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肉香氣,還在雅間中薰然不散。張七今日請酒,怕是花了不少本錢,酒好肴佳。這一席怕不是要七八貫的價碼。饒是魯勇腰裏墜著十貫純銅,也是再舍不得自家弄上如此這般一席。往日所飲,不過五六十文一角的村釀罷了。哪有今日這般好酒入口,隻覺得酒力滾圓?


    雖然此前氣氛覺得有點古怪,不過酒肉下肚,魯勇早將這點古怪忘到了九霄雲外去。烈酒入喉,渾身毛孔都張開了,說不出的舒服。連酒嗝都入娘的憋住,生怕走了這好酒味道。


    不過張七這一句話幽幽冒出,不知怎地。魯勇就覺酒勁都化作冷汗冒了出來!


    身為汴梁新軍軍健,軍中有的便是森嚴軍法。燕王欲援河東,汴梁人盡皆知。若是不從此軍令,形同軍變,軍法落在頭上,那就是血淋淋的下場!


    魯勇直想拍桌子就走,不過看那十來條漢子,神色不善的隻是覷著自己。還有人不動聲色的封住了門。要是決撒便走,隻怕就得廝並。魯勇一身本事都在馬上,走路都是羅圈腿的。縱然步戰也是不弱,最多也就對付兩三條漢子。此間狹窄,且這些軍漢怕不都是在市井撲社閑混慣了,混戰中手腳最多,真要廝並起來,俺魯大郎今日就得歸位!


    虧得魯勇當年跟隨販馬商隊走南闖北,也曾經見識過多少險惡場麵。一時間沉住了氣,反問張七:“七哥,這又是個什麽意頭?俺們為軍漢的,使得是燕王軍餉,吃的是燕王米糧。讓俺們去哪兒便去哪兒。還能抗令不成?”


    張七一拍桌子:“甚鳥燕王軍餉燕王米糧,這不都是朝廷的軍餉米糧?俺們是朝廷禁軍,須不是燕王的牙兵!且俺們在宮變之日,為燕王提著腦袋下了潑天的氣力,這直是俺們應當的!”


    另一名滿臉橫肉的軍漢也拍桌附和:“不鳥正是這個道理?當年後周禁軍奉太祖黃袍加身。在汴梁就吃了一百多年。俺們當日功績也不差似陳橋黃袍了,如何就不能在汴梁再坐吃個一百年?憑什麽要俺們去河東和韃子拚殺送命?河東俺們隻是不去,卻看燕王又能如何!”


    這軍漢市井閑蕩,前朝故事聽了一耳朵,居然都知道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分得清後周大宋,當真是不容易。所謂大宋有井水處便能有人唱當時新詞,真是誠不我欺。


    一眾軍漢跟著紛紛附和大聲抱怨。說來說去無非就是一個意思。


    宮變時候大家為蕭言出了力,自家安穩吃一輩子糧餉是應當的。且子子孫孫,都該吃這一份禁軍糧餉。既然是應得賞賜,為何還要真將大家如傻子一般操練?營中酒也不許吃得,錢也不能耍得,小小關撲一下,那些燕王心腹為軍將的村漢瞧見了便是拖下去十杖敲下來。恁般天下第一繁華的汴梁就在身邊,卻等閑不得離營,隻等迸在城外一群漢子大眼瞪小眼。


    這讓人如何消受得了?燕王直是待功臣如此涼薄!


    更不必說大家就一份呆的糧餉,原來禁軍將門做的那些生意,勾連閑漢破落戶放債設局,鬧事起哄收出力錢。全都行不得也麽哥。這個軍健當得有什麽趣味?


    原來禁軍,此前遣兩萬軍參與伐燕之戰,結果到了真定幾乎就一哄而散。聖人官家都沒奈何,憑什麽俺們這些好漢子就要聽這鳥燕王號令,去河東送死?


    軍漢喧嚷之中,張七更是循循善誘:“......大郎,不止是俺們這些好漢子不甘心去河東送死。就是那些做工執役都傻了的拱衛禁軍老軍漢們,哪個又情願去河東?一個個雖然辛苦,可是粗手大家的村婦,總是十個裏麵有七八個尋了的,樓街窄巷裏安了家,生了三兩個呆頭呆腦的孩兒。縱然日子過得窘迫,總算家人都在身邊。雖然在營中這些村鳥倒是老實聽命。但是一聲令下去河東送命,誰又情願?到時候一鬧將起來,就是全軍皆散!”


    魯勇怔怔的聽著,隻是嘟囔了一句:“可燕王使出來的那些兵馬兇悍,宮變那夜,兩三百騎就踏翻了數萬人的............”


    張七哼了一聲,今日他雖然未曾去觀禮中軍出發。可是當時場麵,也是聽了一耳朵。親見之人說得猶自心有餘悸。要是說蕭言麾下那些打老了仗的虎狼不中使,卻也說不出口。


    頓了一下自飲了一杯紅著眼睛道:“要是中軍不發,俺們自然扁扁的服。俺張七是條漢子,沒有哄著弟兄們去送死的道理。可是燕王河東要緊,已然將中軍遣了出去!俺們又有何懼?憑著貂帽都和燕王直,就想壓服俺們這上萬軍漢不成?更別說朝中大臣,還有外間軍鎮,自然也要趁機而入的。到時候且看燕王就憑貂帽都和燕王直,能不能翻了天去!”


    魯勇身上冷汗已然流無可流,情知已然有一個天大的局正在形成。心裏麵也有些琢磨不透,燕王如此英雄人物,怎生就輕易將中軍遣了出去?還是燕王定有後手布置?


    想到此間,魯勇忍不住又開口:“............軍中計議生變,燕王到了如此地位,豈是不警醒的人。如何會不先行動手?那時候大家就挺著等軍法落在頭上麽?”


    張七詭秘一笑,拍著魯勇肩膀,很是越說越親近的樣子。魯勇這般細細動問,反而讓人放心,要是不管不顧拍胸脯就要加入大舉。說不得就得將這魯大郎丟翻了塞後院枯井裏。那倒是可惜了這麽一條和自家一起偷酒喝的好漢子了。


    “............大郎慮得是,可是俺們又如何沒有預備?軍中生變也不急在一時。外鎮軍馬已然向汴梁而來。此間俺們隻是老老實實,燕王說什麽,俺們聽命便了。這樣燕王還敢下手,真不怕將這支軍馬逼反了?燕王還仗恃著這支軍馬壓住朝中大臣呢............等外鎮軍馬逼近汴梁,燕王要用俺們去抵擋了,那時候再全軍反他娘的,看燕王再有天大本事,還能生出什麽花樣來?現在不止是俺們幾個兄弟在密密商議這樁大事,四廂之中,多少好漢子都在勾連,隻等到時大舉!”


    張七說得細密,魯勇反而更是膽寒。這等籌劃,豈是張七這等軍漢布置得出來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在暗中操弄一切!


    張七語調陰測測的響動:“............好叫弟兄們放心,燕王援河東軍不走遠了俺們不動。外鎮軍馬不至俺們不動。了不得如常在營中苦熬便了。一旦消息到來,到時候就是一場富貴!”


    這消息到來,想必是背後那些大人物在有把握了,才會傳出來罷?


    魯勇沉默一陣,苦笑道:“七哥,這一場酒,倒是吃出天大的麻煩出來了。七哥你們這些好漢,已然計議好了如此一切。多俺不多,少俺不少。怎生就要拉俺入夥?此刻為性命計,也隻有上七哥的船了。俺不求有什麽富貴,隻求以後還保著這個腦袋出氣吃飯也罷。此次七哥大事功成,俺便退了糧餉,繼續出去販馬也罷。汴梁此地是好,可不是俺這村漢蹲得住的所在。”


    張七哈哈大笑,拍著魯勇肩膀越發用力:“大郎大郎,俺們一見如故,說這般沒趣味的話作甚?誰不知道你有義氣,有本事?俺們這個左廂第三馬軍指揮,二百五十騎正兵,誰馬上本事不是你在調教?誰不喊你魯大郎一聲師傅?你說話起來,輪不定比指揮使還有用處則個。到時候將這二百多騎拉出來,你領著在汴梁城衝殺,誰敢小瞧了俺們這些弟兄?”


    魯勇怔怔的看著張七,沒想到這破落戶閑漢心思還真是頗大,居然想將左廂馬軍第三指揮全都拉出來為他所用!他們這些閑漢隻有市井之間鬥毆的本事,指揮馬軍長槍大戟的衝殺是來不得的,所以才這般借重於自家!


    想來此前張七在營中夥著自家一起偷酒喝,不時還給點小恩小惠,哥哥弟弟的叫得親熱。就是早為準備了。


    張七掃視一眼屋內諸人,咬牙道:“什麽事情,豈能全靠外鎮軍漢!功勞豈能讓他們全領了去。俺們卻是汴梁的坐地虎!不要最後,還是在這些外鎮軍漢手裏擺布!要是能拉個三五百騎重甲騎軍——宮變之夜蕭言也就靠三五百騎才成了燕王!到時候俺們做出事業來了,燕王地位直是不想,憑什麽就不能撈個橫班武臣?這天下就要變了,兵強馬壯,總是占著便宜!”


    一眾軍漢給張七煽惑得熱血沸騰,一個個拍桌打碗的壓低嗓門兒叫好。仿佛看到一個個已經成為高品武臣,掛著遙郡官的頭銜。手下有了多少原來都門禁軍的生意,從此就人上人了!


    魯勇沒奈何,也隻能賠笑。單是這些軍漢,他豁出膽子也能拚上一場,論不定還有機會殺出門去。可這些軍漢,不過是這天大布局中最底層的人物,背後勢力深不可測。出了這門,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迴到營中!


    就算舍棄一切,棄職潛逃。不到沒奈何,魯勇也再不願意去北地做個萬年出不了頭的趕馬行腳。身在此局當中,雖然心內因為緊張害怕而揪扯做一團,可忍不住總是有些興奮激動。但凡大變,總是一些人的出頭之機,隻不過要拿命來博!


    張七鼓動完畢,伸手到腰,掏出一疊錢鈔,都是新屆。麵額都是最大的十貫。新屆折四,這厚厚一疊錢鈔,怎麽也有個千貫上下!


    “弟兄們隻是將去分了,近日在營,隻是尋意氣相投的弟兄密密商議就是。隻等消息到來,這錢隻管散漫使去。一旦事成,這點財貨,又值得什麽?”


    錢鈔拿出來,室內氣氛就愈加熱烈。這可是實打實的東西,最能鼓動不要命的閑漢破落戶的意氣!


    張七趁熱打鐵,將過一個大碗來,斟滿了酒,腿帶中拔出解手刀,狠狠在掌中一勒,血就滴入碗中酒水,一下暈開。


    “今日就吃了這碗齊心血酒,來日生死與共。做出好大一番事業來!俺們弟兄,生不懼趙官家,死不懼閻羅王。富貴在前,誰還懼那個鳥燕王!”


    軍漢們都伸出手來,各自歃血。魯勇也隻得想張七討那解手刀,狠狠一刀割在自家掌中。


    日娘撮鳥的,這次之事,可不要站錯了地方。隻要選對,那真是出頭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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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渭水向東南曲折而行的官道之上,一隊軍馬,正疾疾而行。


    陝西四路數十年與西夏的大戰,大宋持之以恆的巨量資源投入。讓陝西通往汴梁的道路,寬闊平整,適於大量後勤車馬川流不息的運動。就是大軍通行,也一樣順暢。


    (大宋能達到的水準,到了後世的煌煌大清都遠遠不及。到了近代,調集軍馬趕赴戰地都不能這般整建製而行,隻能每起二三百人的分散趕路,到了戰地再花大量時間重新集結起來。第一次鴉片戰爭時候,望沿海調集十萬人左右的援軍,持續一年多的第一次鴉片戰爭打完了,不少援軍還在路上呢。————奧斯卡按)


    這支軍馬約有七八千騎,正是熙河軍中全部騎軍了。自從老種亡故,姚古不等舉哀,就召集自家早就預備好的這支輕騎,一路向汴梁馳去。(姚古是熙河軍統帥,老種掌涇源同為四路經略,小種掌秦鳳,前寫姚古領秦鳳軍,是寫錯寫混了,以上——奧斯卡按,打的時候別打臉............)


    為了此次去汴梁爭潑天功績,熙河軍的老底子都給姚古掏出來了。除了與西夏數十年迴易積攢的戰馬之外,連民間騾馬,都近征發一空。出發的時候是八千餘騎,人人除了坐馬之外,還有備馬,備馬不足,就騾驢充數。


    道路條件良好,而沿途為了與西夏的戰事,也到處都有糧秣馬料的倉儲。姚古不管不顧,沿途征發,正少了大量後勤輜重隊伍的拖累。一路有人掉隊,也隻是不管。軍行之際,極為神速。


    從關西入汴梁,沿著渭水側官道而行,或直接入潼關,或從京兆府繞一個圈。到潼關也不過多加一日路程。


    從京兆府到潼關,是二百八十餘裏路。兩日疾行的行程。再過二百餘裏潼關路,就從關西來到了近畿之地。到西京兩日疾行的路程。從西京直殺到汴梁,哪怕放緩一點,四五日騎軍也就可大舉掩襲而至。


    熙河軍這次在姚古的催促之下,走得快捷,現下已然過了京兆府,眼見潼關今日入夜就可趕到!


    軍中姚古也未曾打出旗號儀仗,與麾下軍馬一般輕裝前行,自家備馬馱著兵刃甲胄行糧。身先士卒,以身作則。西軍將門重將,自從與西夏戰事漸次平息以來,已然多年未曾這般艱苦樸素了。


    在他身邊緊緊跟隨著他的兒子姚平仲。父子兩人都是滿麵灰土,卻精氣神十足。姚平仲剛才催馬前後轉了一圈,各處鼓舞士氣,這個時候開口嗓子都是啞的。


    “爹爹,京兆府涇源軍一部,已然決定追隨俺們東進。遣傳騎拚死拚活的追來,讓俺們稍稍待上一陣,好與俺們合軍。京兆府尹使節也在其中,說俺們大軍過得匆忙,未曾有何犒賞,現下正從後追送而來,為勤王軍馬之助。”


    姚古哈哈一笑:“誰鳥耐煩等他們?涇源軍和秦鳳軍攤著一個沒決斷的小種相公,活該他們跟在俺們馬屁股後麵吃灰。至於行軍犒賞,俺們不會去汴梁取?老公相還能薄待了俺們?這是撥亂反正,誅除權臣的不次之功。區區財貨,又直得什麽?為父就是不能入掌西府,這關西四路經略,也得姚家坐坐了。”


    姚平仲搖搖頭:“這西府不是俺們武臣好坐得的。”


    姚古笑聲更大:“癡兒,還以為此刻還是狄武襄公的年月?為父要是入掌西府,這些文臣輩誰能給為父臉色看?現今蕭某人將桌子都掀了,正是破而後立,男兒建大功業的時節!”


    姚平仲還是搖頭,覺得仍然是關西好。不過姚古向來敢於行險,姚平仲比他膽子還大。這次突然東進,去汴梁建此不世之功,很是對他的胃口。


    宮變以來,大宋格局,隻是暫時安穩僵持而已。隻是在等待破局時機而已,而都中諸公覷準機會,調地方強鎮入京重整朝局。整個大宋都騷動了起來。尤其以京畿,河北諸路,關西諸路為最熱烈!


    蕭言固然以強力掀了桌子,震懾得大宋各方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動作,但是一旦朝中諸公反應過來,主持反撲。這糾合起來的力量仍然巨大!


    涇源軍主力因為舉哀小種不得行,熙河軍又實在太遠,一直預備的秦鳳軍,就成了西軍強鎮迴師的主力。沿途經行郡縣,文臣配合。駐軍軍將不少都抽調不多騎軍加入了大隊之中,誰都瞧準了這是一場大功,誰都想在這場大功中分一杯羹!


    一路疾行而來的景象,讓姚古甚是誌滿意得。隻是覺得種家已然氣運不在,更有個不識趣的宗澤老朽而已。


    姚古揚鞭指向前路:“此刻渭河仍然水淺,船行不得。俺們不顧馬死了多少,人掉隊多少。怎麽也要咬牙撞過潼關路!過了潼關路,黃河河麵開闊,蒲津渡,西沃渡都是大渡,常年都有船行至此的數百條向關西運糧的船隻。到時候全軍上船,夾河而東,順風順水而下,比騎馬不知道快捷方便了多少!到了西京再裹收攏西京那些不中用的軍馬,駐泊,守河,就是兵額匱乏,也完全上不得陣,可有一千便是一千,有二千便是二千,用來壯聲勢也成!然後直殺開封左近,切斷河東到近畿之地諸渡口,順勢直入汴梁,看那蕭言,還能有何動作!”


    姚古描繪的宏大景象,讓姚平仲隻是熱血沸騰,當下馬上對父親抱拳行禮:“爹爹隻管放心,孩兒就算拚死,也要督促全軍,三日之內,怎麽也要過了潼關路!”


    姚平仲不顧疲憊,又策馬轉迴去,督促落在後麵的軍馬兼程而行。而姚古隻是舉目東望,嘟囔了一句:“直娘賊,可不要給永寧軍那些廝鳥搶到了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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