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汴梁之外,大宋數支軍馬縱橫馳奔,圍繞著汴梁這個大宋中樞角力之際。


    汴梁城中,這些時日卻越來越是安靜。仿佛沉入了水底,周遭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和這座繁盛都市,直沒什麽相幹。


    汴梁文臣,筵宴往還少了。燕王蕭言,不住向朝廷請禦駕親征的表文也不再是一天一份了。就沿著黃河上駛而來,轉入汴河水關往來的行商船隻,三兩日來都沒有一條船泊岸。


    這倒不是沒有先例,春水暴漲,黃河崩騰。下遊何處決了堤堰。水位暴降,斷了往來船隻在大宋曆史上也不是一次兩次。


    從伐燕前後開始,朝廷所有資源都投入到了連場戰事當中。僅有一點治河經費,都撥給了汴梁本身以及上遊河道,怕上遊決口泛濫到汴梁這裏。至於下遊黃河,就停個幾年也罷。現今朝廷更沒心思問這個事情了,隻是坐等萬一下遊決口,地方郡縣將公文行上來。至於是否處理賑濟,什麽時候行賑濟修河之事,都要等汴梁這一局決出勝負來再說。


    在這樣莫名沉鬱的氣氛之下,時日一天接著一天的過去。局中之人,隻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蔡京這些時日,已然不去東府辦公了。而是死死守在家中,一眾家丁下人,都暗自裏給了兵刃,悄悄的將幾層院牆加厚。甚而還招募了上百市井所謂壯士養在外院,每日隻是好酒好肉伺候,隔天就亟發豐厚賞錢。指望緩急時候這些所謂壯士能出死力。外間仍然以示安閑如常,甚而帶著姬妾兒女出去踏春了一次。


    東府諸公,也隻是輪流入直,等到下直時候,就跟火燒了屁股也似飛也似的奔還歸家。門戶深鎖,少見外客。隻有一個兼領開封府尹的何栗,壯盛敢為,常常往來奔走,每日也都在開封府節堂之內理事直到夜深。


    所有當道諸公,都在苦候關西與河北消息。


    到得最後一兩天,蕭言都已然不上表章了。隻是在南熏門外燕王府邸之中沒了音訊。而城中諸公,也緊張得徹夜不眠。蔡京連外在閑雅氣度都擺不出來了,天天裹著一頂風帽,拄著拐杖就在庭院之中打轉。隻等向河北,向關西遣出的多少急遞,能將消息盡快傳迴來。


    日子再難熬,也終有到頭的時候。音問再艱難,也終有傳來的時候。


    這一日數名風塵仆仆之人,並沒穿著急遞傳奇服色,而是普通客商打扮,時將近暮之時,匆匆自汴梁城西而入。城門口稍稍有些阻攔,就急得每人都是滿頭大汗。卻強自按捺著不敢生事,等到可以通行,簡直兔子是他們的孫子,朝著州橋方向跑得飛快。


    州橋向西三五裏開外,正有蔡相一心腹家生下人,正坐在一間酒肆裏磨屁股。這些時日,這位家生下人似乎就是長在這裏一般,天天從天明坐到晚間刷市打烊。這酒肆位置極好,正卡著通往州橋方向的大路,坐在門口,往來行人,一覽無遺。


    今日又是這樣一天過去,眼看得就要上晚飯市。店家小心翼翼過來唱個諾:“郎君晚酒用些什麽?”


    這心腹下人每日在這裏幹熬,早就不耐煩出鳥來。就是每日吃食上還能聊以自遣一陣。當下擺擺手吩咐:“去正店將兩角好眉壽,你店中湯羊還可下酒,細細切半條前腿來。其餘肴果,你看著安排就是。”


    店家應承一聲,這蔡家下人每日裏獨據一張大桌。他這店市口如此之好,翻台不斷。這卻是耽擱了多少生意。且這位爺爺口味也刁,每日奔走為他買整點酒,買新鮮肴果,就是白跑了多少腿出去。可這是公相府中之人,他什麽何等牌麵,敢放一個虛屁不成?


    最後還得殷勤動問:“這桌卻是挪得甚為靠門,進出之人不休,怕擾了郎君的晚酒。是不是朝內稍稍挪動一些?”


    那蔡家下人笑著揮手讓他下去:“你懂個什............”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眼睛就已經瞪圓。嗖的一聲竄出門外,街市上正有幾騎疾馳而來。這位下人這些時日等得氣苦,攔著馬頭就道:“你們這些廝鳥,卻也曉得迴來!裏邊等著你們消息望眼欲穿,卻不知道去哪裏廝混去了,你們好歹也曉得輕重!”


    馬上騎士滿臉大汗,隻是低低說了一句:“大事不好了!”


    那蔡家下人也登時色變,他自然知道一點自家等的是何等樣消息。這一句大事不好,直是讓他眼前一黑。他是家生下人,和蔡相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是此次汴梁風雲中跌上一腳,隻怕整個蔡相府數十年富貴,就要化作泡影!


    急切之下,不顧自家馬術簡直就是渣,扳著馬鞍神跡一般一躍上馬,坐在那騎士身後,死死攬著他的腰:“快去府中,快去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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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京已然有幾日未曾安眠,身子實在有些頂不住,今日喝了安神茶湯飲子,早早便就寢了。才合眼少頃,就已然被低低的唿喚聲驚醒。睜眼看去,就見自家五子蔡鞗滿臉惶急的自己榻邊等候。


    到老蔡京靈醒依然不減,一個翻身就已然坐起,踏足下地。兩隻赤腳隻是落在冰涼的地上。嚇得旁邊等著伺候穿衣的侍女忙不迭的撲跪在地來為蔡京套上鞋襪。


    蔡京卻不管不顧,一腳就將撲過來的青春侍女踢開,疾問道:“來人何在?”


    蔡鞗隻說了一句:“情急從權,已然延入內院,就在廊下等候............”


    話音未落,蔡京望八高齡之人,就穿著一身中單,赤著兩腳,疾疾出門而去!


    秉政垂數十年的蔡相居然有今日這般舉動,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蔡京隻是在內宅多少侍女的驚愕目光之中,直奔出寢所,來到廊下。就見數人一身灰汗的在那裏等候。蔡京年老了好軟玉溫香的熱鬧,寢所周遭伺候侍女便有二三十人,屋內廊下,到處都有,都是不過二八年紀,一等一的容色。幾名傳騎被破例延入內院之中,這麽多如花侍女環繞,又知道不是自家沾得上的,多看一眼,隻怕都是罪過。一個個垂著腦袋,聽見蔡京奔出來的聲音都不敢抬頭。


    蔡京何等人物,掃一眼就知道這幾人為何拘謹。這幾人都是原來禦前班直中的人物,張顯入掌禦前諸班直之後,這些人都給革退了名糧,為蕭言心腹騰出位置來。禦前班直中人物,因為不少要在金明池爭標中顯露身手,給君上湊趣。雖然未曾經曆過戰陣,可也有些人物終年打熬筋骨,操練諸般技藝。比起一團稀爛操也不操的其他禁軍軍將士卒好歹還像樣一些。這些人給革退名糧之後,就為蔡京等人暗中招攬,以為奔走所用。


    放在以前,這些人等自然距離蔡京地位天差地遠。可是這個時候卻是用人之際。蔡京喝了一聲:“大好男兒,抬起頭來就是!老夫院中侍女,此間事了,看中哪個,老夫就亟發厚厚嫁妝,賞賜於你們就是,何苦這般畏縮作態!快說,西路到底如何消息?”


    當先傳騎終於敢抬起頭來,卻又一下拜倒在地:“公相,俺們到了西京。西軍姚古所部,卻還在蒲津!隻是從軍中選了三兩名急遞,飛也似的將消息傳過來,大事不好了呀!”


    蔡京隻覺得一暈,閉眼向後仰了一下,蔡鞗趕緊前來相扶。蔡京卻推開她,厲聲問道:“如何不好?”


    那傳騎拜倒在地,不敢抬頭,隻是道:“原來安排送神武常勝軍北渡黃河的船隊,當得應去蒲津渡接應姚古所部,可是當姚古率軍趕到,蒲津渡上卻空無一船!現今士卒疲敝,不願前行,姚古正次鼓動軍心,促其東進,可陸上行軍,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抵達汴梁了!”


    這個消息,聽得在蔡京身後的蔡鞗都目瞪口呆,雙手虛伸出去,生怕老爹暈厥倒地。


    可蔡京這個時候,神色卻動也不動,冷聲問道:“去河東的蕭言軍馬呢?動向如何?”


    那傳騎低聲道:“西京反應甚慢,等姚古急遞拚死來了,才想著去西沃渡北岸探問。結果一日都無消息迴來,急得西京諸公隻是跳腳。俺們實等不得了,隻能先返,將這要緊消息迴稟於老公相。”


    蔡鞗悚然驚動,蕭言中軍人馬去向不明。一支船隊又不見了影蹤。是不是正殺迴汴梁而來?若然如此,當一邊聯絡東北麵而來的永寧軍,一邊準備和蕭言拚個魚死網破罷!蕭言麾下新軍,早有布置,陳五婆被係,更是動搖軍心。若然此刻發動,就算蕭言中軍迴返,這不比當初宮變之夜大家漫無所備了,甚而那些被蕭言遣散的前禁軍之中都有聯絡安排。未必不能和蕭言生死一搏!再者說了,蕭言的中軍大隊,不是此刻還沒有踏足汴梁城中麽?


    蔡鞗是蔡京甚為看重的兒子,此次汴梁之事虛實與共,而將長子蔡攸遣出了汴梁去。他心思的確也來得快,更兼士大夫與蕭言天然敵視之外,還有一種莫名的痛恨。(茂德帝姬在沒有蕭言的曆史上,下嫁了這廝............)


    當下就欲開口,說動父親幹脆發動汴梁滿城也罷,和蕭言拚個你死我活!


    卻沒想到,蔡京已然斷然開口:“遣人!遣人!去尋東府諸公,去尋何栗,去尋商議此次朝局爭鬥中所有要緊人物,告訴他們,這兵亂決不能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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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黎陽津處歡聲雷動,大軍意氣如焚,陸續泛舟西進之際。


    蕭言在自家宅邸花廳之中,掃視著周遭一切。


    說起來自己到這個時代,已經住過不少地方了。從荒村到郭藥師宅邸,再到雄州童貫軍中大營,然後檀州燕京,再轉迴汴梁,才經營了個宅邸出來,又讓給趙佶為太上行在。搬到此間,也不過兩月上下。


    東奔西走,席不暇暖。連累得身邊之人,都跟著自己顛沛流離。


    眼看得這個自己在這裏成了親的燕王府邸,也又留不住了。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安定下來。這一天也許還是遙遙無期,也許更有一天,自己身死名裂。


    不過不在今日,絕不在今日!


    腳步聲輕輕響動,蕭言抬頭,正看見小啞巴的如花俏臉。


    今日小啞巴換了一身男兒裝束,收拾得利落。宛然就是當日荒村之中撿到她,那副半是假小子的模樣。


    不過小啞巴已然長成了,哪怕男兒裝束,站在那裏,也是亭亭玉立。她腰間還配著一把短劍,讓蕭言目光忍不住收縮了一下。


    小啞巴背著手站在離蕭言兩步外停下,笑盈盈的看著他。蕭言招招手,小啞巴賣萌結束,就聽話的過來,依在蕭言懷裏。


    蕭言低聲道:“卻是又要累得你了。”


    小啞巴嘟嘴哼了一聲:“說這些話做什麽,總之不用擔心於我。今夜總是會平安過去的。我隻是信你............再兇險,還能比得上在燕地的時候?我總陪著你一程一程的走下去就是了。此間事了,我們就能去河東看郭姊姊了罷?”


    想起郭蓉,蕭言忍不住就撓撓頭,這長腿悍妞要是知道她在河東打生打死,自己卻在汴梁娶了天家第一美女,見麵的時候還不知道要撕扒成什麽樣呢。


    郭蓉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烈。


    由郭蓉而想到茂德,這也是個麻煩事情。本來就想當成招牌的帝姬,結果卻是這樣那般了一番。這些時日,茂德就安安靜靜的在自家院中,幾乎不發出什麽動靜。而自己也就是絕足不入她的內院當中。今日之事過去,還不知道這位帝姬要將自己恨成什麽樣子呢。


    其實茂德恨自己,倒也無所謂。不過萬一她有了身孕,又該如何是好?


    總之女人多了,就是一團麻煩事。


    看到蕭言神色陰晴不定,小啞巴冰雪聰明,又在蕭言身邊日久,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先是擰了蕭言一把,然後淺笑道:“師師姊姊和那位帝姬身邊,都遣了北地心腹壯健侍女守著,到時候一車便都走了。那帝姬卻也聽話得很,說什麽她便做什麽。如此這般,我以後怎麽欺負得下手?更別說帝姬要是有了蕭大哥種,到時候說不得就是我得老實侍奉她了......”


    說著小啞巴低頭,裝出一副揉眼睛眼淚盈盈欲落的樣子。蕭言笑著給了她小屁股一巴掌:“胡說。”


    這一巴掌打得小啞巴苗條的身子就是一跳,紅著臉咬唇迴頭看了蕭言一眼,少女風情無限。卻知情識趣的不再打擾蕭言:“我去內宅檢點照應一下,隻等出發。蕭大哥............”


    小啞巴大眼睛定定的看著蕭言,柔情無限:“能陪著你共經艱險,而不是讓你一個人獨自麵對,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情。”


    花廳中小啞巴的香氣猶自嫋嫋纏繞,卻又再度安靜了下來。


    蕭言獨立廳中,久久不曾發一言。天色漸漸了沉暗了下來,燕王直甲士漸漸群集在花廳之外,默然等候著蕭言的號令。


    夜色之中,隻見蕭言在花廳中的身影挺拔而立,散落四下,就是如雕塑一般的披甲虎狼。


    而汴梁城,燈火依舊。


    蕭言身影突然大步而出,滿院甲士頓時肅立,就聽見一片甲胄金屬撞擊之聲!


    蕭言冷聲下令:“準備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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