來還想繼續盤問魏大功等人身份,不過火光映照之下,這七八名漢子渾身血跡汙泥,卸甲之後身上都有新鮮傷痕。血都洇透了中單麻衣。卻人人還是站得筆直,滿麵都是急切之色。


    這些時日,史大郎看慣了鄜延軍崩潰之後諸人的麻木混亂,就算是這個軍寨中大家都準備留在這裏就死,但眼神中也沒有半點神采。就是送命而已,大家隻是懶得逃了,丘八軍漢,死在哪裏不是一般?至少寨子裏還有吃有喝,不用在逃命途中被女真韃子追上來如豬狗一般砍殺,更不必潰入群山當中,最後饑疲而亡!


    可是在這七八條漢子身上,看到的卻是不屈昂揚之態。縱然才從生死一線中掙紮出來,卻沒有半點軟弱放鬆,隻是將這點艱危,視作等閑。而什麽樣的遭遇,也不會讓他們放棄希望!


    蕭言一路行來,都是如此。而主帥如此,如何又不能潛移默化的影響到麾下這群一心想建功立業的軍將?


    史大郎情不自禁的就馬上迴答了魏大功的問題。


    “直娘賊,還談得上什麽情勢?劉將主都已然逃了,俺們身後合河中軍徹底崩潰,四下逃散。俺們這些頂在前麵的軍漢,就被丟在這兒!俺們也不想再跑,弟兄們死就死在一處也罷。東進女真韃子也懶得和俺們拚命,轉而向其他打通的道路方向去了。賊廝鳥,俺們想最後拚死,都不得一個痛快的!”


    魏大功猛然瞪大了眼睛。


    此前前來,得到的最新軍情,就是折可求已然逃奔。在燕王等看來,已然注定了鄜延軍全軍敗沒之局。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對劉衙內看好的。


    可再沒有想到,劉光世居然也步折可求後塵,棄軍而逃。而且折可求好歹還將他折家子弟兵帶上了!


    如此方麵重將,如此百年西軍!


    魏大功猛然搶前一步,周遭長矛頓時一挺逼了上來。魏大功卻瞧也不瞧那些明晃晃隻在他胸前畫影的鋒刃。雙眼通紅,大聲吼道:“那楊可世楊將主何在?”


    魏大功這一聲怒吼,震得身周軍士都是一抖。連史大郎都情不自禁的退了半步,站定之後才覺得有些丟人。在魏大功的氣勢之下,史大郎也不敢遷延,趕緊迴答。


    “俺此前隻聽說楊將主趕迴西麵黑茶山一帶,據守後路,遮護合河。可劉衙內逃走,全軍大崩之際,誰還知道楊將主何在?”


    魏大功重重一握拳。


    不管是合河還是此間,雖然還有零星軍寨據守,大量軍馬想必已然崩潰,再無人約束得起來。就算他們出而盡力搜攏殘兵,可沒有尚且整然之軍作為骨幹,如何能衝突而出?


    就算東麵女真兵力其實空虛,更有大部已然為燕王所卷動攻勢牽製。可是絕不是一馬平川,絕不是他們搜攏點殘兵敗將就能衝突得出的!


    且魏大功自有雄心壯誌,冒死衝突而來,難道就是為了裹挾一點敗軍狼奔而去,對重整河東西翼戰線,派不上半點用場麽?


    現在唯一指望,就是那向來有能戰堅韌之名的楊可世!


    他猛的一點史大郎:“既然若此,那你有沒有膽子與俺們引路,帶俺們衝突過去,去黑茶山一帶,尋楊將主所在!俺奉燕王號令,折可求棄你們而去,劉衙內不顧而走。隻有燕王,遣俺們來救鄜延軍,帶你們衝出一條血路去!”


    史大郎愕然立在那兒,周遭軍士,也皆是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燕王要伸出援手?燕王要救俺們鄜延軍?


    鄜延軍東進,可是對燕王沒安著什麽好心!


    且燕王如何來救鄜延軍?宜芳那裏,還有岢嵐軍那裏,女真都布下軍馬,阻擋燕王所部西進。如此天候地勢誰心裏都明白,若不遇上折可求和劉光世這般人物,封鎖山間道路的強固軍寨,哪裏是那麽容易打得開的?就是燕王真的高風亮節想來救援,又哪裏伸得出手來?


    震驚和不敢置信之餘,卻有一種莫名感動油然而生。


    俺們自家將主,腳底抹油便溜。同根同源的西軍各部,現在在大河以西不知在做何事。幾萬鄜延軍漢,就被丟在此間,渾沒有人將他們的性命當成一迴事!


    軍漢臨陣便是賣命,這道理人人都知道。隻是這些往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直是將俺們軍漢的性命當得太輕賤了一些。直是將這個百年西軍,也當得太輕賤了一些!


    當在這似乎被所有人都拋棄了的時候,不管是真是假,那位一直為西軍上下或分明,或隱晦,一直覺得有些敵視的燕王,卻遣人前來,說要拯救鄜延軍。卻隻有這位燕王,還念著這杯丟棄在群山之間的幾萬關西兒郎!


    迎著魏大功利劍也似的目光,史大郎就覺得胸中翻騰不休,不知道為什麽樣的情緒所驅使,就想上前開口大吼一聲。


    “俺引你們前去!”


    在他將動未動之際,一直在他身側的那名都頭搶上前一步,緩緩開口動問:“你說燕王所遣,憑證信物呢?”


    魏大功不耐煩的哼了一聲,伸手扯下背後一直背著的皮筒,劈麵丟給那個都頭:“隻管將去看!燕王所書詔諭,所用印信,所發大令,西府與鄜延軍所約傳令牌符,樣樣俱全............早些驗看,早些出發。俺們可沒那麽多時間隻情耽擱!”


    這都頭已然有將近四十的年紀,平日裏就是個老兵油子的模樣,什麽時候都是笑嘻嘻的。史大郎其實性子略微有些急躁,也不大會弄錢施恩於下,還能將麾下軍心團得甚緊,多半就靠這個都頭在其間周旋。


    這個時候,一向笑臉常開的老都頭滿麵都是苦澀情態,接過皮筒也不打開,隻是歎息一聲。


    “............這些俺們也看不懂,也驗不來。這都是中軍那些參軍該幹的活計,現下鄜延軍哪裏還有中軍了?燕王是大人物,西軍各位將主也是大人物。此次大軍東進,最後葬送幾萬弟兄,從一開始就不是存心打仗,裏麵亂七八糟的事情,俺們這些軍漢也理不清楚......


    ............現下燕王突然說來要救俺們了,誰知道搜攏幾千軍馬,給弟兄們存了指望,拚死四麵衝突,其實又在遂燕王的什麽盤算了?最後拚光打盡,結果還不是一般。鄜延軍已然完了,就是西軍,俺瞧著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俺們守在寨中,不過是等死而已,死在何處,都差不了多少。弟兄們向南去逃,說不定還能掙紮出去幾個,就讓俺們軍漢自顧自也罷,反正誰又將西軍當迴事了?自家那些將主都是這般,這燕王,俺們實在指望不上啊............”


    這番話,說得直是所有軍漢直是心中一冷。


    近來這些年,軍漢們吃的虧還少了不成?這西軍本管將主,都越來越不拿軍漢們當一迴事,原來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遺風,早就不在。隻忙著自家勾心鬥角,爭權奪位。憑什麽就指望這地位更高的燕王,突然就熱心的伸出援手?


    給了弟兄們一點指望,搜攏起敗殘軍馬,焉知道是不是燕王還在利用這些關西兒郎,用盡最後一分血肉氣力為他牽扯住女真軍馬,方便他所行事?


    打仗拚命沒有什麽,但是為上位之人用則無情驅之上前,無用則棄若敝履。遭逢這般經曆,更對西軍這個團體前景茫然,失卻了那種歸屬感。還打個什麽勁來著?


    在這個軍漢們心已然被傷透的時候,與其再被利用一把而死,還不如自家等死。再不用和那些大人物們打什麽交道!


    魏大功冷眼看著這個老都頭佝僂下去的身形,突然招手讓身邊軍將上來。這些軍將,都是從龍衛軍和神衛軍中選出的西軍俊傑,至少半數都爬到了指揮使差遣,但是現下個個都對魏大功這突然得享大名的年輕家夥心服,看他手勢,人人毫不猶豫的上前。


    魏大功銳利的目光掃視這些神情又漸次恢複冷漠的鄜延軍軍將士卒,緩緩開口。


    “此刻燕王,正率領神衛龍衛兩軍,北則還有神武常勝軍。數萬兒郎,正在舍死忘生而前,拚命攻打眼前女真韃子的堅固軍寨!每一時每一刻,都有多少兒郎折損。正是為了給鄜延軍牽扯女真韃子兵力,給鄜延軍一條滿是血色的通路!


    ............你們那些鳥將主,是何等人物,俺懶得去管。將你們這些廝殺漢帶成這般半死不活的鳥樣,俺也懶得去說甚麽。將西軍帶得奄奄一息,四分五裂,最後居然還能在戰場上幾位將主爭先恐後而逃,對這等人物,俺也隻當是笑話看!


    可他們不是燕王!


    這樣西軍,完了也罷。但是西軍這些兒郎,這些好漢子,卻是能在燕王手中再抬起頭來!俺們哪個,不是出身於西軍?從燕地轉戰到河東,哪裏有韃虜,哪裏就有俺們在廝殺!誰看到我們,不說是出身於西軍的好漢子?俺們將來所統領的軍馬,誰說不是新的西軍?


    還隻會比現在西軍更是壯盛,更是雄烈!


    哪怕天下都將俺們這些穿著赤襖,滿手老繭,隻會弄刀使槍,吟不來詩,做不得對。行軍打仗幕天席地,渾身虱子,還得拿性命去拚的軍漢都不當成是一迴事。而燕王,卻始終看重俺們!隻要俺們在任何情境之下,都能在他旗號之下死戰到底。燕王就會始終站在俺們的前麵!竭盡所能,率領俺們而戰,不讓任何人,再瞧不起俺們這些廝殺漢!”


    魏大功吼聲如雷,戟指而向東麵。


    “從鄜延軍東進始,燕王就身臨前敵,從自家帳幕前,就能看見女真韃子的軍寨!督率全軍,拚力打開眼前女真韃子的防線,就是為了能策應得上你們!到了鄜延軍潰,燕王和俺們這些弟兄,隻是攻得更狠,打得更兇!隻為讓俺們這些廝殺漢,不要平白葬送!


    而你們這些廝鳥,卻隻是等死,渾沒有半點血氣。這等沒出息的模樣,燕王真是平白費了苦心,俺們真是平白冒死衝來!


    俺魏大功,環慶路安邊城人,十五歲入環慶軍。現為燕王麾下直領貂帽親衛副都虞侯使差遣,此向天誓,句句皆實!”


    魏大功身後軍將,胸膛起伏,大步上前。


    “俺鮑忠,龍衛軍右廂第七步軍指揮指揮使,十八歲入涇源軍,此向天誓,句句皆實!”


    “俺孫彥,龍衛軍左廂第二馬軍指揮虞侯使,二十一歲入秦鳳軍,此向天誓,句句皆實!”


    “俺勞則,神衛軍前廂第四馬軍指揮虞侯使,十六歲入熙河軍,此向天誓,句句皆實!”


    “俺鍾延嗣............”


    “俺席耀............”


    一名名不折不扣出身西軍的軍將上前,大聲報出名號,目光隻是逼視向這些已然喪失了膽氣,喪失了血性,喪失了歸屬的鄜延軍將士。每個人在的目光之下,隻是心旌搖動,已冷腔中鮮血,似乎就又有重溫之概。


    向東邊夜色中望去,想及還有萬千廝殺漢,正在拚死強攻女真韃子堅固軍寨,隻為能給同是軍漢的鄜延軍弟兄們多一點生機。


    終還沒人忘了俺們,終還有人想著俺們。這天下,終究還有一個燕王!


    史大郎搶步上前,狠狠一拍自家胸膛,卻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還是那都頭上前,恭恭謹謹的將皮筒交還給魏大功。又一扯史大郎。


    “大郎,還是你留守軍寨,俺帶一部人馬,引他們去尋楊將主。還是你領人馬死守此處,這也是俺們向東衝突的重要道路!”


    史大郎怒道:“憑什麽不是俺去?俺的弓馬,不知道比你強勝多少倍!”


    那都頭淡淡一笑:“鄜延軍中,誰識不得俺這張老臉?沿途搜攏軍馬,俺說話比你管用十倍!你就是一個打硬仗的本事,留你在此,這寨子怎生也丟不了。要是留俺在這兒,迴頭時候寨子萬一失陷,你們卻沒處哭去。”


    這一句話頓時說得史大郎就是一滯,半天尋思不出反駁的話語來。


    魏大功早就老大不鳥耐煩,頓時就一指那老都頭:“就是你了!立刻出發,帶領俺們向西而去,去尋楊將主!快遣人將俺們衣甲軍械揀拾好,還有傷號正在外麵,趕緊將他迎進來!有馬料的話,趕緊喂喂俺們的坐騎。你們卻要知道,現下軍情如火!”


    老都頭一疊連聲的賠笑,趕緊示意兒郎們去揀拾衣甲,接住傷號,然後也不顧臉漲得通紅,一臉憤憤之色的史大郎,迴頭對著一眾湧在寨門口的兒郎:“誰願與俺同去?寨中隻有運輜重上來留下的馬騾十來頭,幸好還沒殺了吃肉,就隻能去這麽些人。此去不是什麽好活計,俺揣摩著,九死一生誇大了些,折損將半那卻是少不了!”


    軍寨之中,原來神情冷漠麻木的鄜延軍士,一個個雙眼通紅,長矛如林一般舉起。吼聲隻在夜空中迴蕩,激得在遠處盤旋監視的女真遊騎胯下戰馬一陣希律律的嘶鳴。


    “俺去!”


    ~~~~~~~~~~~~~~~~~~~~~~~~~~~~~~~~~~~~~~~~~~~~~~~~~~~~~~~~~~~~~~~~~~~~~~~~~~~~~~~~~~~~~~~~~~~~~~~~~~~~


    天色亮了起來,然後就毫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漸漸又黯淡下去。


    鄜延軍的日子,又少了一天,越來越走向其命運的終點。


    黑茶山一帶的楊可世所部,連同潰退下來的大量敗兵,其實離再度崩潰也差不多少了。大量軍將士卒,在絕望之後,又離散而去,沒入南麵群山之中。


    就算還留在營中,這些關西軍漢,也再沒有了半點約束,隻是四下毫無目的的遊蕩,或者架起大鍋,將所有能吃的都放進去燒煮,然後大吃大嚼,就算是死,也要做一個飽死鬼。


    甚或還有鄜延軍軍漢,去爭奪楊可世所部的馬匹,準備殺來吃肉。幸得楊可世所部還稍微堅韌一些,還指望著在最後關頭憑借坐騎擁著自家將主再好好拚殺一場,多拖幾個墊背的也罷,這才沒讓鄜延軍漢搶了馬匹去,雙方倒是爆發了好幾場毆鬥,多少人連旁觀都懶得,隻是遊魂一般四下亂晃。


    北麵山間道路軍寨,也都次第放棄。多少守軍毫無秩序的湧向蔚水河穀當中,有的被女真韃子進而占領,有的連女真韃子一時都懶得趁勢攻占,反正南軍已經徹底垮了,早一點還是晚一點將其斬盡殺絕,其實也沒多大差別。


    而當麵女真韃子,也是散漫的不立營寨,隻是自顧自的睡覺,埋鍋造飯,偶爾有遊騎靠近南軍營寨一些,冷眼旁觀一陣,然後掉頭便走。


    誰都看得出來,女真韃子也是疲憊至極,在雨中奔走轉戰,也被拖得近乎垮掉。現下隻是在抓緊時間休整恢複點體力,也等著讓鄜延軍崩潰得更徹底一些。最多就是明日,女真軍將大舉而進,徹底將鄜延軍這點餘燼掃蕩幹淨!


    而且楊可世所部那二三千騎,還維持著基本的秩序,偶爾也有一隊巡騎出來走上一遭,然後就匆匆迴轉。女真大軍最後而擊,估計多少還得與楊可世這支騎軍交戰一番。宗翰所部還未殺出北麵山徑,而婁室所部馬力消耗得實在太厲害,如果不稍恢複一下就行接戰,又得死上一大批坐騎。就為牲口計,也得再多將養一天。南軍性命,這個時候在女真韃子眼中,實在是沒有他們的坐騎值錢。


    而楊可世仍然未曾出帳。


    夜色就這樣漸漸四合,蔚水河穀當中,到處都是篝火燃動的光芒,有女真軍馬的,也有鄜延軍的。


    女真軍馬所在方向,響起了胡語歌謠之聲。誌滿意得興高采烈之處,在這歌謠聲中也能聽得分明。且都能圍坐篝火唱歌了,婁室所部精力,已然恢複了不少。明日大舉而進,應該是沒什麽懸念了。


    而鄜延軍這邊,將寨柵營幕都當成了引火之物,升起了更多的篝火。火光映照之中,到處都是人影在遊蕩,隨意在某處篝火之中坐坐站站,渾不知道自家該做些什麽。


    橫斷黑茶山前河穀道路中的連綿營寨,此刻還擁著上萬鄜延軍將士,卻無半點聲息傳出。安靜得有如一座座墳墓一般。


    等到天明,這裏就會變成真正的積屍之所!


    可是又有什麽幹係呢?這個天下,這麽多高高在上的人物,從來未曾將自家這些廝殺漢的生死放在眼中。


    現在就連自家將主,都背離了麾下的軍士!


    遙想當年西軍幾次最為慘烈的敗仗,但為將主,隻是與軍士一處,死戰到最後而已矣。雖然積屍如山,血流成河。但關西男兒,什麽時候又畏懼過重上戰陣?


    可是現在,就算還留在營中的這些關西子弟渾不畏死,卻半點死戰到底的心思也提不起來了。


    就如此罷............


    夜色當中,無數心喪若死的軍士隻是默然圍坐,等待著天明的到來。


    這個時候,卻在東麵的黑暗之中,隱隱有唿喊聲響起,更有火光,在夜色之中遠遠搖動,向著此間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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