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如刀,寒雨凝冰。雨水當中,數百甲士就站在泥濘當中,寨牆上牛油火炬光芒投射過來,將每個人麵目都映照得明暗不定。寨牆之外,那些鄜延軍民對於折可求折太尉的歡唿之聲,猶自在遙遙傳來。


    折彥嗣定定的看著折可求,滿麵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嘴唇蠕動,似乎想要請這位他一直崇拜的長上兼將主再傳一次號令,但又怕聽到自家最不願意聽到的內容,到了最後,除了吐氣之聲,就再無一語發出。


    折可求身邊親衛都擰過了臉去,一個個都不則聲。迴師途中,他們就已然知道了折可求的決斷。兵隨將轉草隨風,將主有令,聽命便是。更何況折家向來是子弟兵,團結得比大宋其他軍馬更是緊密!


    折可求眼神之中,卻絲毫沒有半點愧怍之色,而是加倍冷硬的迎著折彥嗣近乎哀求的目光。


    此次出巡硬哨,折可求帶隊繞了一個周長達數十裏的圈子。不管是直直向西,還是繞向南麵或者幹脆指向東麵,在廣大正麵之上,都撞見了女真人巡騎隊伍。


    這些女真巡騎,撒開了一個巨大的羅網,但是卻並不急著向鄜延軍推進。就是想將鄜延軍和折家軍困在羅網之中,斷絕其接濟,再以宜芳女真主力緩緩推進壓迫,等著數萬大軍在饑寒交迫軍心動搖中自行崩潰!


    折可求也曾帶隊向著這些巡騎小隊主動求戰,大多數這些女真巡騎小隊慎重後退避開。也有少部分自恃強悍,接受了挑戰。


    這算是折家軍與女真第一次做真麵目的交手戰,泥濘細雨當中,兩支都頗為疲憊的軍馬打得星火四濺。而折家軍也真正見識到了女真韃子的戰鬥力!


    與契丹戰,已然是數十年前久遠的記憶。而西賊黨項的戰鬥力,折家軍領教得多了。折家軍雖然人少,但是同等規模之下與西夏軍馬的對戰,折家從來都是穩占上風!


    可是與女真韃子小隊巡騎一交手,女真韃子戰力之強悍,折家軍總算是領教到了。要不是這次折家占據了人馬優勢,且折可求向來臨陣都是披堅持銳鼓舞士氣,親自挑翻了一名女真小軍將,說不得這次折家還難以占什麽便宜!


    一場小規模的廝殺,陣斬女真韃子十七。而折家折了十一騎,傷了八個馱在馬背上帶迴來了,估計也難以掙紮出一條性命來。


    雖然在自家人馬操練上抓得從來比西軍緊,但是隨著西夏衰弱下去,折家也安享了近十年的太平日子。西軍還遠征了一朝,在燕地打了一場苦戰。雖然損失慘重,但是也磨礪出一批精銳——隻不過這批磨礪出來的精銳大多數都在燕王蕭言麾下罷了。


    而折家近十年來,隨著西夏左廂神勇軍司大規模收縮,就是偶爾打打雜胡,出巡一下濁輪川,更多精力放在販鹽販馬販毛皮上,商隊派得都比巡隊多。唯一所長,就是折家團結緊密,沒有西軍與童貫之間的勾心鬥角,甚而自家軍將之間的爭權奪利罷了。還維持著一個整體。比之西軍亂象,折家更以百年不衰的精銳邊軍自詡。


    但是一打起來,才發現折家軍戰力其實也在跌落!


    如若留置在此,為鄜延軍而戰,硬碰硬的打開一條大軍撤退通路。折家出征子弟,還不知道要折損多少!


    直娘賊的關西六路有的是人,折了多少兵就能補多少兵,現在朝廷和蕭言也都在討好小種,軍資器械也會源源不絕的補充接濟。俺們折家就三州貧瘠之地,竭盡全力,也就養出了這不足萬人的軍馬。憑借這萬人軍馬,才有折家百年不倒的地位!


    現下朝局變幻,蕭言擁強兵就有了如今地位。折家要是沒了軍馬,不拘是誰,還不就一口吞了,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吐出來!有了軍馬在手,就算是改朝換代,折家還不失藩鎮地位!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


    這還是考慮著西軍會馬上渡河援應,而劉光世會指揮若定,最後將大軍帶出死地之後折家落得的結果。而真實情形隻怕更壞,小種對西軍掌控力大大下降,西軍諸位軍將各安心思,而劉光世無非強撐著將門世家子弟的門麵,真遇到危局折可求從來都覺得他指望不上。


    一個不好,折家子弟說不得就要在此間為鄜延軍一起陪葬!


    一番巡視強哨,折可求就已經摸清楚了女真這支抄截後路兵馬的布置和意欲所為,並將整支女真大軍的動向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也很快就做出了決斷,絕不能在這死地多耽擱。折家軍收攏得差不多,馬上就放棄大營北走,女真軍馬在後路大多數地方還是保持著一個騎兵警戒幕而已。抓緊時間硬衝的話,還是衝得過去,隻要向北過了岢嵐水,就能將折家子弟帶出死地!


    若是稍有遷延,等從宜芳東來的女真大軍封死了岢嵐水一線,再想迴家,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一旦有了決斷,折可求就再不動搖。這號令已然先傳於身邊親衛,這些親衛初聞之際神色與此刻折彥嗣也差不了多少。不過畢竟都是折可求一手挑出來的親衛,追隨他至少都是七八年以上,說是折家軍中軍親衛,其實和折可求個人的私軍也差不多了。最終也就是默然領命。


    而這小二十六,也終究要聽某這個家主的號令。要知道某是帶給你們一條生路!不是折家子弟,豈能讓某為你們這般勞心勞力?


    折彥嗣嘴唇哆嗦半晌,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折可求終於不耐煩的皺眉:“二十六,你沒聽見某的號令麽?”


    折彥嗣定定看著折可求,從喉嚨裏麵擠出一句話:“將主,你這是要棄軍而走麽?”


    折可求冷哼一聲:“某又不是劉光世的麾下,談什麽棄軍而走?兩軍並肩而戰,各負其責,當戰則戰,當走則走!鄜延軍一路安排俺們守著後路,生怕俺們搶功,那時候又念到俺們折家了麽?且鄜延軍四萬,兵精糧足,某就這六千子弟!難道還要兵少的去保護兵多的人不成?”


    猛然之間,折可求就提高了聲音,近乎怒吼。


    “快快分發幹糧,收攏人馬,隨某而走!再若不然,當某不能拿你行了軍法麽?直娘賊虧某還一向看好你這廝,卻是個糊裏糊塗的鳥貨!”


    折彥嗣仍然呆呆的站在那裏,而折可求也終於沒了繼續和這小輩囉嗦下去的興趣,輕蔑的一擺手,麾下親衛頓時散開,自去傳令布置一切。


    折彥嗣突然跪倒泥濘之中,膝行幾步,搶過來保住折可求大腿。


    “將主!將主!俺們這一走,鄜延軍軍心士氣就垮了啊!俺們折家軍不能就這麽走了!”


    折可求一腳踢開折彥嗣,走開幾步,大聲怒吼:“軍令傳至諸指揮使,讓他們把各自兵馬帶好!哪一個指揮稍有鼓噪騷動,就唯指揮使是問!”


    折彥嗣在泥水中又手足並用的爬過來,雙手踞地又連聲哀求:“將主,這是四萬鄜延軍的性命啊!俺們一走,後路就徹底斷絕,女真韃子堵住河穀出口,鄜延軍就完了啊!俺們折家和西軍並肩作戰百年,不能看著這四萬條性命就這樣白白丟掉啊!”


    軍營之中,隨著折可求親衛各去傳令,也微微騷動了起來。這般情形,哪個帶兵軍將還能踏實睡大覺,都是在黑暗中等候著折可求歸來,對人馬做出布置,以應對此刻危局。營盤本來就不大,夜色中每個指揮使其實都守在帳門口,看著折可求的歸來,隻是不敢胡亂迎出去,亂了夜中軍營秩序罷了。


    折彥嗣的唿喊聲和折可求的號令之聲,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黑暗中軍士也湧到帳門口,互相之間,麵麵相覷。


    折家軍雖然異族出身,但是就是折家貴人,曆代通婚之下,也早就與漢家一體。更不用說折家軍中軍士,更絕大多數就是漢家兒郎。


    百年以來,折家雖然維持著一定的獨立性,但是始終為大宋東征西戰,戰死子弟兒郎不計其數。這也讓折家子弟自傲了百年,他們現今地位,他們吃的每一粒糧,領的每一文餉,都是堂堂正正理直氣壯。


    可是現在,卻要棄軍而走!


    更不用說折家與西軍並肩而戰,幾近百年。同生共死也是百年。互相通婚安居,與契丹戰,與西夏戰,與雜胡戰。數代戰士鮮血,都潑灑在一處。可是現下,這一走就是埋葬了整個鄜延軍!


    可是將主號令又是如此,讓大家又能怎生是好?


    折可求親衛們的身影在黑暗中穿梭,尋著各指揮使低低傳令。而折家軍各指揮使也都默然領命,領著各部虞侯都頭隊正十將,帶領各自人馬,默然檢點兵刃甲胄,等著領過幹糧,然後陸續出帳,排成隊列,準備漏夜而出。


    每個人都在一邊忙碌,一邊恨不得掩上耳朵,不聽折彥嗣那始終響動的哀求之聲。那聲響一句句隻鑽入心底,讓人隻覺得項上六陽魁首沉重已極,再也抬不起來!


    那邊折彥嗣始終追著折可求,一次次去扯折可求的腿,在泥水中不住磕頭,但一次又一次的被折可求踢開。


    對這個小輩,折可求也有些無奈。放在平日裏,如此不遵軍令之人,血緣再近,他砍了腦袋也不眨半下眼皮。但是現下,這鞘中長刀不知怎的就是拉不出來,隻能一腳又一腳的踢過去,脫開折彥嗣發瘋一般的糾纏,指望這廝鬧夠也就罷了。


    這混小子雖然不懂事,可性子還算是剛直。就算不願走也得捆著將他帶上,將來還是要委以重任的............


    一時間折可求雖然給折彥嗣折騰得頭大,心裏麵卻還是做如是想。


    一隊隊人馬從營中帶出,默然列隊。似乎都在刻意避開牛油火炬映亮之處,隻是躲在黑暗之中,無數人在隊列之中隻是垂首,看都不敢看那在泥水中打滾的折彥嗣一眼。


    而這邊折彥嗣又被折可求重重一腳踢開,癱倒在泥水裏,大聲喘著粗氣,似乎一時間也沒了再掙紮下去的氣力。


    折可求也不看他,隻等大隊集結完畢,就令親衛將這廝捆上帶走。


    折彥嗣重重喘息了一陣,突然又淒厲長笑起來,從泥水中掙紮爬起,這一次卻不向前,隻是搖搖晃晃的站在泥水裏佝僂著身形斜睨著身形入山的折可求。


    “............俺知道將主心思,無非就是天下大局將變!這個時候,有兵有將,就是將來富貴............要是爭天下爭富貴,將主你要打便打,要走便走。俺隻是聽你的號令!可現在是與韃子戰啊!韃子將俺們河東百姓殺得好慘!”


    他咳嗽一聲,繼續說了下去:“............在韃子麵前,打不過敗了也是常事。到時候俺豁出性命也護著將主衝殺出去!可是掉頭便逃,葬送四萬鄜延軍給韃子是什麽道理?將主你瞧不上西軍,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西軍對著韃子都敗了,可誰又在韃子麵前就棄軍潛逃了?到時候有史書在,上麵該如何寫將主你!”


    軍寨之中,一片沉默,隻聽見折彥嗣低沉的語調響動。折可求反而沒了剛才的惱怒之態,隻是報臂站在那兒,聽著折彥嗣的話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折彥嗣苦笑兩聲,轉向那些沉默的折家兒郎。


    “俺們折家立身之本,不是靠著這點軍馬!而是靠著這些折家子弟對上韃虜,從來都是舍死忘生而戰!正因為俺們折家之根是這般,所以雖然地瘠民貧,兵微將寡,在側西軍幾十萬不曾來吞並俺們,大宋不曾奪了俺們折家藩鎮地位,整個天下以為將三州交給俺們折家養兵是理所當然之舉!一旦俺們折家在韃子麵前棄軍而走,葬送四萬袍澤,就算全軍得脫,這根卻沒有了!整個天下,誰還敢信任俺們?這三州百姓,誰不怕俺們到時候又將他們奉給韃子?俺們百年血戰,就成了一場空!俺們折家難道就從此自外漢家,迴頭去當韃虜胡人麽?”


    折彥嗣猛然張開雙手大吼:“不想從此後再為韃虜胡人的,就隨俺留下!讓這折家根本,不要斷絕!俺們............”


    後麵幾句話,折彥嗣再也說不出口了。因為一柄長刀掠過,一下就斬下了他的頭顱!


    折彥嗣頭顱高高飛起,重重落下,雙目猶自圓睜。而無頭屍身,在漫天血雨中,緩緩倒下。


    揮刀之人,正是折可求。


    他如山身形站得筆直,雙目燒紅一般,掃視著麾下無數目瞪口呆的折家子弟,咬牙怒吼:“亂某軍心者斬!誰還敢不從軍令,盡管來試試某的軍法!”


    營寨之中,鴉雀無聲,隻有冷雨仍在不住而落,直澆得每一個人都心中寒徹!


    ~~~~~~~~~~~~~~~~~~~~~~~~~~~~~~~~~~~~~~~~~~~~~~~~~~~~~~~~~~~~~~~~~~~~~~~~~~~~~~~~~~~~~~~~~~~~~~~~~~~~~~~~~~


    冷雨之中,成百上千的軍士民夫正蝟集在隻有一個雛形的營寨當中,上無遮蓋,下是泥水。瑟瑟發抖的等待著天明。


    這些軍士民夫絕大多數都是因為折家軍驟然而動,一時慌亂給帶動向西而退。


    而到了此間,看著折家軍仍紮穩營盤,而折可求更親自領軍硬哨而出,最後夜中凱旋而還。這慌亂之心,終於寧定下來。


    營寨之中,軍將們還在奔走,匆忙恢複組織,將潰軍民夫編組起來。又湊在一起商議今後如何行止。


    民夫們就留在此間,配合折家軍建立更多軍寨,臨陣也可為輔軍。而鄜延軍軍士,還是要帶迴東去,重迴各自建製,聽各級將主號令行事。


    冷雨中奔走良久,肚子半空,又七嘴八舌的議事這麽久。人人都是困倦疲憊異常,偏生又凍得睡不著。人人坐在那裏隻是搖搖欲墜,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


    突然之間,就聽見一個聲音叫了出來:“折家軍怎生又出營了?”


    一眾人都被驚動,紛紛起身而望,而營中那些軍士民夫也都騷動起來。


    就見夜色之中,折家軍營寨營門大開,先是騎軍而出,數百騎過完,就是大隊步軍魚貫而出!


    這些人馬都不攜輜重,隻是隨身衣甲兵刃而已。再沒了此前凱旋歸來那副趾高氣昂之態,隊列中更無半點響動,隻是舉著火炬垂首而走。


    營中開出人馬,足有數千之多。這邊營地中有軍將對折家軍在此實力也清楚得很,這就是空營而出!


    且這些人馬去向,正是向北,而不是朝西去打通黃河後路!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半晌之後,才有一人大聲怒吼。


    “直娘賊的折家軍逃了!”


    這一聲頓時驚動了所有人。折家軍逃了,折家軍逃了!鄜延軍後路,再無遮擋,女真韃子自西而進,一下就能將四萬鄜延軍與隨軍民夫,堵死在蔚水河穀之中。這四萬餘人,不折不扣就陷於絕地當中!


    這處野外營地之中,突然之間就哭喊之聲震天,原來已然恢複了秩序,驟然之間就已經崩潰,多少人越過草草豎立,還未曾布滿的寨柵,不辨方向,隻是在這雨夜之中盲目奔逃!


    哭喊聲中,折家軍大隊人馬向北越去越遠。不時有人迴頭而望,隻覺得在這哭喊聲中,折家軍百年的功績與驕傲,在這一刻就轟然崩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時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使奧斯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使奧斯卡並收藏宋時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