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在暗夜中輕輕響動,轉眼間就被淒厲唿嘯的寒風聲掩蓋。


    在這女真最野蠻的時候也不會出獵的天氣中,幾十個小小的黑點,正在雪地中掙紮前行。雪深已然及膝,每一步都要花費好大氣力。更不用說每人還披著皮甲,裹著擋風羊毛大僘,還攜帶著兵刃幹糧。幸好為了行軍動作輕便,沒人披著鐵甲,可就是這幾十斤的分量,在這樣的天氣中,已經是分外沉重的負擔了。


    幾十名大宋第一強軍神武常勝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嶽飛作為一軍將主親自領兵深入,這幾十人中更是一時豪傑匯聚,開了掛的猛人頗有幾個。才能堅持到現在。這已經是這個時代男兒武力勇氣的最高體現。就連現在在堡中略略有點心神不寧的銀術可,也絕對不會想到,他一直深深忌憚的南人軍馬,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這一仗如果在嶽飛的率領下成功,則差堪與李愬雪夜下蔡州所媲美。就是讓遠在汴梁的蕭言事後知曉,也會震驚得瞠目結舌!


    兩宋之交的熱血漢家兒郎,不缺鬥誌和勇氣,隻缺那個率領他們逆轉氣運的人!


    十三瀟灑的滑著雪板,在前麵走走停停,不時迴頭等候後麵在雪地中掙紮前行的嶽飛等人。饒是以嶽飛堅韌,這個時候忍不住也微微喘著粗氣,同時在心中暗暗記下。神武常勝軍至少遠哨尖探,得學會十三這一招,將來說不得就得和女真大敵在這窮塞絕域纏鬥廝殺,這一招可是派得上大用場!


    一邊前行,一邊還想著軍隊建設問題,同時還分神關注著湮沒在雪風中的女真人營地。踏雪之聲的響動,都忍不住讓嶽飛心中稍稍一緊。雖然明知道在這樣的大風雪中,這點聲響決不至於驚動女真人營地。可身在其間,卻仍讓人微微有些緊張。


    可就是這點緊張,反而刺激得人頭腦加倍的清醒。戰意廝殺之意也緩緩升騰,直到充斥全身。置身於大風雪間,置身於優勢女真大敵之前。嶽飛反而不自覺間放下了他身為大軍統帥之後對自己設下的種種要求和枷鎖,漸漸就恢複了當日那個古北口外一騎當千的絕倫勇士的心態!


    隻等一戰,隻等一戰!


    再抬首處,此前仿佛遠在天邊的龍首寨,已然危然高懸在不遠處頭頂。而前麵引路的十三已經輕巧轉了個方向,直奔後山方向而去。


    到了這裏,距離女真人的營地就分外近了。後山方向,兩個足可容納數百人和上百匹馬的女真營寨遙遙相對,中間隻空出裏許的通路。兩處寨牆上被寒風吹得搖曳不定的火把,光芒已經可以將通路微微映亮,雪野上都呈現出一絲昏黃的色彩。透過鵝毛般的雪片,隱隱還能看見幾名巡哨的身影在寨牆上來迴走動。


    在前十三的身影伏了下來,就這樣爬了過去。後麵數十人也有樣學樣,全都裹著毛衝外的羊毛披風,伏在雪地上一路爬過去。雪地冰涼,與熱熱的唿吸一觸,化成雪水,從領口袖口中滲了進來,冷得刺骨。可每個人在這短短一段路程中,渾然沒注意到這徹骨的冰寒,隻覺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隻爭一點,就要伴隨著熱血從腔子裏麵迸出來!


    這一段穿過兩營之間的路途,不過數十丈的距離。卻漫長得似乎永遠也爬不完。每個人都覺得內裏麻衣都濕透了,也不知道是雪水還是冷汗。一邊爬一邊每個人都不知道多少次的去看寨牆上那些巡守的人影。


    那些寨牆上的人影,始終保持著他們慢騰騰巡視的節奏,到了最後,也沒有什麽變故發生。


    雪野漸漸收窄上升,一座森然矗立,高及百丈的斷崖就出現在麵前。最前麵十三的身影又一骨碌從雪地上彈起,一下子就竄到那斷崖之前,四下張望。一時間似乎沒有撞到撤下來的郭蓉他們,急得在那約定的地方團團亂轉。


    嶽飛就緊緊跟在十三身後,以嶽飛的本事,用盡全力咬緊牙關才勉強跟得上十三的節奏。而十三驟然彈起,疾馳而至崖壁之前,動作之敏捷,仿佛終夜大風雪中往還數次,對他絲毫沒有影響也似。饒是以嶽飛,一時間都覺得有些瞠目結舌!


    然後嶽飛就看見十三在崖壁前急得團團亂轉,嶽飛還趴在雪地上,一顆心驟然之間變得比身外風雪還要冰寒。


    龍首寨上出了變故了?十三帶錯路了?還是出了什麽問題?離天亮已經沒有多長時間,這個時候再接不到龍首寨上郭蓉他們,就再沒有機會了。女真韃子也絕不會再給一次這樣的機會!


    突然之間,就聽見十三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唿,一下撲了上去,迎著一個似乎突然從崖壁中擠出來的身影。


    微弱雪光映照之下,這身影高挑窈窕,容顏清麗不可方物。


    正是郭蓉!


    十三撲過去又驟然停住,郭蓉卻沒那麽多顧慮,扯住十三胳膊就揉他腦袋:“小十三,來得比我們下來得還快!接應的人呢?”


    十三一指後麵:“不都來了?”


    郭蓉向前望去,就見雪地中緩緩爬起幾十條身影,每個人都在重重喘息著,有的人還在瑟瑟發抖。如此奇寒大風天氣,夜中趕路,最後更在冰雪中爬了數十丈路。加上緊張的心情,這精力體力的消耗,哪怕這數十人都是精銳戰士,也差點承受不起!


    看著眼前突然聳立而起的幾十條身影,郭蓉心頭一熱。想說什麽,話卻哽在咽喉,半個字也迸不出來。


    而嶽飛他們,也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在郭蓉身後,次第從崖壁縫隙中閃現出來的袍澤身影。


    每個人都顯得消瘦憔悴,北上大半年的風刀霜劍,生死殺戮,都給每名戰士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可每個人都還是甲胄完全,兵刃在手,腰背挺得筆直,似乎隻要隨時一聲號令,他們仍然能向著麵前敵人的軍陣,唿嘯衝突而去!


    幾十名冒萬死而來,接應自家弟兄撤退的精銳戰士們。在終於看到這些孤軍在北,死戰到最後的弟兄們的身影,同樣也覺得有什麽東西哽在喉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近百戰士,就在這風雪之中,懸崖絕壁之下,女真大軍之側,一時凝固。


    有如一尊尊雕塑。


    嶽飛終於反應了過來,畢竟作為一軍主將,最不能為情緒所左右。他下意識的整整自己身上披風,大步迎上去。先朝郭蓉平胸行了個禮。沒想到郭蓉也幹脆的右手抬起,還了一個軍中禮節。


    “那家夥呢?”


    嶽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郭家娘子口中的那家夥,除了蕭燕王還能有誰?


    “燕王應在汴梁,我等定然將娘子平安接出,送到燕王身邊。娘子這一路辛苦了。”


    郭蓉冷冷道:“那家夥還在汴梁做什麽?那麽多弟兄為他死在這兒,還不上來給他們報仇?至於我,是不會迴汴梁的。到時候反攻應州,我還派得上用場............迴去就遣人告訴那家夥一句,要是還不上來,他也不必來了,反正我是不會見他的!”


    郭蓉這番話,讓嶽飛又是一怔,怎麽也不好接。而且也不必去接。軍中事物,大軍如何進退,燕王行蹤如何,不必向郭蓉交代。不過對於郭蓉能率領兒郎在應州死戰到底,最後還要與城同殉,嶽飛也自有一份敬意。當下也就是淡淡一笑,就算過去了。


    突然間嶽飛眼神又是一熱,輕聲低唿:“湯四哥!”


    郭蓉身後,緩緩轉過形容木訥的湯懷,他嘴角扯扯,就算是對嶽飛笑了,默不作聲的對嶽飛行了一個軍禮。


    嶽飛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湯懷胳膊,上下仔細打量。最後目光落在湯懷右手之上,食中兩指,捆著厚厚的布條。


    應州一場血戰,湯懷操強弓而發近二百箭,雖有扳指,還是勒傷了指骨。就算將養迴來,隻怕也再無此前那無雙無對的神射了。應州戰後已經這麽些時日,手指還這樣重重疊疊的包裹著,嶽飛如何不知道這傷勢有多重。抓著湯懷的手忍不住都有些顫抖了。


    湯懷將手扯了迴去藏在身後,一指應州城塞方向:“............俺沒什麽打緊的,這裏卻死了好多弟兄。”


    嶽飛默然點頭。兩軍之間,立屍之地,湯懷能活出來,已經是幸運了。還有那麽多軍中的好兒郎埋骨在此!重要的是不要負了這些好兒郎的性命,重要的是將這些已然盡責苦戰的弟兄們平安接出去!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從龍首寨上下來的軍將士卒,這些人都默然的迎著嶽飛的目光。身形如山,兵刃森寒。哪裏像一支窮塞絕域,身陷敵人重圍之中的敗殘之軍?


    在這一刻,嶽飛就恍然明白。這支神武常勝軍,隻要不是天崩地陷,隻要不是死光了最後一個人,就再也打不垮,摧不破!


    田穹出身貂帽都嫡係,身份也在來援戰士中最高,就是這一支小隊副手的地位。這個時候忍不住上前低聲提醒了一句:“將主,是不是趕緊行事?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萬一大雪停了,更是麻煩。”


    嶽飛冷然一笑:“隻怕沒有接著俺們的弟兄,現在既然接著,還怕衝不出韃子這個鳥營麽?那俺真是白叫了嶽無敵這個名號!”


    自從身為大軍統帥,嶽飛就強自收斂住的天生猛將銳氣,這個時候,在孤軍深懸敵後,在冰雪大風之中,在即將最需要表現出他勇武的時候,終於再不掩飾,勃然而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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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龍首寨後山懸崖絕壁外裏許地,銀術可還是毫不馬虎的設下了兩座大營,每個營中都有一個謀克精兵,其中一個更大一些的營寨還設有馬廠。每夜軍中總巡,也都歇宿在此。後路巡哨,從晝至夜,從未斷絕。就是為了防備龍首寨上那些殘兵會攀藤附葛而下,偷偷潛出包圍圈。


    就算是有極端的天氣如今夜這般的大風雪,後路營中設立的馬廠,也集中了全軍抽調出來的最為雄駿善走的戰馬。龍首寨殘兵沒馬步行,在雪中也走不了多遠,營中追兵翻身上馬,不要多久就能追及。


    按照這個布置,的確已經是密不透風的級別了。


    今夜軍中總巡斛律,在恭送銀術可返迴去休息之後,強撐著迴到這裏,幾乎是倒頭就唿唿大睡,幾名親衛也和他擠在一個帳中,睡得昏天黑地的。


    眼看得要到下半夜了,斛律突然悚然而驚,從黑甜鄉中醒來。隻聽見帳中那幾名親衛的磨牙聲唿嚕聲放屁聲此起彼伏,帳中的騷臭氣味,以斛律這等粗漢都有些消受不起。


    側耳聽聽帳外風雪聲,似乎已經比上半夜小了不少。


    斛律搖搖昏沉沉渴睡的腦袋,步出帳外。雖然銀術可讓他們今夜好生休息,不過天色未明,銀術可就要親自來巡營。到時候迎接不到,雖然是銀術可心腹愛將,這劈頭蓋臉的馬鞭也少不了挨幾下。


    軍中為將,就是這麽辛苦,時時刻刻都要口到眼到腳到,不是到時候拚命上前廝殺就夠了的。


    斛律走到帳外,就見寨牆上燈火搖曳,映得周遭一切昏黃安靜,寨牆上的巡守蒼頭縮在避風處躲懶——他們也知道最近他們這些奴隸輔兵死得太多,女真主子已經消耗不起,不能隨便斬殺了,這樣天氣小小偷懶不是什麽大罪過,了不得挨兩鞭子。不遠處營中馬廠那些戰馬咀嚼夜草的聲音沙沙響成一片。天色還是暗沉沉的,不過風已經漸漸小了下來,雪花也不似上半夜那般緊密了。


    斛律單手抄起地上雪,在臉上狠狠擦了幾把。冰冷的雪沫頓時讓他殘存的睡衣跑到了九霄雲外,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他轉迴去一把掀開帳幕,胡亂朝地上的親衛踢了幾腳:“入娘的都爬起來!當年在老林子裏麵,俺們整夜整夜睜著眼睛追熊瞎子的獸路,一隻熊瞎子,就是大半月的口糧,捕不著就得瞪眼挨餓!哪像你們這般沒出息?一個個在亞海軫身上養懶了骨頭!”


    幾名親衛彈身而起,一邊揉著眼睛打哈欠一邊就去抄兵刃。紛紛去抄雪揉臉。這時也沒什麽吃食,昨夜熱過的口糧就算還有剩的也凍得跟石頭一樣了,根本沒時間去料理。從斛律以降緊一把褲帶就要翻身上馬去巡視這麽大一片分布應州城塞四下的營地。卻誰都沒發出一聲抱怨。


    哪怕是這點小小的細節,也能看出女真初起強軍姿態。


    幾名親衛在趕緊收拾,斛律就自顧自的去馬廠尋馬。這些時日女真軍中人吃得既少又壞,可馬還是盡其可能的照應得極好。軍中營寨修得草草——女真韃子的營建水平也就那樣。不過營中馬廠卻修得結實牢固。


    大木為柱,上蓋毛氈,毛氈上再覆泥壓草。各種搜羅來皮子布料席棚張掛四下遮風。馬廠內隔出一個個檔子,都足可容一馬坐臥,下麵鋪的都是新草。一排排連起來的料槽裏麵都是鍘得就寸許長的料草,還有豆子等精料。這些戰馬馬頭都高高拴著,越是天氣冷越是要吊馬的精神起來。每匹馬身上都蓋著毛氈子。那些值夜照料的蒼頭彈壓卻是裹著草睡在雪地上,一個個都凍得瑟瑟發抖。


    斛律的坐騎是一匹鐵青色的戰馬,生龍活虎的性子極烈,都不敢和其他馬匹並槽,不然其他馬會被踢咬得不成樣子。一名蒼頭整夜不敢合眼睛的照看著它。看見斛律走進,忙不迭的就跪下來迎接。


    鐵青色戰馬打著響鼻晃著馬鬃和主人打招唿,一副吃飽喝足很精神的樣子。斛律也滿意的點點頭,看也沒看那跪在地上的蒼頭一眼就去梳理愛馬的馬鬃。隨意的想著自家心思。


    嗯,再陪著銀術可巡一遭,今夜的總巡就算是交卸了。宗翰來之前,千萬不要再生出什麽亂子了。不然銀術可可吃不消............大家夥兒小部出身,跟著銀術可才有今日。銀術可在宗翰麵前失寵,大家還有好日子過麽?希尹婁室麾下那些謀克,還不爬到俺們頭上來?


    說起來也真是邪門兒,遼人百萬大軍,這麽大地方,俺們摧枯拉朽的也就收拾了,渾沒覺得多吃力。這支銀術可認定的南人軍馬,倒是和俺們從燕地糾纏到這裏,打得是萬分吃力,人命拚得是讓人膽寒。不是說南人懦弱,比契丹狗子還遠遠不如麽?怎生卻是這般?


    不過好歹婁室頂上去了,這支南人軍馬再強,難道還能繞過婁室打到這兒來?入娘的那也太沒有天理了............


    正想得亂七八糟的時候,在外間低沉下來的寒風唿嘯聲中,斛律突然聽見了一點遠遠的破裂聲響。


    這聲響極輕微,轉眼就被風聲掩蓋。可斛律作為軍中宿將那根警醒的神經立即繃緊。轉頭就衝出了馬廠之外。


    響聲再一次傳來,卻是在營門口方向。這一次響亮了許多。數十根碗口粗細的木頭拚起來的兩扇寨門,哪怕有巨木為栓。銀術可也明明白白的在搖曳火光下看見它整個跳動起來!


    寨牆上巡守的蒼頭終於驚動,指著寨牆之外啊啊的不知道在叫著些什麽。每個帳幕也開始騷動起來,已經有睡眼惺忪的女真戰士探出頭來。幾名不遠處的親衛,和斛律一樣呆呆的看著寨門口方向,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又是一聲巨響,這一聲巨響轟然而鳴。而那寨門也猛的向內扇動,雪塵四濺,帶動整個寨牆亂晃。似乎在下一刻,整個寨牆都會在這巨響聲中倒塌下來!


    斛律終於反應過來。


    有人在抱巨木撞擊寨門!


    寨牆上幾名巡守蒼頭終於淒厲大喊:“敵襲!敵襲!”


    嗖嗖幾聲羽箭破空之聲響動,幾名蒼頭都要害處中箭,大聲慘叫著從寨牆上跌落下來。緊接著又是一聲空前巨響,門栓轟然斷裂,兩扇寨門狠狠的向內急撞開來!


    雪塵飛舞中,斛律就看見一條天神也似的大漢,單人抱著一根合抱粗細的巨木,竟以一人之力撞開了這並不算結實的寨門,大步走了進來!


    在他身後,幾十把兵刃泛著比雪花還冰冷的寒氣,同時湧了進來!


    看著那些已然熟悉的衣甲,斛律一下就反應了過來。


    是那支南人軍馬!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支南人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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