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傳金柝,但黃河阻絕,卻難橫渡若飛。


    渭州種家宅邸,仍然是一副服喪其間的陳設,所有儀仗旗號,全都撤除。門封素色,人皆麻衣。


    河東暴雨如注,但到陝西,就是寥寥幾滴而已。開春以來,陝西諸路就是幹旱,持續數月已久了。民間已然在賽社祈雨,但也不見有何成效。


    河東河北大雨如澇,雖然入夏,仍然天候冰寒。陝西幹旱,而江南之地又起蟲害蝗災。而汴梁遭致兩次驚亂,二聖被權臣奉而北征。新起女真自河東河北兩處大舉入寇。在世人眼中,這靖康元年已然注定是應劫之年。


    雖然小種此刻不擔什麽名義,不僅蕭言把持的朝廷一應封贈全部推辭,就連原來本官也上表推辭,然後就做閉門守孝之態。


    但是此刻,小種宅邸之前馬樁,仍然涮得滿滿都是馬匹。在門外等候的文臣元隨,武將親衛,更不知道有多少。將宅邸之前闊大前場,都擁擠得滿滿的。


    一眾種家穿著麻衣的親衛元隨,隻是在肅然而立。而門外滿滿當當的親衛與文臣元隨,也盡是鴉雀無聲。如今老種雖然故去,小種對西軍掌控力大減。但是因為朝局變幻,女真入寇,種家立場,反而更形重要。不管來路如何,對小種態度如何,但到得門前,就再無一人敢稍作擾攘!


    本來種家門前,縱然鎮日車馬往來穿梭,但也從來沒有如此濟濟一堂的氣象。


    原因簡單得很,就是河東戰局突然生變。女真軍奇兵突出,截斷黃河。且有一部突進河西,蹂躪掃蕩沿岸。而鄜延路四百裏加急傳騎,飛馳渭州。


    鄜延軍驟然陷於危急之中,現在留守軍將,正在拚命向著小種這位名義上繼承掌控西軍團體之人求援!


    而西軍上下,包括陝西諸路文臣,又有誰不被這天大的噩耗所震動?


    鄜延軍輕率渡河東進,其實並不是小種的意思。本來小種盤算,就是西軍這個團體隔河觀望河東戰局,一邊恢複元氣,一邊等待著對西軍這個團體利益最大化的時機到來再有所動作。


    不比老種還頗為看重蕭言,在蕭言崛起之時還給了一把助力。小種從來就和蕭言沒什麽交情,且覺得蕭言崛起大大傷害了西軍團體的利益。


    河東再是打得慘烈,蕭言所部再怎樣浴血奮戰,小種也硬得下心腸不去理會。


    但是前番女真軍馬兵叩大河,動搖鄜延軍門戶。小種才同意鄜延軍渡河而進,將女真軍從黃河邊上趕走。不僅支援了糧秣軍械,並遣去楊可世部聽劉光世號令。


    出乎意料的是,劉光世這好大喜功之輩,卻是渡河之後,見到女真軍馬退得倉皇。竟然起了火中取栗的心思,與折家聯軍,大舉東進,並將鄜延軍馬抽調一空,擺出偌大陣仗。要將女真軍馬壓迫東轉,逼他們迴頭去和蕭言拚命!


    然後鄜延軍再在最近距離穩坐釣魚台,等著撿便宜的時機到來。甚而還有直入太原府,迎迴二聖,以鄜延軍取代蕭言地位以掌朝局的心思盤算!


    鄜延軍東進,對本來還勉強維持著團結局麵的西軍整體而言,可稱是巨大之極的震動。


    深恨劉光世擅自行動,想借機據於西軍諸將之上的人有之。


    對劉光世一旦功成前景甚是豔羨,躍躍欲試想加入這場渾水摸魚大戲之人有之。


    手握兵馬的軍將如此,陝西諸路文臣騷然之態則更是難以名狀。有不斷私下書信發往劉光世中軍處的,或者暗表好意,結個善緣。或者就幹脆指點江山,商議將來入太原府迎迴二聖之後朝局應當如何展布。


    也有加緊與汴梁諸公聯絡的,想在汴梁預先有所布置,以應對蕭言勢力突然崩塌下來的朝局,不用說就想在這樣變局當中分到足夠分量的好處。


    更有看明白了此刻坐擁軍馬便是本錢,就近與陝西諸路軍將往還聯絡,隱然以謀主自詡的。


    紛擾之態,甚囂塵上。一時間此前往來與小種府邸中的書信文報,終日衙前守候奔走鑽營之輩,一時間都絕了蹤跡!


    直到更大的噩耗飛速傳來。


    鄜延軍在合河津渡設立的後路大營被女真軍馬趁著雨勢一舉襲破,鄜延軍後路斷絕。而女真軍更有一部渡過黃河,蹂躪掃蕩河西鄜延軍內城鎮堡寨!


    鄜延軍轄境之內本就空虛異常,四萬大軍存亡未卜,女真軍馬破闌幹堡,破靜羌寨。向西最遠,神堂寨大和寨已燃烽火。向南最深之處,萬戶穀前已經出現女真渡河西進之軍遊騎。再向南一些,晉寧軍不保的話,女真軍馬就要深入到永興軍路,八百裏秦川富庶之地,就將在女真鐵蹄之下抖顫!


    局勢一下惡劣到了如許程度。原來一時間有些冷落的小種府邸一下就變得熱鬧起來。不僅近在咫尺的涇源軍諸將都被召來,秦鳳熙河等軍軍將都傳信讓他們領軍而動。陝西地方文臣或者親至,或者遣使,都至渭州城中。就是要商議出一個戰守之策出來。


    軍將文臣,都在陸續趕來。不過作為西軍此刻最大實力派,兵強馬壯的涇源軍。一眾領兵軍將離得最近,早早就被召至小種府邸商議,每日集會時間甚長,卻仍然沒有一個明確的軍令下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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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種府邸門外,一眾來自涇源各將的親衛都在門外守候。


    小種府邸,自然是渭州城中最為氣派的官邸衙署,專有一個空場容納這些文臣元隨和軍將親衛。這空場是如許之大,單單拴馬飲水的馬槽,就足可以同時容納三百餘匹乘馬。


    文臣元隨與軍中親衛,將這空場擁得滿滿當當的。不過各自相處,還是頗為涇渭分明。穿著青色圓領罩袍,戴著短腳璞頭的文臣元隨們在東麵低聲攀談,舉止也多有些拘謹不自在。放在以前,他們這些文臣元隨在武將親衛麵前,那是占據絕對優勢地位。哪怕到小種相公府邸前等候,也多半要給引入正門偏廂之中,少不得一人奉上一盞飲子。現下卻都得在這空場中曬太陽。


    能為官員元隨之人,絕不是笨人。如何不知道現下陝西諸路文臣已然無法穩壓這些武將一頭了,他們這些從人自然也不能再用鼻孔對著這些渾身汗臭味的丘八。說不定自家主人還希望他們能與這些丘八攀談一下,打聽到點軍中情形。不過這般對丘八們放低姿態的舉動實在太過陌生,這些文臣從人一時間真不知道該如何做,隻能別扭的聚在一起,一邊忍受著這幹燥的天氣,這曬死人的太陽,一邊不住打量在空場另一邊懶洋洋聚在一起的武將親衛們,有心上去攀談幾句,在這麽多各色官員從人麵前實在又拉不下臉去,隻等頗為別扭的聚在一塊兒,連互相之間的談性都少了很多。


    而武將親衛們卻比他們顯得自在了很多。各級將主在內議事,親衛在外警弼等候,豈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用說現下隻是頭頂太陽曬著,也沒人送上一碗飲子來。軍中辛苦去處多了,這點苦處,簡直就是等閑事耳。


    小種宅邸之前,這些親衛自然不敢高聲談說什麽。卻也依著各自將主親疏,分成一個個小團體,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的隻是說個不休。


    此時畢竟不是軍中行事,隻要不鬧出什麽大動靜來,那些穿著麻衣在門口肅立的種家親衛,也沒人來拘管他們。


    比之文臣元隨,這些親衛們互相之間可說話題就是多了。


    西軍迴鎮以來,在拚命招募強壯恢複建製,但凡隨著萬裏遠征有命迴返的軍中骨幹,都多少有超遷幾轉。軍將身邊的親衛,有的放出去帶兵了,就算還留在軍將身邊的,本官也都保升了上去。就是比比各自宦途如何,議論一下同儕之輩誰升得最高,就是老大一番話題。


    除了官階之外,各部之間可比的事情更是多。比如軍餉就是一大端。


    西軍餉項,向來是朝中全力保證的。幾十萬精兵悍將聚集一處,除了分化壓製等等手段之外,足餉也是統馭這幾十萬虎狼的重要手段。但是哪怕在西軍全盛之時,各部當中,也少有能拿到全餉全糧的,統兵將主總要克扣一層。不過西軍幾十年都在打仗,統兵將主一般都不在喝兵血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吃空額。


    但隨著西軍遠征迴鎮,朝中局勢變幻。現下對西軍軍資糧餉輸送,比起此前總是少了不少。至少各色各樣的戰時犒賞加給一下就變得微薄起來。而各級軍將不約而同的都在擴充實力恢複元氣上下了大工夫,吃得空餉少了但是將門世家開銷不減,軍餉打了折扣發放,也就成了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一眾親衛聚在一起,互相動問,你在這個將主手底下拿八成餉。我在這個將主手底下拿七成半,直娘賊的那個廝鳥將主心黑太甚,在他手底下居然隻拿六成!


    除了軍餉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軍中細務。比如說西軍各部應分所得,除餉之外,還有糧食衣料。可朝廷向西軍運錢總比運這些占地方的東西方便。這些每月口糧,冬夏衣料,都折成了錢文,隻讓西軍士卒自家買去。原來國事還勉強太平,雖然陝西諸路因為投入通貨太多物價總比其他地方貴些,不過靠著源源不絕的商旅而來,日子還勉強支撐得下去。


    可是現下整個大宋已然是千瘡百孔,江南殘破,京畿經曆兩次變亂,河東河北被兵。國家元氣損傷也表現在商旅凋零之上。更不用說隨著蕭言強勢崛起,麾下數萬強軍也吸納了相當一部分的資源。現下陝西諸路,西軍將士拿著打了折的餉,物價卻打著跟頭朝上漲。大家聚在一起,雖然都是軍將親衛,多少有些照應,日子都過得比此前艱難,談不了幾句,人人都是抱怨!


    對這些底層軍士而言,大家吃的就是刀頭舔血的飯。現下都覺得,西軍就是靠為大宋打仗才生存壯大起來。現下這些將主,看著仗卻不去打!丟著鄜延軍劉衙內那個誌大才疏之輩被圍了,大家還幾日都商議不出一個結果來。不打仗,大家都過苦日子不成?這些將主,一個個不知道都揣著什麽心思,小種相公怎生就壓不住他們!要是老種相公尚在,一聲號令大家就一起行事,何等爽利,何苦讓大家在這裏苦熬!


    說到後來,這擾攘議論之聲忍不住就大了起來,嗡嗡如一群黃蜂隻在這空場上飛舞。驚動了種家親將,趕過來叱嗬了幾聲,才算壓了下來。可一眾親衛雖然放低了聲音,議論卻從來未曾停止過。


    這種軍心頗為散亂之氣,就連不住向這邊張望的文臣親隨,都能看得出來!


    在空場邊上一顆大樹之下,幾名親衛聚在一起。諸人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一名身形不高,雙臂粗壯的年輕軍士。他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麵色白淨,並不像久在軍中出身的。不過粗壯雙臂和手上老繭倒表明他射術相當不凡。


    這年輕軍士喚作吳璘,此刻官位差遣倒沒什麽了不起的,隻是個未入流的副尉而已——西軍打了這麽多年仗,雖然實在差遣有限,可連升帶保的,多少軍將親衛本官都夠得上小使臣了!


    吳璘本官不高,因為他才入軍中而已。他兄長吳玠,從軍比他早得多,現下已然是涇源軍第十將,鎮所在籠杆城,不折不扣是西軍後起之秀。他就在兄長身邊為一親衛,雖然官位不顯,可是一眾親衛隨不來趨奉於他?


    吳家門第甚低,吳玠從軍不過就是良家子身份而已。隨著吳玠拚殺出地位,對家門壯盛就花了很大心思,原來這個弟弟是被他喝令讀書,爭取在文事一途上有個出身。可是自從西軍迴鎮以來,吳玠頓時就將這讀書不成的兄弟拉入了軍中。


    吳玠是個聰明人,如何看不出天下將變,武臣地位即將扶搖而上?兄弟在軍中,就是最可信的人,將來磨練出來,自家兄弟都掌一定實力,比此前設想的兄弟文武異途,互相扶持,正不知道要強多少!


    吳璘倒也無所謂,他讀書實在沒什麽天分,看著兄長領兵威風凜凜反倒豔羨,平日裏在騎射弓馬上倒是花得功夫更多,現在得入軍中,反而得其所哉。且在兄長麾下,人人趨奉,日子比閉門苦讀滋潤得多。


    其餘軍將親衛在那邊嘟囔抱怨,都是甚麽差遣官位,軍餉糧秣,日子窘迫之類的事情。而吳璘是讀過書的,兄長又是第十將了,日子也頗過得,自然不會自降身份去抱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開始就冷聲對此次鄜延軍生變之事下了定論。


    “想和女真韃子接仗,先不說打不打得贏,一時間就打不起來!”


    小吳衙內語出驚人,幾名親衛頓時湊趣,紛紛動問。吳璘才入軍中,又是自覺文武雙全,指點江山之心簡直藏也藏不住,當下就打疊精神,對著這些親衛軍士口若懸河娓娓道來。


    “............現下是什麽情形?是鄜延軍不聽小種相公號令,渡河東進深入,自家進了死地。那位劉衙內誌大才疏,以為能將女真韃子和燕王都玩弄於鼓掌之上。先不說燕王這等人物是不是他欺得了的,就是女真韃子,又豈是弱旅?這是滅遼的勁旅!女真韃子向東一退,劉衙內就跟狗見了屎一般追上去,現下就被抄了後路!


    ............不管是涇源軍還是秦鳳軍,誰待見這個劉衙內?他自家惹出來的事情,隻自家收拾便了。西軍諸將這兩年辛辛苦苦恢複點實力,就為了救劉衙內去虛耗?再沒這個道理。伐燕歸來,老種相公故去之後。西軍諸將,誰不將手中兵馬看得如命一般?讓他們去拚命,卻撈不著什麽好處,隻是難上加難!”


    一名親衛囁嚅道:“小種相公就壓不下諸將?”


    吳璘冷笑一聲:“小種相公自家就一直心存觀望,連朝廷給予的名義都不就,現下又是閉門守喪之中。他憑什麽就能壓服諸將聽命行事?凡行大事,名義為先。燕王聰敏,就一直牢牢抓著名義。小種相公自家將名義朝外推,朝廷讓他兼領涇源軍,他不僅不接,連自家領秦鳳軍的名義都不要!固然是為了在燕王下令勤王出征之際有推脫觀望處,可沒了這名義,雖然召諸將前來大家就前來,禮數一樣不缺,但是想讓人乖乖聽命行事,也再沒此前那麽容易!”


    這番話親衛們倒有一大半沒聽懂,這小吳衙內說話雖然刻意在學軍中豪爽,可不時還是文縐縐的,讓人聽著半懂不懂的鳥悶。又一名親衛撓撓頭。


    “那小種相公到底是想打還是不想打?俺總覺得,那劉衙內雖然不成器。可幾萬鄜延軍總是俺們關西子弟,不去救實在說不過去。小種相公也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去。總要出兵一場罷!”


    那親衛猶疑的說了幾句,又壓低了聲音詢問:“那俺們將主應召而來,又想不想打?”


    他口中將主,自然就是吳璘兄長吳玠了。作為涇源軍中不大不小的實力派之一,也有入內聽議的資格。不過要說發言權什麽的,自然是遠遠夠不上。能在小種相公麵前說得上話的,隻有李癢曲端席貢等涇源軍中重將,還有今日才趕來的解潛焦安節這些秦鳳大將!


    吳璘這下也不敢鐵口直斷了,疑疑惑惑的道:“小種相公,應該是想打罷............”


    兄長此來,倒是和他議論過小種相公此刻到底是個什麽盤算。


    在兄長看來,小種相公比之老種相公,對西軍的統禦力實在差得太遠。而種家子弟凋零,也降低了種家對西軍的控製力——現在軍中大將,還有幾個姓種的?


    而小種相公還是想維護西軍大局,承擔著一切壓力。他不就朝廷名義,保持觀望態勢。就是不讓朝廷通過他將西軍調出關西,平白消耗。以保全西軍實力,等待局勢變化。姚家父子貿然而動,斷送了熙河軍精銳選鋒,著實是驚住了小種相公。從那時開始,小種相公就堅定的將縮頭烏龜做到底。


    劉光世想壓女真軍馬迴頭和燕王拚命,以便渾水摸魚。而小種相公何嚐又不是等待著女真韃子將燕王削弱到了極處,到時候西軍整體就能獲得最大利益?之間差別,就在於小種相公要為整個西軍爭得這個利益,而劉光世想為自家爭得這個最大利益罷了。


    天下看來,小種不就朝廷名義,為兄守喪。就是代表整個西軍的意誌,暫時不摻和在朝爭之中,保持著最大的獨立性。而天下若怪在女真入寇之際,西軍仍然穩坐關西不參與戰事,這責任也就全是在小種一人而已矣。


    小種相公可謂苦心孤詣,為西軍這個團體承擔了全部壓力。


    不過這般舉動,在吳玠看來,卻是愚不可及!


    首先這百餘年來,西軍發展壯大成這般龐然大物,不是坐等觀望出來的。是幾十年的血戰打出來的!機會從來都是給主動爭取的人,而靠等等來機會的,青史斑斑,又有幾人?就是劉光世,雖然才不足以承其誌,但是在進取心上,都比小種相公強得多!


    其次就是不就名義,雖然還保持著對西軍一定的影響力。但是天下之事,正名為先。連名義都沒有,小種相公壓不住已然人心有些散亂的西軍這個團體的場子!


    先有姚古出兵汴梁,再有劉光世渡河東進。西軍諸將,各懷心思可見一斑。更有多少文臣參與其間,除了陝西本處文臣之外,更不知道有多少軍將,直聯絡到汴梁的有力人物。野心勃勃的等待著將來取代種家地位!


    自燕王兵強馬壯而起,西軍諸將也自覺有兵有將,將來就算不得為燕王地位,為什麽就不能更進一步?


    就在這樣的觀望等待中,小種相公對西軍的掌控力越來越形喪失。


    吳玠毫不懷疑在關西子弟被圍之際,小種相公是想發兵以戰,救出鄜延軍所部的。但是現下,他又能驅動西軍諸將否?尤其是那些位高權重,為文臣竭力接納拉攏的西軍重將否?


    吳玠看法如此,吳璘自然就全盤接受。對自家這個兄長見識,吳璘還是佩服得很。而且這幾日在這邊商議遷延,還沒得出一個結果來。也證明了吳玠所言。今日隻怕是老種相公最後一搏,因為今日秦鳳軍幾員心腹重將,已然匆匆趕到,參與軍議當中。小種相公說不定就指望這些心腹重將與他站在一處,壓服不同聲音。然後去救援鄜延軍!


    說實在的,吳璘是盼望小種相公成功。也相信小種相公能成功。在他看來,小種相公這麽大威勢,秦鳳心腹也都趕來,應該能馬上出兵罷?


    雖然吳璘因為年輕曆練淺有些口敞愛賣弄,但是有些話還是藏在心底未曾對著這些親衛說出。


    自家兄長,極其想參與這場對女真韃子的戰事!


    吳玠其實極其仰慕燕王,一路血戰,一路奮揚,如此行事,如此崛起,如此權傾天下。豈不正是男兒大丈夫所為?豈不是天下有數之英雄?跟隨此等英雄奔馳疆場,功名富貴何足道哉?就算戰死沙場,也落得痛快!


    且武臣現今漸漸而起之地位,豈不是燕王為大家爭取而來?但為武臣,這個時候不依附燕王,獲得更大權勢地位,至少將來百年,再不為文臣騎在頭上。還坐觀燕王敗事麽?有燕王這等例子在,將來文臣對武夫的打壓,更不知有多麽厲害,隻怕武夫欲為文臣之奴婢,也不可得!


    這些原因,雖然重要,但卻不是最主要的。


    西軍立身之本,就是百餘年來與韃虜戰!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縱然數萬十萬關西兒郎戰沒於沙場。而一代又一代的關西子弟仍然奮身而起,與韃虜死戰到底!


    正因為這樣,大宋竭天下之力供應西軍成了天經地義無人有異議的事情。而關西子弟,也以他們一代代的血戰和犧牲而自豪!


    女真入寇,天下震動,隻有燕王孤軍苦戰,而西軍卻是觀望。就算燕王事敗,而西軍就算兵馬完整,也徹底完了!一支大軍,失去根本,隻會被敵人摧枯拉朽一般掃蕩無遺。而西軍所為,也永遠被書在青史之中,為萬人所唾罵!


    而吳璘也與兄長一般,做如是想。甚而年輕人建功立業之心,更強一些。燕王年不及三旬,已然若此。吳某歲數與之相當,如何就不能追隨燕王英雄事業?


    小種相公,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西軍諸將,縱然各懷心思,最後也總能幡然醒悟吧?那些文臣,也總不至於見著數萬關西子弟,就這般全軍覆沒罷?


    幾名親衛眼睜睜的看著吳璘,想他繼續分說下去,子醜寅卯條理分明的以解大家之惑。最好再少點那些文縐縐讓人聽不懂的鳥話。吳璘卻一下停住話頭,自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讓這些眼巴巴看著他的軍士老大失望。


    這個時候,不遠處小種相公府邸所在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和喧嘩之聲。這場中的文臣親隨與武將親衛頓時都將目光轉了過去。


    小種相公府邸兩側儀門大開,一群群文臣武將,湧湧而出。


    這些陸續應召而來的陝西諸路要緊人物,終於結束了今日商議。諸人之中,有的麵有得色,有的在低聲談笑,有的臉色鐵青,有的更是滿麵失望!


    而這些人中,有按捺不住得色之輩,竟然占了大多數!


    場中等候的所有從人,全都迎了上去,接住各自上官將主。迎著他們上馬。許多人上馬之後,還隻湧在附近,互相致意談笑,甚而還在約談在渭州城中哪個瓦舍好好聚談一番。仿佛根本沒有數萬關西子弟,被截斷在大河以東,隨時都會全軍覆沒!


    剩下之人,上馬之後,就臉色難看的打馬而去,仿佛再也不願意於此間多呆一刻,看著那一張張意態輕鬆的麵孔!


    吳璘兄長吳玠,今年正是三十出頭壯盛年紀的一員軍將,就是疾疾離開之人中的一員。


    吳璘與幾名親衛緊緊跟隨在後,看著兄長臉色難看,也沒敢多問。


    吳玠去向,並不是他在渭州城中的下處。而是直出城外,到一土丘之上,東望雲天,沉默良久,猛然大聲怒喝!


    身後親衛,齊齊色變。而吳璘關切兄長,再沉默不得,湊上前去低聲動問:“大兄,怎生迴事?”


    天色將暮,晚霞如血,將渭州城籠在一片不詳的赤色當中。而吳玠就呆呆的望著眼前景象,半晌之後,才語調木然的開口。


    “不急救鄜延軍,某這一部,歸於曲將主調遣。涇源秦鳳大軍,隻是入永興軍路以厚兵力............”


    他語調之中,有著說不出來的譏誚。


    “............大軍先固藩籬,然後步步而北。穩固了晉寧軍局麵,再厚積兵力,以渡大河。去救鄜延軍............直娘賊,那個時候劉衙內骨頭都能敲鼓了!”


    吳玠越說臉上笑意越是明顯,最後幹脆是放聲大笑。不過這笑聲,卻是說不出來的可怖!


    “涇源諸將,都是持重。趕來的秦鳳諸將,小種相公就指望著他們。結果一個個也都是說持重!小種相公大怒,秦鳳涇源的帥司文臣就站出來了,說西軍有守土之責,卻無大軍以出轄境之權!大軍入永興軍路之後,再向朝廷上以表章,請朝廷指示機宜,弼以節鉞,方才可以大軍渡河,以戰女真............


    ............直娘賊的小種相公推卻名義,承擔天下人指點,讓西軍能縮在老家不被調往河東河北的時候,都認小種相公為主,隻是說小種相公不出,俺們不得輕易行事。現下小種相公要急救鄜延軍,就說小種相公沒有朝廷名義了!這就是入娘的西軍!”


    (在沒有蕭言的時空,小種領兵救太原之際。汴梁朝廷嚴令小種領饑疲不賞之軍而進。這是汴梁朝廷作死。而小種孤軍深入之際,還是約姚古等西軍諸部共進,會於榆次。其中就包括小種統帥多年的秦鳳軍諸部,結果就是這些西軍,見小種失勢,將他閃得幹幹淨淨,最後讓小種兵敗身死,而這些西軍諸部,最後也被女真各個擊破——奧斯卡按)


    吳玠笑聲越來越大,直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這些文臣,還不是為各自選定的軍將撐腰,出來做張做智,拿出朝廷法度來壓小種相公。到得永興軍路,還不是群魔亂舞。而且永興軍路,離著汴梁更近。一旦燕王不利,這些軍馬,隻怕是不向韃子,卻是爭相恐後向著汴梁而進!直娘賊,好個西軍,好個西軍!”


    在吳玠的笑聲當中,吳璘和親衛們全都不知所措,隻能呆立在這兒,迎著如血一般的晚霞,聽著吳玠的笑聲越來越是淒惶!


    “西軍完了............誰能來救救西軍?誰能來挽此天傾!可憐四萬鄜延關西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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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籠罩著種家府邸。原來這座府邸的主人,已然長眠不醒,丟下了這一切。而這座府邸的新主人,隻覺得此間也已然變成了墳墓!


    小種呆坐在大堂之中,久久不語。


    議事畢後,令諸人退去,他就一直在這裏未曾挪窩。


    議事之時的一張張麵孔,此刻仿佛還浮動在眼前。那些潛藏在恭謹表情之後的譏誚冷漠,直讓人寒到骨髓之中。


    不論是兄長鎮撫多年的涇源軍,還是自家統帶的秦鳳軍。但是能說得上話的重將,就沒有幾個支持自己疾疾渡河往救鄜延軍的號令!


    理由當然都拿得出手,大軍集結不易,軍資糧秣不足。不如先固要緊的永興軍路藩籬,然後再步步而北。


    可鄜延軍等得到那一刻麽?


    自家惱怒作色,要強令諸軍領命。文臣輩就站了出來,拿出朝廷法度來!當日奔走府上,拚命獻策,讓自家不就一切名義,穩住西軍不為蕭言調遣而動。那時候他們又是怎樣一副嘴臉?


    他們隻是想蕭言和女真韃子拚到兩敗俱傷!


    本來小種也是這個盤算,隻要關西子弟不受傷損,坐看蕭言血戰就是。可是現在送進戰場的,還有數萬鄜延關西子弟!


    原來在他們眼中,不管何處子弟兒郎都是一樣的。隻要用來和女真韃子互相消耗就好,隻要不是他們麾下的人馬!而他們就在永興軍路,虎視眈眈的看著汴梁,等著蕭言倒下之後,去吞噬他屍體上的血肉,去吞噬這個大宋空出來的權位!


    小種一時間也想過不管不顧,就率種家子弟北上,一路聚攏願意隨他而戰的軍馬,一路向蕭言掌握的朝廷請以名義。


    ............可還有多少種家子弟?他們都倒在沙場之上,都在種家族墓當中,都化為邊地一縷縷英魂,看著不成器的子孫冷笑!


    種家為大宋拚殺得血脈近乎凋零,可最後沒守住種家聲名的卻是自己!


    如此行事,就算他奮起這把衰朽的老骨頭,毅然而北。等真的能聚攏起一支軍馬的時候,四萬鄜延子弟,已然埋骨沙場。


    斷送了數萬關西子弟,不管內情如何,又再會有關西兒郎,願意追隨他的旗號而戰?


    而冷眼看著數萬西軍子弟覆沒,西軍這個已然有離心傾向的團體,就再不能作為一個整體!


    西軍完了,種家也傾頹了............


    那蕭言崛起未久,勢單力薄,天下皆敵,又能支撐多久?


    大宋也完了............


    誰能挽此天傾?


    誰能?


    寂靜的節堂之中,小種慘笑一聲,緩緩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出去。穿著麻衣的親衛呆呆的看著他的身形,發現這位腰背筆直,氣性向來剛烈的小種相公,其實已然是一個佝僂衰朽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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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州烈日高懸,幹燥揚塵。可在大河以西,萬戶穀前,卻仍是一片雨中景象。


    原來轉小的雨勢,這兩天又轉大了起來,將天地籠罩在一片水幕當中。


    萬戶穀是自北入晉寧軍的一條要路,在蕭言的時空屬於神木縣境內。在此間仍然山勢反複,道路難行。但越過此間,地勢就漸漸緩平,直抵晉寧軍。過晉寧軍再向南,就入永興軍路,就是八百裏秦川!


    婁室麾下猛安之一恰噠,此刻就坐在一塊山石之上,咬牙切齒的啃著一塊半生不熟的肉塊。一眾女真騎士,都在四下休息,人人都是渾身濕透,須發叢生。


    恰噠與可敦奉命渡河,其實沒有帶領多少人馬。婁室既要截斷大河,又要在宗翰趕來之前盡力控扼岢嵐水方向,其實抽不出多少人馬來騷擾河西。


    恰噠與可敦兩部最多不過千騎,起的作用本來就是在河西安個釘子,若是河西有大宋援軍準備往救鄜延軍,不清除了他們,就不敢放心渡河。


    可是自從渡河以來,河西之空虛脆弱,卻讓恰噠可敦縱橫來去,見寨破寨,見堡破堡,但逢市鎮鄉村,一路焚掠。竟然毫無抗手!


    可敦向西繼續深入,打到哪兒了恰噠也不知道。反正恰噠領軍一直深入到此間,也不真的越過萬戶穀去打晉寧軍,隻是在這裏監視南軍動向。但凡南軍要集兵反擊,並且試圖渡河救援鄜延軍,則晉寧軍就是最要緊的集兵之所,進攻的出發地。


    恰噠清醒得很,知道不管掃蕩河西如何順利,自家最要緊得任務還是配合大軍主力吃掉那幾萬鄜延軍。將這樁事情做好,才是最要緊的。


    幾名女真騎士在泥濘中疾疾迴轉,來到恰噠所踞的山石之前翻身下馬。饒是粗壯的女真漢子,這個時候都有些脫形了,又冷又餓,看著恰噠身邊放著的馬奶酒袋子直是挪不開眼睛。


    恰噠自顧自的舉起酒袋喝了一大口,這才問道:“南軍如何?”


    一名女真騎士笑道:“這裏南人真不中用,全都縮在城裏。半點南軍向此間而來的影子都沒看見。俺們幾騎最近到了晉寧軍城兩三裏開外,城上就開始又敲鼓又放箭。俺們要是再進幾步,豈不是就要棄城而逃了?”


    恰噠哈哈大笑,揮手將酒袋丟給幾名女真騎士,一抹嘴站了起來:“俺也就這麽點了,都是你們的!就等宗翰和婁室殺幹淨那幾萬南軍,到時候這一大片富庶的南朝所在,就由著俺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周遭女真軍士沒幾人歡唿應和的,雖然戰事順利,可實在太過疲累,一個個就在雨中蜷縮著盡量休息一會兒。


    手下人馬不多,又疲憊若此。若是遇見強敵,全軍覆沒可期。可恰噠此刻卻渾沒有半點在意的模樣,甚而為了讓兒郎們休息得好一些,連哨探巡騎都派得少。


    他朝南看了一眼,吐了一口肉渣:“甚鳥西軍,偌大名聲,比娘們兒還軟!”


    接著又轉而向東,皺眉道:“這樣天氣,這樣道路,宗翰和婁室合圍幾萬南軍,也不是幾天就殺得幹淨的罷?總得圍上一陣............真不知道還要在這鬼地方頓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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