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道當中,汙血已經凝成黑紅的冰碴。一雙已經頗為破舊的戰靴踏上,就傳來輕微的破碎聲響。


    這破舊戰靴的主人正是楊再興,這個年輕軍中十將一副沒打過癮的樣子,活動著筋骨走到那個亡於他大槍之下的女真蒲裏衍屍身前,彎腰隨手拾起了滾落一旁的赤紅狐尾貂帽。


    他打量了兩眼貂帽,突然道:“這鳥韃子什麽身份?本事不見有幾分,這貂帽倒是弄得花俏。要是甚鳥無名小卒,爺爺捎迴這頂鳥帽子,豈不是吃人嘲笑?”


    他說話的對象,正是在雪地當中抱頭跪了一地的那些衣衫襤褸的蒼頭彈壓們。


    此刻穀道當中戰事已經結束,滿地汙血屍身,女真韃子屍身給扒得光溜溜的,堆在了一處,此刻又有紛紛揚揚的小雪而下,不必多少時候,這幾十具女真韃子屍首就要變成個大冰堆了。


    這些女真巡騎帶來的戰馬馱馬加起來有五六十匹,這個蒲裏衍帶的隊伍屬於遠哨的哪一種,走一趟來迴至少四五天,這馬匹可少帶不得。現在傷損了十幾匹,脫韁跑了十幾匹,剩下的都被集中在一塊兒,神武常勝軍士卒將女真韃子的零碎全都扯下來扔掉,將自家剛才的傷號駝了上去,順便在安撫這些情緒還有些激動的高駿遼東大馬。


    (曆史上東北所產馬種已經佚名,但從東漢末開始到遼金時代是一個良馬產出的高峰,在東北次第崛起的民族無不以騎聞名,尤其是重騎。烏桓騎為曹操王牌,鮮卑騎是南北朝著名重騎,遼國金國多用遼東馬種,也都是有超過蒙古馬的肩高,爆發力強,可以選為甲騎的良馬。蒙古以後,不知道怎麽搞的,就成了蒙古馬的天下。不過在兩宋之交,遼東坐騎之佳,比起西北馬還要超過許多,西夏與遼合戰,騎兵仍次於遼——奧斯卡按)


    還有數十名見機得快,僥幸餘生的蒼頭彈壓按照神武常勝軍對待俘虜的標準姿勢,抱頭跪在雪地裏瑟瑟發抖。


    楊再興衝著這幾十名俘虜發問,幾十名俘虜抖得更加厲害。這位爺爺可是個殺神!一杆大槍在手,殺得素稱強悍的女真精銳死了一地,蒲裏衍更在他手裏沒走出一個迴合去。如此威風煞氣,就算他們跟著女真大軍也算是征戰無數了,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們這些人,還不是這殺神爺爺腳底的泥,就算一邊吃著酒飯,這位爺爺隨手也能將大家夥兒殺個幹淨!


    殺神爺爺的話,倒有大半人聽不懂。一個渤海出身的蒼頭倒是懂得漢話,膽子也壯實一點,看沒人出頭,這位殺神爺爺兩條眉毛都有點立了起來,一副隨時可以大開殺戒的模樣,隻能抖著嗓門兒迴話。


    “............阿爺,這位貴人......阿不,女真騷韃子是宗翰所部銀術可貴人麾下納海謀克的蒲裏衍叫出律,據說從起兵就跟著銀術可貴人了,上京一戰。俺在城牆上親眼看著出律這廝殺入出城野戰的遠攔子大軍當中,硬生生衝出條血路............絕不是無名小卒,絕不是無名小卒!”


    楊再興哼了一聲沒說話,眉毛倒是越皺越緊。心下隻是在盤算。


    女真韃子平日裏被那些老卒吹到了天上,現在看起來似乎也並不鳥打什麽緊。嶽無敵古北口外一騎當千成名,看起來這件事情俺楊再興也做的。到時候遇見女真大軍,單騎闖陣斬將奪旗而還,豈不是大大的男兒威風?在神武常勝軍中,誰還敢在俺麵前擺甚老資格?


    楊再興在那裏沉吟著不說話,這些俘虜倒是更緊張了,隻當是殺神爺爺對這迴答不甚滿意,那杆大槍還背在他背上。要是一時性起抽出來稍稍擺弄兩下,誰當得住?


    這些女真人所屬的蒼頭彈壓沒趕上後來女真人精兵強將損失殆盡之後著力經營仆從軍的好時候,他們這樣出身的,後來還能授萬戶千戶,開府一方。這個時候初起儀製粗疏,沒什麽統治藝術的女真貴人們,對這些奴隸輔兵隻是一味的高壓虐待。縱然以前是各自軍中好漢也早就被摧磨得沒了意氣,也半點沒有和女真主子同殉的心思。看楊再興皺眉,那渤海出身的蒼頭帶頭,一幫俘虜全都重重磕頭,濺得雪塵飛揚,人人抖著嗓門兒大喊:“爺爺饒命!爺爺饒命!”


    突然而起的求饒聲浪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連初初安靜下來的繳獲戰馬都騷動起來,不少神武常勝軍戰士頓時就拔出兵刃,朝著這裏逼來。倒是滿腦子都在yy的楊再興給這一下子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又是什麽鳥事情?”


    遠處傳來帶隊都頭的怒吼聲:“楊賊廝!夾著腚給俺滾過來!晚上守夜,再加三天!”


    楊再興迴頭隻覺得滿腹委屈。


    關俺什麽鳥事!已經要連守三天了,再加三天,冰天雪地裏要值六天夜。爺爺雖然是大將的材料,打熬得無人能及的好身板,卻也不是牲口!


    和那都頭站在一起的,正是田穹。


    一場廝殺過後,沒幫上忙的田穹趕緊與這支突然出現的神武常勝軍選鋒建立了聯係,將自家弟兄都帶進了穀道當中。兩下相見,都是神武常勝軍中人,頓時分外親熱。田穹手下也都趕緊幫忙收拾戰場。


    田穹是老貂帽都出身,作為蕭言親衛,軍中各處人頭精熟。那帶隊都頭雖然未曾進過貂帽都,但是和田穹也算認識,隻是互相叫不出名字來。現下遇著,卻親熱得如同多年老友一般。


    田穹激動是因為孤軍在雲內之地經營血戰,現下大軍終於上來了!而那都頭遇到這些最先趕往應州哨探的好漢子們,也是佩服。這些弟兄在冰天雪地當中經營雲內,與南下女真韃子轉戰廝殺,他們可是在河東之地安安穩穩的納福。


    兩人寒暄三兩句,田穹就迫不及待的將當麵應州情形大略說了一些。當下那個都頭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直娘賊,應州城塞已經丟了?這些女真韃子好生生猛!這可得趕緊迴報給嶽將主............女真韃子有多少?”


    “銀術可所部,完顏婁室所部,完顏希尹所部。加起來總有四五千精騎,加上輔兵夫役,不下萬數。”


    “............囚攮的,俺們先鋒北來,嶽將主在左廂就選了馬軍五營,加上武州王將主選了點精銳,兩千騎也都不足。這應州要隘如何搶得迴來?”


    “不僅如此,應州城塞已下,女真大隊並不以精銳控遏,大隊迴返西京就食度冬。反而在這裏忍饑受寒的苦挨,不用問,就是在等著西京大同府女真韃子宗翰主力南下!俺們在雲內幾個月,也多少知道點西京大同府的虛實,宗翰主力,至少能抽出兩三萬女真韃子主力南下!”


    “............日娘撮鳥的,女真韃子真是牲口,冰天雪地裏出兵南下,真是想朝大裏弄。這些虛實,趕緊要迴報嶽將主,等俺們集結好大軍,就是在雲內和這些騷韃子弄一場又怎的?”


    這都頭開口第一句必然是罵人的話,倒是不脫軍中老卒本分。一場廝殺之後情緒激動,說話聲音又大話又來得急,口水在空中亂噴。田穹好容易才等他停下來,劈麵就急切的道:“俺們還有弟兄在應州城塞最後一處退路龍首寨上據守!無論如何也要先將他們救出來!”


    這都頭頓時閉嘴皺眉。


    正常來說,神武常勝軍這支內聚力特別強的隊伍是自家袍澤遇險必定豁出命去相救。古北口嶽飛孤軍苦戰,而蕭言丟下唾手可得的燕京城千裏往援的故事,已經是這支強軍精神基礎之一。


    可現下情形又是不同,當日古北口,南下女真韃子不過千餘,蕭言手裏掌握的兵力遠過之,有足夠救援的力量,隻不過棄大功而援袍澤,從此就讓神武常勝軍對蕭言歸心。


    現下女真韃子死死圍著應州,兵力卻遠過於先期北上的嶽飛所部!而且這都頭是打老了仗的,自然也知道,對著強敵最忌添油似的投入兵力。一支支人馬要是不顧一切就這麽撞過去救援,隻怕反而要被女真韃子集中優勢兵力一股股的吃掉。這仗到時候還打個屁!


    按照他從軍經驗,這個時候應州通路既然被女真韃子打通,唯一選擇就是集中兵力後退,等待後方主力趕到,在選定的有所依托的戰場和女真韃子主力決戰。


    不過要說不救自家弟兄,這句話是怎麽也說不出口。


    這都頭皺眉為難一陣,轉瞬就恍然大悟。自家算個什麽了?不過是前鋒哨探而已,將虛實迴稟將主,什麽事情都讓將主決斷就是。


    當下他就一拍田穹肩膀:“老哥,咱們趕緊走也罷!這裏耽擱不得,女真韃子再來,纏住俺們迴稟不得要緊軍情,那就麻煩了。應州女真韃子虛實,就煩勞老哥詳詳細細的迴稟將主,俺就借個光也罷。等這一仗廝並完,俺請哥哥好生喝一場!”


    田穹雖然滿心思都關切著那龍首寨上飄揚的神武常勝軍旗幟,可很多話也不能和這都頭說。郭蓉的事情,北上弟兄知道的不少,可留鎮河東的神武常勝軍上下知道的卻寥寥無幾。現下既然天幸撞見嶽將主先鋒哨探接應,就趕緊迴稟去罷!


    嶽將主會不會選擇救龍首寨?去救郭家娘子?還是以全軍為上?


    十三,你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正在田穹心亂如麻的時候,那邊俘虜突然鬧出大動靜來,倒是將田穹一驚,接著旁邊那都頭就叉著腰中氣十足的怒罵起來。


    轉頭一看,那個讓田穹很有些目瞪口呆的年輕十將叫做楊再興的再沒了臨陣廝殺時候的威風煞氣,抓著赤紅狐尾的貂帽,愁眉苦臉的拖著腳轉迴過來。


    怎麽看著家夥都有點青澀稚嫩,而且有些桀驁不聽招唿,是軍中那種會經常生出點事端讓上官頭疼的新兵蛋子的模樣。


    ————可是這新兵蛋子卻如何恁般生猛?隻怕不在軍中聞名的嶽無敵之下——不,其鋒銳無前之處,說句身為神武常勝軍老卒很不願意承認的話,隻怕還超過了嶽無敵!


    那些大聲求饒的俘虜鬧得煙塵鬥亂,雪粉亂飛。十幾名神武常勝軍士卒已經拔出兵刃逼上,大聲請示:“都頭,怎麽處?”


    那都頭看也不看灰溜溜轉迴來的楊再興,擺手道:“這幫廢物,取他們性命倒是髒了俺們手,趕他們走!要是命大能掙紮迴女真韃子處,讓他們告訴女真韃子,在燕地殺了他們王子的漢家軍馬來了!想怎麽弄,俺們都隻情奉陪到底!”


    唿喝聲中,數十名神武常勝軍戰士翻身上了繳獲來的坐騎,除了兵刃甲胄和一點幹糧,其他女真韃子的財物繳獲,不論什麽金珠寶貝都一應丟在雪地裏麵,棄若敝履。


    這些矯健兒郎,不做一聲就打馬向南疾馳而去,隻丟下一地的血汙和光溜溜的女真韃子屍首。還有幾十名茫然不知措的俘虜。


    田穹緊跟在那都頭旁邊,打馬疾奔。就見楊再興策馬在前,興頭頭的又當了先鋒。那頂赤紅狐尾的貂帽已經歪戴在了頭上,狐尾如火飄動之間,他猛的就怪叫一聲,震得兩邊雪粉簌簌而落。


    這位曆史上兩宋之交壯烈戰死,雄烈之處光照汗青的漢家無敵猛將。這個時候正英姿勃發。


    也還是一個難免青澀莽撞的新兵蛋子。


    那滿麵風霜之色的都頭卻沒了一向對楊再興的嚴厲,目光甚而是有些溫柔的看著這年輕人的背影。


    滿腹心思的田穹也忍不住一笑:“好苗子。”


    都頭低低的又罵了一聲,忍不住又笑了:“還得磨練,哥哥你有所不知,這賊廝鳥惹出的麻煩千奇百怪,你想也想不到。每看到他,俺的腦袋有旁人兩個大!”


    田穹又是一笑,很是感慨的道:“隻有在燕王麾下,才有這些好兒郎的用武之地......不然怎麽嶽無敵之後,又有這家夥,一波波不斷的冒出來?”


    那都頭大笑:“哥哥說的是!就憑這句話,等打完這場仗,酒俺是請定了,哥哥到時候可不許不來!”


    田穹笑罵:“前麵說的請酒,原來是客氣話?直娘賊,你這廝鳥也是個嘴上大方的勒掯人!”


    田穹滿腹心思,這個時候不知不覺就跑到了九霄雲外。


    如許多的好兒郎,如許多的英傑,更有那帶領如許英傑的蕭燕王。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坎,還怕什麽女真韃子成千上萬?還怕什麽龍首寨上,被女真韃子圍了無數重?


    龍首寨上,神武常勝軍旗幟,在朔風之中獵獵舞動。


    寨牆之上,值守軍士焦急的走來走去,目光隻是落在遠處。


    寨中突然傳來急急的腳步聲響,就見郭蓉一身戎裝,帶著幾人飛也似的趕上寨牆。那值守瞭望的軍士也來不及行禮了,隻是朝腳下遠處一支:“公主,你看!”


    郭蓉容色又清減了一點,腰間鸞帶殺得越發的細,容顏也越發的清豔。


    她也不打話,扶著寨牆,盡力探出身子向遠處觀望。


    就見紛紛小雪當中,一隊女真騎士從遠處山道逶迤而來,這些騎士坐騎馬尾上,綁著幾十名衣衫破爛的韃子輔兵模樣的人物在雪地中拖出一條條深深的痕跡,那些韃子輔兵有的還能動彈兩下,有的卻已經杳無聲息。


    更有幾十名輔兵趕著馱馬,馱馬背後拉著幾塊趕製出來的木排,排上層層疊疊,都是光溜溜的屍首。


    腳下營寨當中,更多女真韃子亂紛紛的出營迎了上去。兩家遠遠的就開始對吼作答,語氣裏麵,滿是悲憤暴怒之意。


    一直緊緊跟在郭蓉身邊的十三突然一指那些屍首:“腦袋後麵有尾巴,是女真韃子!”


    郭蓉在這兒,隻能勉強看清木排上是堆屍體而已。十三這家夥卻連這些屍體腦後的金錢鼠尾都看得清楚。


    不過十三這等妖孽的表現,郭蓉早就熟知了,現在連驚訝都懶得。


    一名軍將猛的擊掌,怒吼一聲好:“俺們的援兵來了!和女真韃子的哨探撞上,先殺了他們個鳥幹淨。好歹是幫俺們報了點仇!”


    一句話頓時說得包括郭蓉在內都忍不住喜動顏色。


    沒有其他解釋,這些女真韃子的屍身,隻能表明一件事情,就是援兵來了!


    可是這援兵是多少?知不知道龍首寨這裏情形?應州城塞左近,足有女真精銳四五千騎,是一支不可侮的力量,更不用說還隨時會有西京大同府的女真韃子主力到來!


    如何才能和外來的援軍聯絡得上?告知這裏虛實?並且還要告訴援軍,我郭蓉還好好的,在這裏撐得住,不要貿貿然的來救我!


    大半年風霜,郭蓉考慮問題,已經完全不是以前那種少女心態。勉強已經算是一個合格的主將。她正皺眉凝神,就聽見旁邊傳來活動筋骨的聲音,奇怪的轉頭一看,就見十三在做著各種動作熱身,全身關節啪啪作響。


    郭蓉奇怪:“十三,你幹嘛?”


    十三一臉的不在乎:“在寨子裏麵好些天了,看身子僵沒僵,等會兒下山去找援軍去。”


    語氣平淡,說的漢話也仍然是那麽七零八落。不過語氣當中,圍著龍首寨的四五千女真精銳,在這個奚人小牧奴口中,混若無物。


    ————嶽飛麾下,新出了楊再興。而郭蓉這裏,同樣冒出了一個十三。


    都他媽是妖孽級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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