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軍馬在汾河河穀中洶湧而過,這段時間久矣未雨,軍馬卷過,就是漫天黃色塵煙。


    官道兩側,就是一群群翻過岢嵐山,逃入寧化軍境內的難民。這些扶老攜幼的難民在大軍通過之際紛紛躲到官道兩側,木然的站在煙塵之中,看著這支大宋軍馬通過。而從寧化軍邊地南下的難民,也在他們之中。比之這些從岢嵐軍逃離的人,他們看見這支軍馬滾滾而過,間或還發出一兩聲低低的歡唿。


    這支大軍疾疾而奔,卷動煙塵,人喊馬嘶,各個奮勇。人人都是滿麵煙塵疲憊,卻每名甲士都是意興高昂,哪怕隻是在側一看,都知道這支軍馬從上到下,恨不得馬上趕到最為慘烈的戰場,然後上陣殺個痛快!


    從岢嵐軍逃來的難民,經曆了守軍聞風潰散之痛,對大宋軍馬的信任本來已經降到了最低。卻沒想到,在寧化軍中能看到這樣士氣高昂的軍馬,一個個都是迷惑不解。


    而身邊同樣疲憊的寧化軍難民,雖然也是逃難,但是比起岢嵐軍難民而言,卻是家人齊全,攜帶的家當也多。甚至有些車子上鍋碗瓢盆都裝上了,一副從容搬家的模樣。看到岢嵐軍難民如此模樣,不無自豪的就從旁解說。


    “這就是神武常勝軍!西麵破邊,神武常勝軍不得不南下堵截,可還是將北麵韃子堵得死死的。神武常勝軍要撤,俺們不想被韃子糟蹋,自然要走。可是總算是一家齊全,平平安安的撤下來了!”


    這支軍馬,正是韓世忠親領一部。而在才就道的時候,這一部軍馬,其實遠沒有現在這般高昂的士氣。


    這幾日內,韓世忠東奔西走,竭力布置調度軍馬,應付女真大軍自岢嵐軍破邊而入引發的河東危局。


    比之軍中一應事宜事必躬親,從領軍上陣廝殺到操練軍馬嚴整軍紀甚而查點後勤補給事宜無處不在的嶽飛。韓世忠在軍中一向以勇武豪爽略微有些散漫甚至有點貪圖享受而著稱。對於嶽飛,神武常勝軍上下是又敬又畏,渾然不敢輕視他還有些年輕的歲數。隻是佩服燕王的眼光,怎麽就從寒微的河北敢戰士中提拔出了這麽個人物!


    對於韓世忠,不少人略微覺得是燕王為了籠絡老神武常勝軍中西軍出身人馬,才對韓世忠如此重用。真實本事,說不定許多軍將都在他之上。


    不過韓世忠性子四海,在軍中甚而能和最低層的士卒大大咧咧的坐在地上神吹海聊,那種老兵痞的做派甚是得軍心。有力的調和了嶽飛過於剛嚴的一麵。雖然大家略微覺得韓世忠不見得是合格的大軍統帥,不過也都藏在心底。反正老神武常勝軍裝備精良,猛將如雲,精卒似雨,還有嶽飛這麽勤勉厲害的副手在,真打起來也沒什麽號擔憂的。


    不過當局麵一下轉到如此危急的時候,所有人才看出了韓世忠的本事!


    危急之中,韓世忠卻仍然是那副大大咧咧毫不在意的性子,一下就穩住了軍心。而且一係列布置調動又快又穩,毫不慌亂。


    先是親身帶先鋒南下,從窟穀寨方向出擊,縱然沒有克服洪穀寨,但是也堵住了這個缺口。並且迅速就在窟穀寨一線建立起穩固防線。


    其次就是馬上就從先鋒人馬中分別抽調出都如虎和魏大功兩部,一部奔赴樓煩,一部趕往太原。雖然不過都是一指揮的騎軍,卻都是在未來戰事當中派上了大用場。


    最後就是馬上遣牛皋屈蓋帶領一部人馬去北麵前線傳達他的將令。收縮北麵緣邊防線,逐次撤退,同時擠出軍馬,迅速南下。從北麵抽調而來的軍馬才到,韓世忠就馬不停蹄的率領他們出發,往援太原。


    韓世忠準確的抓住了重點,當女真大軍拚命南下,延展側翼做深遠範圍抄擊的時候。重中之重就是一定先要確保好太原這個重點!


    與之同時,其餘後續南下軍馬,韓世忠都命令以窟穀寨為集結點。整頓出一定力量,就果斷向西出擊,繼續攻擊洪穀寨。


    一邊處處布置,穩守神武常勝軍西翼各處要點,同時迴救太原。同時也做反攻之勢,準備從洪穀寨這一點突破,韃子能抄擊神武常勝軍側翼,韓世忠也毫不客氣的準備打女真韃子大軍的側翼!有來有往才是道理。


    一萬數千人馬大軍的調動,韓世忠布置得又快又穩。這個時候才讓麾下軍將士卒看出來,潑韓五如何沒有統領大軍之才?論起老辣來,說不定還壓過嶽飛一頭去!


    雖然韓世忠已經竭力做了布置,想必嶽飛那裏也有動作。不過太原府坐鎮的是三心二意的吳敏,韓世忠對他可不大信得過。太原後路大營留守的李忠,也不是什麽能獨當一麵的強悍人物。若是都如虎不能穩固樓煩,女真韃子兵鋒直抵太原城下,到時候吳敏等輩,也如岢嵐軍嵐州那些守官軍民一般驚潰,卻又該如何是好?那時魏大功區區一個騎兵指揮,魏大功本人地位又不甚高,就算能及時趕到,又能派得上什麽用場?


    太原陷落,那就真的是萬事皆休。神武常勝軍能衝出去幾成,就算是邀天之幸!


    直娘賊真的是看錯了折家軍!


    心下急切萬分,更是對前路憂心忡忡。可韓世忠仍然竭力將這些情緒都壓在心底。麾下這支軍馬南下以來,就未曾有什麽喘息的機會。人馬皆已疲憊,再怎麽瘋狂督促,速度也提不上去了。而燕王現在估計最多過了黃河,距離太原府隻有幾百裏,嶽飛距離太原府的距離也比自家遠些,這個時候隻有他韓世忠來收拾局麵,如此危局,反而不能讓麾下軍馬看到他一絲一毫的慌亂!


    縱然韓世忠表現如常,可神武常勝軍上下,都是這兩年打了多少仗的老卒了。如何能不知道現下局勢如何?


    於途當中,韓世忠已經無數次暗中祈禱了。


    但願吳敏還有大宋一路節帥的操守,但願李忠能一改往日過於溫和的脾性,以斷然手段鎮住太原局麵。但願都如虎和魏大功那兩個小子能起到超過他們所部兵力的作用。但願在他大軍趕到的時候,太原尚在!


    就道之初一兩日,這幾千人馬隻是咬著牙齒急切趕路,軍將士卒都是臉色陰沉。從前到後,除了偶爾的馬嘶之聲,竟然沒有什麽聲響。原來神武常勝軍但凡出師作戰的高昂士氣,已經不如從前。身在軍中,竟然隻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


    對於士氣如此,韓世忠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總不能虛言欺騙自己的部下罷?而且韓世忠也相信,縱然現在軍中之氣沉鬱,可真臨陣上,哪怕太原已經陷落,神武常勝軍被隔絕在北,這支軍馬仍然會在這絕境之中拚殺到最後一兵一卒!


    而這樣低沉的情緒,隨著從太原府趕來的一批傳騎於途遇見這大隊南下人馬之後,頓時改觀。


    燕王輕身兼程而至太原,斬出奔之節帥吳敏,大部軍民迴歸,穩守太原。而所有得用人馬,都為燕王遣出,往援樓煩!


    一時之間,軍中士氣頓時高漲起來。果然是燕王挺身而出,在這危急之時,親手挽迴局麵!


    所有惶惑,所有不安,全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隻要燕王到了,這場河東戰事,和女真韃子就有得打!


    女真韃子在樓煩,俺們就與女真韃子在樓煩打。女真韃子在太原,俺們就和他們在太原死戰!


    本來已經相當之快的行軍速度,驟然又行加快。每個人都在咬牙跟著大隊,隻想早一刻到達太原,早一刻迴歸燕王麾下!


    煙塵卷動,蹄聲如雷之際。南麵突然又是數騎奔來,騎士身上背旗,正是神武常勝軍中急遞的樣式。


    韓世忠不等親衛通傳,就親自打馬迎了上去。這幾名騎士也遠遠就看到了大軍南下洪流,放慢了馬速。


    看到韓世忠近前,幾人滾鞍下馬,躬身行禮。


    韓世忠在他們麵前勒住坐騎,不耐煩的道:“軍情緊急,哪來的恁多鳥禮?太原那裏如何了?”


    騎士抬頭,一張滿是汗水煙塵的麵孔,盡是興奮之色。


    “樓煩大捷!女真先鋒,自銀術可以降,全軍覆沒在樓煩城下!燕王更有號令,傳於韓帥!”


    韓世忠一下子隻覺得聽岔了耳朵。


    樓煩大捷?


    一座小城而已,在女真兵鋒之前,能守住已經是不易。進一步說,就算燕王已遣李忠往援,魏大功也可能被打發了過去。擊退女真兵馬也算是不錯了,居然打出了讓銀術可以降,全軍覆沒的結果?


    在韓世忠身邊的,是神武常勝軍左廂都指揮叢忠嗣,比韓世忠還大個四五歲,在神武常勝軍已經算是老將了。性子一向沉穩,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了,搶在韓世忠麵前就疾疾發問:“謊報軍情,是定斬不赦之罪!怎麽就是如此大捷了?”


    那傳騎一臉驕傲之色,拍著胸脯大聲道:“將主,你怎麽連自家神武常勝軍都信不過了?都將主兼程先入樓煩固守,在女真大舉圍攻之際。都將主毅然出城突擊,然後援軍續至,李將主突擊,魏將主突擊!城中軍民也出城死戰!一戰下來,凡戰死俺們神武常勝軍精銳鐵騎五百三十一,傷者隻有四十七!這樣前仆後繼,在最後大隊步軍騎馬趕到之後,已然膽寒疲憊的女真大軍被抄截包圍,最後在弓弩下全軍覆沒!李虞侯戰死,城中李將主戰死,都將主重傷,魏將主打完這仗,也傷得不能動彈。俺們就在燕王麵前,打出了一場大捷出來!現在從樓煩到太原,固若金湯!”


    這傳騎許是還讀過一點書,一番話說得言辭通順,慷慨激昂。話語中的雄烈自豪之氣,簡直是無法掩蓋。


    戰死五百三十一,傷者隻有四十七。這差不多是樓煩連同太原城能搜羅到的三個騎兵指揮,拚殺到了建製打光的地步。所以才有這一場大捷!幾名領兵軍將,或者戰死,或者重創,無一人幸免!


    燕王未負神武常勝軍,而神武常勝軍同樣未負燕王!


    縱然不曾親見,可所有人都能想見出一場大捷的慘烈雄壯!


    叢忠嗣被傳騎堵了迴去,卻半點計較的意思都沒有。握著韁繩的雙手直抖,突然震天價的就暴喝一聲:“樓煩大捷!”


    韓世忠與叢忠嗣身邊親衛早就興奮得頸項青筋亂跳,這個時候叢忠嗣失態大吼,所有親衛也都興奮得大聲歡唿應和。


    “樓煩大捷!”


    後續大隊,聽到這邊歡唿,先是不敢相信也似的沉寂一下。然後就是無數兵刃舉起如林,人人都扯開嗓門大叫。除了這四個字之外,仿佛已經不會再說別的話了。


    樓煩大捷!


    歡唿聲鼓蕩如雷,震動四野。轟隆著如春雷一般波蕩遠去。在這雷聲之中,從女真南下以來,一直籠罩在河東戰場上的重重烏雲,就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


    韓世忠也雙手直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穩定下來,伸手出來:“燕王軍令呢?”


    那傳騎將背上背著的皮盒取下,雙手奉於韓世忠麵前。韓世忠打開皮盒,又一把扯爛了盒中防水綢袋,將出軍令來,軍令之上,蕭言簽押赫然在目。


    軍令文句,簡潔異常。文字剛硬如鐵,正是宗澤親書蕭言之命。


    “樓煩已捷,孤在太原,後路無憂。汝若在途,即刻北歸,集兵於寧化軍窟穀寨,向西而擊,反抄韃虜側翼。禦駕當在十日內速至,當傳禦製,召西軍西擊韃虜。破宗翰於河外之地。另抽四騎指揮歸太原調遣,以備調用。樓煩之戰,騎軍傷損實重。韃虜縱然勢大,但有孤在,終讓其匹馬不得北返!”


    韓世忠緩緩將軍令遞給了叢忠嗣:“老叢,這支軍中騎兵盡數交給你了。仍赴太原,聽燕王調遣。俺這就北上迴轉窟穀寨,再和女真韃子分個你死我活出來!燕王就要在河東與女真韃子決戰了!”


    叢忠嗣捧著軍令掃了一眼,重重點頭:“決戰之日再會!”


    仍然如雷的歡唿聲中,韓世忠哈哈大笑,將迴軍令,這都是要交給軍中司馬存檔的。打馬就帶著親衛迴轉。


    韓世忠粗豪外表之下,其實是極機敏的性子。這一紙簡潔的軍令,就讓韓世忠看出許多來。


    樓煩不克,女真南下大隊軍馬。東有神武常勝軍和即將北上的神衛軍,西有西軍主力。兩麵受敵。可以說對宗翰女真西路軍會戰態勢已成。到時候隻要將禦駕迎入太原,詔令西軍集結大隊,與神武常勝軍和神衛軍協同對進。就是一場可以決定河東戰事命運的決戰了。


    未來這場決戰將會有什麽結果先不想,至少河東戰局已經度過了危機。而蕭言又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河東戰場上。現在隻怕一時顧不得河北那裏了,隻有賭一把在解決了河東之後,河北防線還未曾被打破,至少不要被女真韃子打過黃河去。


    但願這禦駕能派得上用場,西軍能聽號令,早點製造出有利的決戰態勢,將宗翰解決了!


    這是決定氣運的國戰,以小種之明智,總不至於看不明白這一點罷?


    直娘賊,先不管其他的,做好自家的事情要緊。先反攻拿下洪穀寨這個要點要緊!


    這個大宋,不要在給俺們生出什麽意外了,就讓燕王帶著俺們這些軍漢,能痛痛快快的打一場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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