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之下,雙方甲士屍首層層疊疊,幾乎堆成了一座矮牆。鮮血滲入地下,將這雪夜染成了赤紅的顏色。這血如此之多,地麵已然吸收不了,靴子踩過,濺起紅色水花。數百甲士還在這血色泥潭當中你來我往,拚命廝殺。


    郭蓉仍然在隊伍最前浴血廝殺。


    在他身邊,三名甲士與她組成一伍苦苦支撐。一名甲士持包著鐵皮的旁牌遮護。兩名甲士披著兩層重甲持長矛戳刺,同時也逼得對麵女真甲士不敢過份逼近。郭蓉就在他們的遮護之下,不時突出廝殺。


    她動作敏捷,手中長刀也使得極好。並不與牲口也似的女真甲士拚氣力。每一突出,長刀就能尋著眼前女真甲士甲胄縫隙戳刺進去,眼見得一名粗壯女真甲士揮著鐵鐧,將旁牌砸得晃動。兩杆長矛逼過去,也被他一手攬住夾在腋下。正露出空隙,郭蓉覷得便宜,一步就搶了上去,狠狠一刀刺出。


    那女真甲士長聲慘叫,郭蓉一刀刺入他頸肩相連的部位。那女真甲士丟下兵刃赤手就抓住長刀,拚命想奪過來。郭蓉左手護著右手的腕子,咬牙撐持住,朝前一推接著就是一攪。頓時就將動脈切斷,鮮血如劍一般噴濺而出,染得郭蓉身上血色又重了幾份。再也抓不住長刀,撒手就朝後倒。


    他朝後倒,郭蓉也毫不猶豫的就朝後退入了旁牌的遮護範圍之內。將將閃過一支冷箭,羽箭帶起勁風,刮得她臉生痛。同時數名女真甲士朝這裏大喊著撲上。他們手中都是長兵刃,拚命向前遞出。稍稍退遲半步,少不得就得挨上一記。


    郭蓉才朝後退,兩名親衛的長矛就逼出去。稍稍迫住來敵。而郭蓉退入旁牌遮護範圍之內,腿就是一軟,疲累得似乎連空氣都吸不進肺裏麵去。腳下屍橫累累,這腿一軟就再也站立不定,眼看著就要摔下來。


    她身邊親衛眼明手快,一把就撈住她。還沒等扶起,幾名撲過來的女真甲士就趁著少了一柄長矛逼過來的時機,硬撞過來,兩柄長矛開路,將對手兵刃逼到外麵。還有兩人揮舞著重斧,就準備砸開一直在苦苦支撐的旁牌手。


    蓬蓬兩聲悶響,接著就是碎裂之聲。包著鐵皮的旁牌再也撐不下去,碎裂成兩塊。那名旁牌手也被砸開,捂著胳膊單膝跪地,連退下去的氣力都沒有了。兩名女真甲士大唿而進,已然搶進內圈。這個時候長矛再用不上,一名親衛丟下長矛就拔腰刀,還未來得及劈砍出就被一斧劈在頭盔上,火星四濺當中,頭盔生生被砸癟下去一塊,那親衛哼也不哼的就重重倒地。另一名扶著郭蓉的親衛更反應不過來,後麵長矛逼上,點鋼矛頭刺在他胸口,雖然未曾破甲而入,卻也將他推倒。甚而連他扶著的郭蓉都一塊扯了下去。


    此時此刻,郭蓉他們這一伍四人全都暫時失去抵抗能力。兩名突進來的女真甲士都殺紅了眼睛,大吼著揮舞著重斧就朝倒地的郭蓉劈下!


    若是說此前女真軍馬還以擒下這西貝蜀國公主為第一目標,現在經過如此慘烈的廝殺,雙方都紅了眼睛。這兩名女真甲士哪裏還顧得郭蓉到底是什麽人物,就是想將這不知道刺翻砍倒了多少女真兒郎的她砍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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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可術這個時候,卻已然退到了城樓之上。


    女真甲士突入城中的無慮七八百之數。南門戰場雖然殘酷到了極點,畢竟容量不算太大。不能上前的女真甲士就已經撲上城牆,向著四下唿嘯蔓延。守軍能戰之士,多已向郭蓉所在方向靠攏,城牆上廝殺並不算如何劇烈。不多守軍且戰且退,拚命維持住陣腳。那些新附之軍,或者跪地投降,或者就朝城外跳。有的摔斷腿腳,在雪地裏哀哀慘唿,還有的命大一個軲轆掙紮起來,拚命就朝黑夜深處逃去。


    這場慘烈的奪門廝殺,已然讓這些新附之軍喪膽。不管這夜色當中有多少女真遊騎潛藏,不管他們身上沒有半點幹糧,在這雪地裏能走多遠,會不會凍死。隻要離開這修羅場越遠越好!


    銀術可和完顏希尹突前而上,鼓起軍心士氣,穩住陣腳之後。就轉身上了猶自在熊熊燃燒的南門城牆。兩人縱然勇悍,可畢竟都是大將。依此刻女真軍勢,逼到他們上前親身廝殺已然算是相當不容易了,麾下兒郎穩住陣腳之後。也就稍稍退開,好調度指揮全軍。


    不過今夜這場廝殺,實在太過混亂慘烈,雙方已經糾纏成一團。銀術可和希尹雖然退下去,也談不到能如何有效調度指揮全軍,無非就是將眼前廝殺看得更清楚一些罷了。


    南門城牆之上,火勢逼人。那敵樓已經燒塌,濺起漫天火星。銀術可和希尹並肩而立,兩人胡須都被烤的卷曲,臉上又是血又是汗,一滴滴的滑落下來。幾名親衛持牌扈衛兩人,遮護住他們要害。遼軍當中有一名著實可畏的神箭手,射術超人,也不知道射倒了多少女真勇士。兩名主將可不能有失!


    放眼四顧,底下廝殺猶自在繼續。守軍抵抗的圈子已經越來越小,女真甲士向兩翼蔓延開來,對猶自死鬥的敵人漸漸形成了半包圍的態勢。


    城牆上的廝殺也在進行,不過路窄地滑,也展開不了多少兵力,推進快不到哪裏去。現在也不過就占據了不到一半城牆,猶自在艱難向前。


    城上城下,累累都是屍首。尤其是以腳下戰場為最。屍體層層疊疊,已經堆起了一兩尺高!


    女真勇士不斷的撲上去,或者倒下,或者負創被拖下來丟在後麵呻吟慘叫。守軍似乎隨時會被這些女真健兒淹沒,可始終就是沒有崩潰,以那未曾戴頭盔的高挑女子為中心,仍然在拚命死戰!


    那名箭術著實可畏的神箭手退在後麵,仍然不住在張弓而射。這般距離,能清楚的看見他手指已然血跡累累,為弓弦勒傷。但一支支羽箭還在飛射而出,三箭當中總有一箭中在女真勇士麵門處,到了後來,在他當麵,每一聲弓弦響動,撲上前的女真甲士都忍不住要稍稍卻步!


    有孟暖為內應,據優勢兵力,也突入了城中。守軍抵抗仍然頑強得超乎想象,女真兒郎,至少填進去幾百條性命!軍興以來,如此損折,除了上次銀可術與設合馬南下近乎全軍覆沒之外,已經是罕見罕聞了!


    完顏希尹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而銀術可就定定的看著廝殺場中那不斷突前,鼓舞著麾下健兒拚死抵抗的高挑女子,突然皺眉道:“這真是遼人蜀國公主?”


    完顏希尹嘿了一聲:“不是遼人公主,麾下人馬如何能如此死鬥?還好銀術可你和婁室一力主張南下,遼人有公主如此,一個冬天過去,隻怕更是難對付。現下俺算是對銀術可你服氣了!”


    銀術可呸的一聲,重重吐了口帶血的痰:“直娘賊,打得好硬一場仗!擒下這遼人公主,就什麽都明白了。俺就不信,遼人現在還有這等血勇,早幹什麽去了?”


    死傷如此慘烈,讓銀術可臉色黑得如同鍋底一般。四顧看了一下,又怒哼一聲:“外麵軍馬還在和堡寨守敵糾纏什麽?這個時候還不趕緊突進來?正麵打得硬,城牆上動作怎麽如此之慢?不截斷他們退路,看著讓這遼人公主退上龍首寨麽?”


    銀術可雖然是名將氣度,臨陣指揮若定。可是今夜頂在前麵拚人命的,都是他最心腹的謀克,不少還是他族中子弟。女真軍此刻還不脫部落遺風,手裏有多少謀克,就有多大實力,損折重了,自然地位就受影響。眼下死傷,讓他著實有些心痛,也有點沉不住氣了。過死傷累累之下,更讓他想起那次燕地南下的丟臉敗績。隱隱當中,他就有不祥預感,此次南下,隻怕有什麽蹊蹺。


    他看了完顏希尹一眼:“俺再上去,你在這裏催促後軍趕緊上來。俺倒要看看,這些敵人到底能撐持到什麽時候!”


    完顏希尹沒答他的話,就是一聲驚唿:“那遼人公主倒下去了!不好,賊娘的要活的公主!”


    銀術可一震向前看去,就看見廝殺場中,郭蓉已然倒下,兩名女真甲士突前直進,舉起大斧就朝下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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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羽箭從後破空而來,準準正中兩名女真甲士之一的麵門。深深沒入眼窩當中。這女真甲士直直的就跪下來,哼也不哼一聲的就垂首死去。緊要關頭,又是湯懷發箭來援!


    這一箭之威,讓旁邊女真甲士忍不住就是一怔。


    郭蓉借著這一點機會,甩開身邊親衛,猛的躍起。此刻距離太近,揮刀直刺已經沒有空間,隻能一刀劈向那女真甲士的肩胛。最後一絲氣力,郭蓉都拿出來了。她隨身兵刃,都是蕭言當日為她精挑細選的,烏茲鋼百煉而成,一柄足值萬貫。這女真甲士雖裹重甲,一刀狠狠劈下去,也能破甲,將他肩膀卸下來!


    這一刀劈下,當的一聲,她手中長刀就迸為兩截。


    血戰之餘,郭蓉手中這柄足可稱為神兵的長刀,已經是缺損累累。重擊之下,頓時就斷為兩截。


    那女真甲士吃了這一記,激起兇性,也丟了手中大斧,一手就抓住了郭蓉喉嚨。發力之下,就要將她的喉嚨捏斷!


    剛才一刀郭蓉已經使出了最後氣力,現在手腳俱軟,望出去滿眼都是金星。就是想退身子也動不了,一下就被那女真甲士捏住了喉嚨。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又是一聲羽箭破空之聲,這下湯懷卻是失手,當的一聲正中兜鍪。火光下看得分明,這一支羽箭也是箭鏃又長有利的破甲錐。放在之前,哪怕是兜鍪也能鑽進去一半,現在卻是濺起一點火星,這支羽箭就彈跳起來,未曾射入。


    此刻湯懷,也已經力竭了!


    就要死了麽?


    可我還想見到那個姓蕭的家夥!看著他對自己笑,看著他垂首踱步沉思,看著他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危難局麵,仍然咬牙不屈的模樣,想再看到他始終筆直的脊梁,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會稍彎。


    我隻想再見到他!


    郭蓉猛的伸手,一下就抓住了那支彈跳而起的羽箭!


    那女真甲士被這一箭射得向後一仰,脖子差點都要扭斷。才抬起頭來,就看見一支奸細箭鏃在眼前放大,借著就是撕心裂肺的劇痛。這箭簇深深插入眼中,直到將他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


    郭蓉掙脫開去,跪倒在地,哇的一聲就咳出一口血來。


    後麵持矛女真甲士繼續逼上來,長矛猛刺。跌倒的旁牌手和丟到長矛的親衛撲上去,以身弊住。長矛狠狠刺入他們身體,兩名親衛抓住長矛與那女真甲士一邊拚命爭奪,一邊迴頭對著跪倒在地的郭蓉大吼:“快走!”


    陣列之後,湯懷揮著血淋淋的左手,也對著郭蓉所在方向瞋目大喝:“退龍首寨!要親眼看著顯謨為兒郎們報仇!”


    郭蓉抬首就看見兩名以血肉之軀擋在她麵前的親衛,長矛已經刺入他們小腹,腸子已經從創口溢出來。兩名親衛卻恍若不覺,瞪著眼睛與女真甲士爭奪兵刃。


    我要再見到那姓蕭的,我已經無愧與他,他的這些兒郎也無愧與他。下麵就是親眼看著這姓蕭的如何為此間報仇!


    他也一定能報此仇!


    氣力不知道怎麽又迴到了郭蓉身上,她一下躍起,頭也不迴,就朝後退去。血夜火光當中,郭蓉大唿:“走!快走!退龍首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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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牆之上,看到郭蓉脫險,完顏希尹居然鬆了一口氣。對他而言,死的反正是銀術可的謀克,他也沒甚好心痛的。臨陣廝殺,哪裏有不死人的?


    得一遼人公主獻於宗翰,卻是了不得的功績。大頭雖然是銀術可的,可他今日親自臨陣,而且還持刃廝殺過了。怎麽也能分潤個幾分罷?


    眼看得東西兩路軍就要各據地盤,但為軍將,也各有封建。現在可不比才起兵時候大家死中求活不及其餘了,一分功績,就是一分將來富貴。


    說實在的,完顏希尹現在對廝殺已經沒什麽興趣了,倒是對繳獲的遼人精美器物,美婢俏童,甚而南人書籍文冊,興致更高一些。還在從俘虜的文士學南人的那些文字學問。要不是宗翰要親征,他才懶得離開西京大同府。宗翰要打仗,他怎麽也得表現得積極一些。銀術可拚命,他在旁邊分潤功勞,再便宜不過。今夜親自上陣,已經算是加倍的忠勇勤奮,十分為女真大業出力了。


    銀術可麾下死多少女真兒郎,都不算是太要緊的事情。隻要應州能拿下來,隻要能生擒這遼人公主!


    銀術可在他身邊,卻突然吼了一聲:“不是遼人,直娘賊的不是遼人!到底是什麽軍馬!”


    完顏希尹倒是被銀術可這一喝嚇了一大跳,轉頭望去。就看見銀術可神色激切,額角青筋高高跳起,目中那擇人欲噬的兇光,讓人幾乎不敢逼視!


    一喝之後,銀可術再不停留在城牆上,帶領親衛就下城而去,就聽見他的號令之聲震得城牆似乎都在抖動:“拿下這鳥婆娘!殺光這些鳥軍馬!”


    城牆上隻留完顏希尹在那裏納悶。這銀術可,倒像是撞見什麽仇人了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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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當中,應州火光,就在遠處。


    七八名從城牆上逃脫下來軍漢,頭也不敢迴的在雪地裏逃命。離那修羅場遠一步是一步。今夜廝殺,著實讓人膽裂!繞過這裏,逃入龍首寨後層層山巒當中,今夜這條命就算是活下來了。直娘賊,如何前生不善,撞上今夜這場廝殺!


    黑暗當中,突然有幾條人影跳出來。兵刃森寒,直朝他們逼過來。那七八名逃兵腿一軟就跪在雪地裏。


    直娘賊,連外間都圍得這般死,真不想應州城中留一條活命了?


    黑影突然開口:“何狗兒?黃胡子?張驢?”


    幾人一怔,聽這聲音,莫不是孟將主身邊心腹?孟將主在此間?


    迷迷糊糊當中,幾人就將這七八名逃兵扯入一個小樹林當中。影影綽綽之間,就看見孟暖長大的身影按刀走過來。


    幾人頓時拜倒施禮:“孟將主,天幸你還活著!”


    孟暖哼了一聲:“想逃到哪裏去?除了身上衣甲,沒牲口代步,沒幹糧果腹。如此天寒地凍,想在山地凍死不成?”


    幾人差點要哭出來:“有孟將主在,總能帶俺們走一條活路。”


    孟暖哼了一聲,抬頭看著頭頂險絕高峻處龍首寨的燈火。輕聲開口,似乎就是自語。


    “............這賊老天,想要活路,隻有拿命去搶。這個世道,活路哪裏是輕巧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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