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興有氣無力的指揮著一隊民夫,押運著物資走在道路上,準備將這批糧草交割給瓶形寨左近的小堠台處。


    天候已然算是暖和的了,雖然汴梁中人來到此間,多半還是要裹上厚厚的鬥篷,但是對於楊再興這等生長於北地,還到冰天雪地的雲內走了一遭的精壯男兒而言。簡直就是和風麗日一般的天氣。


    他也未嚐著甲,就穿著一件薄薄的赤色軍袍。一副精幹強悍的模樣。偏偏臉上神色卻似倒了八輩子黴一般,半點精神也打不起來。騎在馬上,閉著眼睛直似要睡過去一般。


    原因無他,楊再興又犯錯了。


    雲內打了一場痛快仗,楊再興算是爽了一陣。而且奔襲應州城塞,接應自家弟兄退出,也是奇功。楊再興官品升遷,還需要走流程。但是差遣一下就從十將級別跳到了騎軍一指揮的指揮使。而且還是嶽飛身邊中軍親衛精銳騎兵指揮。


    不過差遣來得容易去得也快。大軍一路南撤,退迴河東。讓楊再興老大的不痛快。女真韃子他也算硬碰硬過了,直沒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的。這樣的狗韃子,大軍齊集,糧草民夫輜重雖然不算充分,但是女真韃子更缺,衝上去與之一決就是了。退個甚鳥?


    他嘴上又沒個把門的,一路上不知道說了多少風涼話。單是這樣,倒也罷了。無非就是敲打訓誡幾句的事情。可他迴返雁門一線之後,心下不痛快,就要尋人較藝比鬥。


    楊再興看得上願意比鬥的人沒多少,嶽飛自然是排行第一,但是楊再興再是愣頭青也不敢尋著嶽飛去。楊得算是一個,現在楊大個子也給提拔為嶽飛中軍親衛中一個都頭,再有功勞,說不定就有官身了。楊得又是個沉默性子,楊再興再是挑釁,楊得就傻傻的看著楊再興,也不吭聲。這架是打不起來的。


    還有一個十三,他隻是守在郭蓉身邊為宿衛,嶽飛都不好下令將他調入軍中,哪怕再看好這個小奚奴的本事也不成。楊再興倒不是說十三不厲害,不過兩人本事不同,根本沒得打。自己再是殺法驍勇,十三隻是在自家身旁跳蕩閃避,這要怎麽分出個勝負來?


    心緒不好之下,楊再興就做了件傻事。原來雲內之地跟著退下來的盡有自稱勇士。這些人正想一顯本事在軍中博個地位出來呢。楊再興更下了重重的賞頭,隻要打贏了他,盡管將去。


    結果就是一場驚動全軍的私鬥,日不移影,楊再興馬上步下,已然連敗二十七名挑戰他的雲內好漢。其中三個還給送去了醫工那裏裹傷。


    楊再興算是稍稍一出胸中鬱氣,得意洋洋搖頭擺尾不過一兩個時辰,就被嶽飛叫去劈頭蓋臉的狠狠叱罵一頓,然後再是二十軍棍,差遣也給剝得幹淨,發迴代州大營為司戶參軍差遣,專管押運糧草物資。


    對於嶽飛而言,軍中最要緊的就是軍律,哪怕楊再興是再驍勇的猛將,也蓋不過軍律去!而楊再興的老上司劉保忠,都沒幫他說話。這小子,的確需要好好磨練一下性子。


    對於楊再興而言,二十軍棍就是虛屁,他的筋骨可不是白打熬的。差遣什麽的也渾不在意,反正管一指揮的瑣事也讓他頭痛萬分。但是給發到代州大營為輜重糧秣奔走,卻是要了他的命!


    雖然大軍退守雁門瓶形寨一線之後,女真大軍兵壓當麵,攻勢也遠遠談不上猛烈。就是一些騷擾偵察哨探的活計。可總還是能撈到一兩場廝殺過過癮。發揮到代州大營去,那就是徹頭徹尾和廝殺無緣了。


    可是嶽飛但下號令,就絕無更易,楊再興除了領命認罰之外,還能怎麽辦?


    所以擺出這麽一副晚娘臉,看都懶得看隨行輔軍還有那些轉運民夫一眼,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那幫輔兵也懶得對楊再興請示行止。代州大營輔軍出身多半都是前河東軍,戰鬥力這個時候也就這麽迴事。反正野戰之事,嶽飛是絕不敢用他們。就以這些空額嚴重,戰力平平的前河東軍一部人馬為主體構成了代州大營。雖然還掛著禁軍名號,但是所行的都是轉運,看守倉場,修補道路,押送物資之類的輔軍活計。蕭言沒有給他們的餉錢俸料降等,又不用他們上戰場廝殺,這些河東軍自然是樂得如此。


    他們在河東人熟地熟,閉著眼睛都能將物資從代州大營送到目的地去。楊再興一路裝死,他們也正好樂得少應酬一下這太過年輕的軍將。


    山路之上,大家埋頭各走各的。楊再興在馬上隻是自怨自艾,覺得人生了無生趣。輔軍們和民夫一邊埋頭走路一邊低聲談笑,無非都是迴返代州大營有幾天假期去哪裏消閑。


    這個時候,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響。至少有十幾騎在疾疾奔走。原來放鬆的輔軍和民夫們頓時緊張起來。直娘賊,女真韃子遠遠在雁門關外,難道還有偵騎哨探能摸到這裏來?


    楊再興卻在馬背上一下睜開了眼睛,伸手就去摘鞍側大槍。直娘賊,千萬是前麵弟兄漏過了一隊女真偵騎哨探,讓俺好歹發發利市!


    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暴喝,瞬間打破了楊再興的幻想:“楊一撞!”


    楊再興的臉頓時就苦了下來。


    原因有兩個,一個是這發聲之人,正是自家老上司。現在為龍衛軍四廂都虞侯使的劉保忠。撞上不開眼的女真韃子自然落空。


    二則是自家一日連敗二十七名雲內好漢,最後吃了大掛落。也沒落上什麽好聽的如楊無前,楊夜叉之類的好聽名號。最後隻是個楊一撞。形容他愣頭愣腦,不管前麵是敵人還是軍律,就是一頭撞上去的本事。


    迴頭望去,就見果然是劉保忠帶著十餘名親衛,人人身上披著輕便的皮甲。疾疾向這裏趕來。


    一眾輔軍軍漢紛紛行禮,楊再興也隻能跳下馬來叉手彎腰。


    劉保忠對輔軍民夫擺擺手示意免禮,又吩咐了一句:“這混小子另有差遣,某另讓一名親衛帶你們轉運物資。到地頭有人問起,讓他們盡管尋某說話!”


    劉保忠何等身份地位,龍衛軍中,嶽飛之下一人而已。他下令了,輔軍民夫還能有什麽說得,領命而已。


    劉保忠又一點楊再興:“上馬,隨某走!”


    楊再興懵懵懂懂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不過能暫時擺脫這煩人轉運差使也是好的。頓時二話不說,翻身上馬。


    劉保忠臉色始終板著,還有三兩分焦慮。看楊再興上馬,點點頭便走,從頭至尾,沒多說一句廢話。


    楊再興策馬緊緊跟在後麵,滿心糊塗,最後實在憋不住,低聲動問劉保忠身邊親衛:“直娘賊,這是鬧甚鳥?”


    親衛也是臉色緊緊繃著,低聲道:“還有什麽,要大打了!將主就要奉命引軍而東,特特去尋了嶽將主,許你迴返軍中,戴罪圖功。將主可是看重你,現下時間如此寶貴,還花時間親來尋你。楊一撞,你可要顯點本事!”


    楊再興頓時就眉飛色舞起來。


    雖然他不知道劉保忠引軍而東是個怎麽迴事,但是就大打兩個字,就足以讓他熱血沸騰起來!沒有廝殺,這日子還有什麽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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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再興能單純的聞戰而喜,可在前麵埋頭疾馳的劉保忠卻是心情沉重。


    這場對女真戰事,突然之間,形勢就急轉而下。


    河東防務,西為韓世忠,東為嶽飛。


    韓世忠除了遮護汾河河穀之外,另外還要關顧與之比鄰的岢嵐軍火山軍一線。而嶽飛除了遮護雁門瓶形寨掩護的滹沱河穀一線之外,另外還要照應河北與燕地。


    嶽飛所部分布分布比韓世忠所部更廣,一則是地形之利可以節約使用兵力,雁門直到瓶形寨一線全是險關雄隘,比韓世忠那裏軍寨防禦體係還要堅固得多。二則就是還要利用瓶形寨控扼住蔚州南半部分,從瓶形寨延伸出來的防線直到靈丘飛狐一線,將太行八徑最北的飛狐徑也遮護住。


    要不然女真韃子萬一東出飛狐徑,就是易州。就抄了蕭言在燕地全盤布置的後路!


    韓嶽兩人東西而布列,防線算是盡可能的完整了。自信女真西路軍就算拚了性命,也可穩穩將之拒於河東之外。


    可女真韃子反應也極快,根本沒有硬撞上來的意思。


    從韓世忠那裏已經傳來消息,女真有繞路從岢嵐軍防線破口的可能。韓世忠已然率領中軍前去援應了。


    若說韓世忠那裏還是小患,折家軍河外雄兵,也算是精銳,到時候和韓世忠東西對進,未必不能將女真韃子阻擋在岢嵐軍方向。雖然進一步的消息還沒傳來,但是從劉保忠想來,女真韃子深入岢嵐軍,折家三州之地就在女真韃子馬足之下了,他們敢不賣力?


    而韓世忠的反應也足夠快,不虧燕王將起家的神武常勝軍軍號都交給了他。


    但是東麵傳來的,卻是天崩地陷一般的消息!


    女真東路軍已然發動了!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勢,此刻正在掃蕩檀州一線!


    檀州留守軍馬,正在勉力苦苦支撐。誰知道這點留守軍馬能支撐多久?


    而燕王苦心積慮,經營出這點實力,應付女真西路軍都是勉強。現在女真東路軍也大舉發動,這一仗最後結果又會是如何?


    天將搖動。


    戰事不利,對家國而言,最好可能也是黃河以北盡數為女真蹂躪。甚而渡過黃河,圍攻開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時候說不定就有亡國之禍!


    燕王好容易才穩定了朝堂,帶領大軍擁禦駕出征河東。而這樣危急的消息傳來,朝堂當中又有什麽變化?那時候燕王內外皆是大敵,下場又將如何?


    他們這些追隨燕王的人物,結果又是如何?


    但為軍將,此刻隻能盡自家本分。嶽飛馬上做出決斷,抽出一部兵馬,讓劉保忠帶領,出飛狐徑而應援接應檀州方向,至少要將檀州軍馬接應出來,閉飛狐徑而守。


    而最終穩定戰局,收拾局麵,還得指望燕王!


    燕王,你將如何?


    心頭翻湧之下,劉保忠竟然喃喃說出聲來。


    “天將搖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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