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魯奴帶著數十名同部族戰士,在樓煩縣城之外疾馳。


    和他們這一隊人馬相同,雜胡各部騎士也分成一隊隊的軍馬,散亂雜錯的包圍著這座縣城城牆,在城牆上弩機射擊範圍線上來迴進出。不時發出各種各樣的怪聲唿喊,震懾著城頭的守軍。


    樓煩縣城雖然是太原府西大門,可是在河東路也算是偏於腹心之地的所在了。在北有重重險峻關隘保護。所以縣城城牆既不雄偉,也不高厚,就是一座周長二裏有餘的小城而已。


    夯土城牆並未曾包磚,垛口也多有坍塌。隻能豎立木柱旁牌以為守軍在城牆上的掩護。護城河也並不寬闊,且還引出渠道用來灌溉城外的田地,護城河中水位不過才到膝蓋而已,兩邊河岸塌下來形成緩坡,逼得護城河麵又淺又窄,幾乎不能成為障礙物。至於羊馬牆等輔助防禦設施,也基本上都形同虛設。


    從大宋開國以來,就從來不願意在太原府左近修築出雄渾堅固的城池。就連太原新城也被重重附廓建築坊巷包圍,幾乎是無從防守的。河東要是有雄城強鎮,對汴梁的威脅實在太大。河東路腹心之地承平百餘年來,這樣本來就不甚佳的各處城防體係更加荒頹衰敗不少。就算是韓嶽挺近河東,兩年來的經營,也不過就是將緣邊之地寨堡城塞防禦體係修補了一番,遠遠好未到能顧及太原腹心之地左近城防的時候。


    可就是這樣的樓煩城防,對於雜胡輕騎而言,仍是天塹。


    雖然上千騎雜胡圍著樓煩縣城奔走跳躍,不時還發出一陣陣箭雨。而更有上千雜胡在後笨拙的下馬列陣,組成一個又一個的散亂陣型。陣列之中,還有連夜匆匆趕造出來的粗陋長梯。押著這一個又一個陣列的雜胡軍將,緊張不安的站在陣列之前,隻等著發起攻擊的號令。


    須魯奴在心中狠狠的罵了一句。


    這不就是讓他們這些草原漢子送死麽!


    城牆之下,那堆累積攢的屍首,就是攻拔不下這個城池的證明。這些屍首散布得到處都是,歪七扭八死狀各異,盡是草原雜胡中的精壯。十七八座長梯歪倒在城牆之下,焚燒得還剩下一點焦木,此刻猶自在縷縷冒著青煙。


    這一次再衝擊上去,無非還是丟下百十條性命!


    兩天攻城戰打下來,追隨銀術可南下的雜胡聯軍,又是在樓煩縣城之下挨了當頭一棒。丟下了三四百具屍首,傷者數目也差不多。但是除了給夯土城牆上添了一片羽箭箭杆之外,什麽也都沒撈到。


    正常而言,放著從岢嵐軍從嵐州這麽大一片鄉村市鎮,怎麽多毫無設防的所在,這麽多比草原之上富庶百倍的地方,若是須魯奴,神智失常才會拿性命來啃這有宋人堅守的樓煩縣治,更不必說這城池內,還有那支讓人生畏的南朝強軍!


    早就應該將雜胡輕騎散出去,屠戮搶掠,飽足之後,揚長北返故鄉。


    可是現在,這些雜胡軍馬,卻不得不圍著這座城池,痛苦的拚命攻打!


    原因無他,當兩日前須魯奴被震懾而退之後,銀術可率領大隊,就從後趕至。當得知在樓煩縣城之外先鋒數百騎被屠戮幹淨,而須魯奴等不戰而退之後。頓時雷霆震怒。


    在銀術可的大矗之下,敗陣而退七八百名騎士,包括銀術可甚為看重的須魯奴在內,全都跪倒在地。兩個女真謀克甲士刀出鞘弓上弦,在這跪倒的七八百名敗兵中,隻是隨便揀選出百人,全都以麻袋承之,然後再命雜胡們上馬,數千騎奔騰,將這隨意被挑選出來的百名雜胡,生生踏作肉泥!


    敗軍之中,誰生誰死,在冷酷無情的女真軍將麵前,完全就是看運氣而已。當須魯奴顫抖著上馬踏向同族子弟的時候,猶覺得在噩夢中未曾醒來。


    跟隨這些女真人南下而戰,雖然可以在南朝土地上為所欲為,搶掠到一輩子未曾見過的財貨生口,但是女真人之酷烈,也不知道他們這些漠南數十大小部族湊出的六七千精壯,還能經得起多久的消耗!


    反抗女真人的勇氣,在這個時候自然是沒有的。遼人帝國在女真大軍麵前崩潰,南朝除了一支強軍之外,其他地方,女真人隨意縱橫決蕩。這洶湧的狂瀾,一直向南蔓延。女真人的軍鋒威勢,正在最為巔峰的時候。漠南雜胡,也隻有隨著這女真狂瀾一路翻卷,銀術可咬牙就要打下這座樓煩縣城,那麽漠南雜胡諸部,也隻能拚上了性命!


    在後還不知道有多少女真大軍正源源不絕的趕來,包括須魯奴在內的所有漠南雜胡,他們沒有選擇。


    這兩天的攻勢以雜胡諸部的攻城水準,自然是打得難看無比。可若是城中隻是守禦堅定,倒也罷了,遣一部監視,說不定還能繞過此間,直撲太原城下。可在城下第一夜,城中數百騎就開門突然殺出,將逼城下寨的雜胡營地狠狠蹂躪了一番,其時火光四起,雜胡騎士奔走唿號,慘叫聲響徹夜空。要不是女真謀克列陣挺近,將殺夠了南朝精騎迫迴城中,損傷還不知道要大上多少。


    城中再有出擊之力,這就是一個必須要攻拔的要隘了。須魯奴也認了命,了不得哪一天就被宋人強弩射中,隻求死得痛快一些,不要如一些部族兒郎一般,身上開了三棱的口子,輾轉呻吟,要受多少痛苦才會咽氣!


    上千騎環繞著城牆反複奔走,以誘城牆上守軍早早發矢,消耗氣力。可那城牆上除了林立的旁牌之外,一個人影都不見,更無一矢發出。仿佛就是一座空城。


    可須魯奴知道,當下馬步戰的雜胡帶著長梯湧上的時候,這些旁牌之側,就會閃出南人守軍身影,強弓硬弩攢射有若飛蝗,更有拋石如雨,到了城牆之下還有滾油淋下,灰瓶迸濺。這些馬上矯健如狼的草原男兒,在南人城牆上如螻蟻一般一死就是一大片!


    千騎卷起了圓形的煙塵,繞著城牆久久不散。從清晨列陣而出,奔馳誘敵到現在已然快一個時辰了,本來就掉膘得厲害的坐騎已然有些奔馳不動,人也喊得嗓子冒煙,拉弓放箭得兩膀酸軟。


    須魯奴不住迴頭而望在樓煩縣西南方向一座土丘上的銀術可大矗所在,攻城號令卻始終沒有響起。


    須魯奴心裏麵歎息一聲,卻不敢有半點抱怨,唿喝著繼續策馬圍著城牆打轉,煙塵始終在被卷動而起,圍著樓煩縣城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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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牆之上,都如虎跨坐在一個卸下來的馬鞍之上,背後倚著一麵旁牌,嘴裏還是叼著一根草棍,悠閑的在哼著小曲。


    身左身右,林立的旁牌之後,是一個個正抓緊時間休息的守城軍士,每名軍士都配兩名民夫,負責給弩機上弦。或者等攻城之敵撲近的時候拚命朝下砸石頭灰瓶。


    每隔五十步,都有一口大鍋,鍋底悶著火。裏麵滾油正在冒著細碎的泡沫,發出一陣陣的焦香。敵人撲近,火頭捅開,要不了一刻就足可以燙得人皮開肉爛。


    羽箭駑矢,一捆捆的堆在城頭。射上一天都是足夠。更不必說城下還隨時能有補充。大宋軍隊大部分絕對是廢弛得不成樣子了,可是大宋軍械製造體係百餘年來卻一直穩定的運轉,不管質量好壞,不管造出來用不用得上,在汴梁,在關西,在河東,在河北這些要緊的所在,武庫中都是堆積如山。哪怕樓煩小縣,在蕭言大量朝河東轉運軍械的時候都分到了一小部分,也足以支撐幾千軍馬一場會戰的數量了。


    守城的這些軍士民夫,多是樓煩本地之人,都如虎隻撥了少部分自家麾下甲士以為骨幹。第一次雜胡攻撲還有點緊張,將著弓弩拚命放射,各種守具不管夠不夠得著都拚命朝下砸。拉壞的弓弩足有百十具之多,石頭灰瓶砸得太多,多少民夫膀子都腫了,失足跌下城頭的也有。


    可兩天的守城戰打下來,還有都如虎這支強軍出城踏營了一遭。這些本地軍士民夫此刻在城頭上居然也是一副飽經戰陣的老卒模樣,還能湊在一塊兒低聲談笑。隻要不離戰位,不大聲喧嘩,也沒哪個軍將來管他們。臨陣放鬆總比緊張得不知所措好些。


    雖然離開城牆保護,讓他們上陣野戰馬上就能露出原型。不過用來守城按照他們現在狀態已經綽綽有餘。


    掃視了城頭景象一圈,都如虎在馬鞍上的坐姿就更放鬆了。正好城下抬上了一筐又一筐的餅子和裝在桶裏的熱湯。守城作戰,精力補充也極重要,要是一天都守在城頭,從晝至夜,隻怕要送四到五次吃食。


    一名肥頭大耳是城中某處酒樓廚子出身的民夫,挽著一個上麵蓋著桐油布的籃子直衝都如虎而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掀開油布,摸出兩大塊油汪汪的餅子。


    “都將爺,這是小人親手攤出來的,裏麵打了雞子,用的也是好油。都將爺辛苦,趕緊用點!”


    都如虎正覺得有點餓,天沒亮就睜眼上城,半斤粟米飯加鹹菜疙瘩就跟沒吃過一般。接過這兩張每個都有斤多重的油餅,大嘴一張就進去半張。油香雞子香入口,精神就是一振。但為能披堅執銳上陣廝殺的軍將,飯量就是本錢,飯量就是身體。


    都如虎一邊大嚼,一邊含含糊糊的詢問:“糧食夠不夠吃?”


    那廚子本來就是小酒樓的主人,在樓煩縣中也算是個小小人物,更兼能寫會算。有點血氣留在城中為民夫助守之後,李義忠就委了他協助勾當城中糧料事宜。


    當下就是一笑:“如何不夠?雖然現在算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可從去年起,河南糧食就不住的朝太原府運,太原裝不下,樓煩都分了不少。現在城中又人少,吃上四五個月都是足的,不要說人了,現在就是都將爺帶來的那些馬,都吃的是上好精料!”


    還沒等都如虎說話,就見身子瘦弱的李義忠大步從一頭走過來。正是巡城一周迴返。都如虎揚手就將另外一塊油餅扔了過去:“老李,滋味不錯,先墊墊肚子!”


    都如虎是神完氣足的精壯漢子,精力體力都在最為巔峰的時候。身子骨又打磨得精強堅韌。雖然一路奔襲而來吃足了辛苦,可睡了一大覺之後就能馬上帶兵出城夜踏胡營。李義忠是虧了身子骨的人,遠比不得他。每日指揮守備和巡城也辛苦,休息也少,臉色難看得很。接過油餅也不吃,就是皺眉詢問:“這韃子今日是怎麽迴事?”


    聽到兩位將主談論軍情,那廚子民夫忙不迭的賠笑躬身而退。這賠笑沒有半點諂媚,卻是對兩人發自心底的敬佩。李義忠孤身不退守城,都如虎日夜不停奔襲而援,野戰破敵一往無前。若沒有兩位將爺,樓煩縣中,早就變成了修羅地獄!


    都如虎掃視城外一眼,今日韃子的確表現出奇,清晨列隊而進,就在城外奔馳騷擾了一個時辰,直叫得人鳥心煩。卻始終不肯攻撲上來。


    都如虎也懶得揣測這些韃子到底是個什麽盤算。


    俺既然入了城,命還在,就釘在這裏而已。有韃子殺韃子,沒韃子吃飯睡覺。隻要不死,總不讓韃子陷了這樓煩縣城!現下有糧有兵有軍械,打下去就是了,管那麽鳥多作甚?


    他拍拍身邊,招唿一聲:“坐下吃飯!韃子總繞不開這樓煩縣城,就這麽一條可以通行大軍的鳥路,旁邊全是山。俺這幾百騎在城中須不是吃素的。想繞過俺們去撲太原,俺反複出擊,直打得他們雞飛狗跳!且背後就靠著憲州下來一條路,有俺們這個據點接應,韓將軍援軍來了就能戰。韃子深入太原,被截斷後路就是送死。隻有咬牙將俺們這裏打下來!不管耍什麽花招,總要攻城。老李你總這樣繃著一顆心,什麽時候倒下來,俺還要殺韃子,沒那空閑給你打幡!”


    對李義忠此人,都如虎還算是看得上。一路守軍望風而逃,這病歪歪的家夥卻閉城而守。不是有他在,自家一路奔襲過來,就算是到得樓煩,沒有這座城池為依托。就算能擊敗先鋒韃子,最後也隻是一個死字。韃子哪會在這裏被阻兩天,早就直撲太原了!


    所以都如虎才費了口舌解釋以安他的心,放著尋常軍將,都如虎肯用鼻孔對著他,都算小韓五今日心情不錯!


    李義忠坐下,仍然是憂心忡忡模樣:“太原現在如何了?援軍何在?河東戰局,到底會如何?”


    說到眼前河東戰局,都如虎也沒了繼續吃的心情。岢嵐軍那裏挖了如此大一個坑,女真大軍洶湧而南,河東戰局就急轉直下。現在燕王在南,神武龍衛在北。腹地空虛,女真直逼太原西門。大戰焦點,已經南移到了這裏,就是他腳下的樓煩縣境!


    女真要是搶先一步搶下這裏,大軍直撲太原,再無阻礙。河東宋軍,就被隔斷。而宋軍守住此間,則就贏得調整部署的時間,和女真韃子還有得打!


    可恨從嵐州一路直到樓煩,守軍崩潰之快,駭人聽聞,處處都是聞風潰散。韓將主大軍孤懸在北,抽調主力趕來這裏還需要時間,嶽將主和燕王所部離得更遠。女真韃子後續大軍,當在拚命朝著這裏趕來。現在就是誰在這要命時刻在這裏投入的力量更多,就會在這裏贏得勝利!


    背後太原府到底在做什麽?樓煩危急,難道就不能擠出一支兵馬往援?現在自家麵對的是攻城拙劣的韃虜輕騎,還能支撐得住。要是更多韃子大軍湧來,後續援軍不至,自己就算是戰死,又濟得何事?


    看都如虎臉色沉了下來,李義忠更沒有了吃東西的心情。丟下油餅就要起身。


    “直娘賊,坐不住,再去巡城一遭也罷。太原府也早該知道俺們這裏動靜了,那裏到底在做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就聽見號角在城外嗚嗚響動。本來雜胡輕騎卷起的煙塵就在城外不遠處久久不散。


    可在這煙塵圈之西,又有更大的煙塵升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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