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前街左近,夜色當中,同樣是火海如潮。不知道有多少人馬將這汴梁城東的繁盛地方,擠得水泄不通。


    在朱雀橋南,起事軍馬或者還有騷擾。但是一過朱雀橋,起事人馬自然就收斂許多。過了朱雀橋就真正是在天子腳下了。大家是來得這場定策擁立富貴的。大利在前,誰還顧得著騷擾搶掠左近?


    更不知道有多少正欲立威,確立自家在這起事人馬當中地位的領頭人物,這個時侯也不會心慈手軟放過劫掠生事之人。


    這幾乎十萬的生亂軍漢,如果說在入南薰門的時侯還是完全的烏合之眾,那麽在此刻,已然顯露出一點有目標在的亂軍氣象了。


    在馬前街左近,汴梁城東這最為繁盛熱鬧的地方。陳五婆這支軍馬為核心的上萬亂軍。雖然在這裏蝟集得人山人海,卻是秋毫無犯。市井當中,半點未曾受到騷擾。


    其中原因,一則是這真的是到聖人麵前了。大家都是長久在大宋治下的底層軍漢。想及這鬧到聖人麵前逼宮,心中未免都是凜凜惕惕。不敢再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二則就是蕭言在陳五婆左近投放的力量最多,貂帽都親衛隻怕派了有二十人,現在多是領隊之人。連同陳五婆一幹人也賣氣力,現在又有威信,約束得極嚴。誰都老老實實的聽他們號令行事。


    三則就是汴梁城東這個地方,本來就是耍樂的所在。就是身上再乏錢文,也能買上三兩個焦捶,在正店門外討一碗枯草茶水,台階上坐了。一邊吃喝一邊還能揚起臉呆呆的聽著樓上小娘唱曲,也沒人會朝外驅趕他們。在這裏生事,大家都是汴梁本鄉本土的人,如何抹得開這臉?大家是來行國家大事,得擁立定策之功的,可不是匪類。那些全沒心肝的如魏虎兒他們幾個,現在屍首可是擺在南薰門口!


    今夜事成,大家得了富貴權位,還想到這裏衣錦還鄉一番。也進正店坐坐,喝著玉堂春,吃著魚膾,叫上瓦子裏麵幾個出色女娘好好高樂一番。在這裏生事的話,豈不一切都成了泡影?


    正因為如此,上萬人將東十字大街到馬前街堵得滿滿的,還不住有人朝著這裏湧來。卻沒一人朝四下密集的店麵當中湧過去。還有好事的少年軍漢衝著旁邊瓦子捏著嗓門兒高叫。


    “諸位姐姐不必擔心,俺們是來求聖人,看美人,誅除奸邪,擁立太子的!誰要犯著姐姐們,來世變個王八!”


    “............這場富貴潑天也似,俺也少不得有個官身,禁中賞賜搬出來,俺得千八百貫也隻是尋常。俺今年三十,孤身一人,精力強壯,本錢也還來得。哪位姐姐早早結個善緣,俺迴頭就來迎姐姐為正房,穿大紅裙子,八抬花轎進門,壓妝的金錁子,一兩一個!有心的姐姐,丟下個有名字的記認來罷............”


    街道之上,上萬人鬧得沸反盈天。似乎要將東十字大街整個掀翻過來。


    陳五婆就在這一片喧鬧當中,總算帶隊湧到馬前街李師師所在的那個宅院前麵。到了這裏大家反而安靜了,舉著火把麵麵相覷,最後就看向騎在瘸馬上在諸人簇擁下擠過來的陳五婆臉上。


    陳五婆也滿臉都是油汗,一路過來精力體力不知道消耗了多少。東水關外那頓飯早化在了腸子某個角落。不過他沒覺得絲毫疲累。亢奮得似乎隨時能吼出來。


    今夜如此聲勢,事情算是做成了!自家雖然是蕭顯謨的提線木偶,但是也算衝在最前麵的大功臣。這富貴,還少得了麽?拱衛禁軍那些冤屈之事,到時候不用蕭顯謨出手了。自己連同這些必然要得官的弟兄們,也就翻過來了,那時有冤伸冤,有仇報仇!


    自家在東水關外搬抬重物,吃酒賭錢,隻等著老病之後累死在碼頭上。豈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今天?在大宋都城,天子腳下,還以領頭人的姿態,行定策擁立事?


    眾人目光落在陳五婆臉上,而陳五婆目光卻落在麵前那個小院之上。


    火海人潮當中,這個小院,卻是安安靜靜。大門緊閉,牆頭也看不到人影。火光將一角小樓照亮,這小樓的窗戶也全都關著。周遭一片沸反盈天的模樣,被這麽多激動的軍漢包圍住的所在,卻一點人氣都看不出來。


    撫有萬方,君臨大宋。自號為道君皇帝,掌握這個帝國垂二十年。在這些底層軍漢心目中直為天上人物的聖人,就在這個仿佛杳無人跡的小院當中麽?


    是不是就在這小樓上,透過窗縫,正看著俺陳五婆?


    陳五婆心下不自覺的開始忐忑起來,到了此時,竟然有點想退縮。他迴頭看了看緊緊跟在他身後的張顯一眼,一副薑黃麵孔的張顯重重點了點頭。此時此刻,張顯也沒有什麽緊張的意味,輕輕控馬,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張顯如此,頓時給了陳五婆一點底氣。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吐沫。柔柔肚子提氣,舉手示意周遭稍稍安靜一下。猛然提氣大喝:“聖人在上,大家一眾軍漢冒死陳情。現奸邪信進當道,民不聊生。就是俺們軍漢,也活不下去了!奸邪信用南歸之人奪俺軍漢口中食,搜刮財貨,以為己用。俺們這八萬前拱衛禁軍,也因為這奸邪之輩,現在還冤沉海底!現這奸邪之輩,更要動手加害太子,動搖國本。如此下去,大宋將伊於胡底?俺們這些軍漢,拜於聖人麵前,請聖人內禪於太子,聖君即位,撥亂反正,則俺們這些軍漢還有一條活路,大宋百姓,也還有一條活路!”


    這番話,自然是蕭言早就準備好,遣人事前一字一句的教傳給陳五婆的。他本來是個粗人,這番話記得著實辛苦。生亂之後,率領大隊人馬在汴梁行事,攪得到處生煙起火,陳五婆還在肚子裏麵反複念叨,生怕錯漏了。


    聖人麵前陳情,率先行擁立之事。這是多少代也不會有的風光,丟了臉卻是要為天下人笑的!


    一開始陳五婆還有些情虛,說得結結巴巴。後來看著周遭喧鬧之人漸漸住口,全都向這裏望過來,聚精會神的聽他開口。成為此刻大宋焦點人物的陳五婆,竟然越說越順,最後幾個字,幾乎就是吼出來的,內禪這兩個最大逆不道的字,也順順當當的吐出來。在今夜汴梁,這兩個字就足以振聾發聵!也徹底給這場變亂定了性,他們不是亂軍,而是行擁立,固國本的大宋忠臣!


    周遭萬人,沉默少頃,突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唿:“聖人內禪!傳位太子!聖人內禪,傳位太子!”


    唿喊聲是如此之大,每個人似乎都要將胸腔撕裂一般。好像在下一刻,這個已然死寂無聲的宅院院牆,就要被這唿嘯聲撞倒一般!


    周遭緊閉門窗的民居,此刻也悄悄有人打開窗戶,在窗縫當中,偷眼向外看。


    亂兵滿城,圍逼聖人。皇城那裏也是火把組成的海洋,在高處就能看見無邊無際的亂軍湧在東華門左近,正在唿喊著太子出而領亂軍行事。


    這裏亂軍,更是擺明車馬要聖人內禪。如此大事,這輩子又有幾次能看見?也因為這些亂軍對這裏秋毫無犯,這裏百姓甚或還有給困在瓦子裏麵的官吏都膽子壯了一點,現在稍稍敢探頭探腦了,都在屏氣凝神的等著進一步的發展。


    陳五婆又抬起雙手,周遭無數人的目光都注視著他。看他這一舉動,上萬人不約而同的閉口。全都等著他繼續發話。


    剛才陳五婆最先喊出內禪,他現在就是眼下所有亂軍的領軍人物。已然有了眾望所歸之勢。不管這些亂軍是前拱衛禁軍,還是現在的禁軍軍漢,甚或還有些軍將側身其中,全都在看著他的舉動行事。


    數萬人作亂逼宮,最怕就是沒有目標,沒有領頭之人。兩樣全都沒有的話,最後無非就是以大亂收場。作亂之人,也會落一個沒下場。而現在陳五婆兩樣具備,頓時就成了此刻的核心人物,他一聲號令,在場所有亂軍,都會凜然遵命!


    陳五婆也心潮鼓蕩到了極處,自家從來未曾站到如此地位。而這地位,又是那位看起來略微有點憔悴的蕭顯謨,一手給的!自家要是繼續忠心遵奉他的號令行事,又能走到何等樣的高度?


    這蕭顯謨,真的是神人也。那些聽說過的大人物,沒有一個比得上他!


    蕭言教傳的話一句句在陳五婆心頭流過,竟然是從未有過的清晰。他對著仍然死寂的小樓,放聲大唿。


    “聖人聖人,看看如今這大宋天下!江南生亂,全因聖人重用朱緬之輩。則播亂八州,生靈百萬塗炭!一場伐燕戰事,國用不足,伐燕捐竟然加以六千萬貫!原本市中市帖不過十稅一,現則十稅三。百物無不騰貴,交鈔發之,則日日貶值,小民百姓,生計為難。禁軍口糧則減之又減,原本鈔五錢五,現則鈔七錢三。月糧一石,實則八鬥。搜刮之餘,天下騷然。然則伐燕戰事仍然連場大敗!十五萬西軍出師,歸鄉者不足半數!


    ............國事凋零若此,天下之人,莫不寄望朝中清流,寄望東宮。然則奸人幸進環繞啊聖人左右,竟然要出手加害於東宮!若非危急如此,俺們軍漢,匹夫也。如何能奮然而起,以救東宮,以除奸邪,以拜請聖人內禪?


    ............小民不敢稱臣,原為大宋拱衛禁軍。當日聖人令揀選八萬吾輩,編練以拱衛京畿。然則奸邪用事,竟然將拱衛禁軍散去,俺們八萬軍漢名糧全般革退,盡數收入私囊!八萬健兒,流落江湖,艱難度日。數年以降,橫死者不知凡幾!實望將來東宮接位,正人用事,能撥亂反正,給俺們一個交待。誰知現在卻連東宮都已不保!


    國難之際,危急存亡之秋,雖為匹夫,仍不敢不奮然而起,以濟國事。拜請於聖人麵前,還請聖人念及大宋萬千生民,內禪於東宮!並請誅環繞聖人身邊奸邪信進,謀害東宮之輩............


    求聖人誅嘉王,誅梁師成,誅蔡京,誅王黼,誅童貫,誅朱緬,誅蕭言!則天下正本清源,大治可期!


    這數萬軍健,冒萬死陳情於聖人麵前,還請聖人垂納!”


    一片安靜當中,所有人都聽著陳五婆慷慨激昂的將這番話說完。接著陳五婆就翻身下馬,大禮參拜於地。


    萬千軍漢同時俯身,行禮下去。接著就振臂大唿:“聖人內禪,東宮接位!誅嘉王,誅梁師成,誅蔡京............誅蕭言!”


    火把上獵獵燃動的火苗,在這一刻,都被這亂軍吼出的語句驚得四下亂搖,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周遭民居瓦舍,這個時侯窗戶都不知不覺的被完全推開,無數人探出身影來。不管是商販還是瓦舍女伎,或者就是販漿之輩。都跟著這上萬軍漢一起向著趙佶所在的宅院高唿。這一番話,實在是將多少人心都牽動了!


    趙佶荒唐了這麽些年,以前還靠著父祖積蓄勉力支撐。隨著老本花用幹淨,自然就對民間下手。稅賦日重,用人日非。天下到處都生煙起火。汴梁百姓也日漸覺得負擔沉重。民間擾攘,豈能對這個荒唐天子沒有議論?今夜這番氣氛的鼓動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跟著將自家怨氣發泄了出來。


    什麽太子嘉王,什麽奸邪清流。民間是管不了這麽許多的。無非也就是個談資罷了。反正爭來爭去,都是趙家人自己的天下。但民間怨憤潛伏久矣,這個時侯,就要對這個荒唐天子爆發出來!


    一時間,怨氣如潮。


    在某個瓦舍當中。幾名穿著綠袍的小官也擠在窗前。


    幾人都是在都門任事的。以大宋官製的重床疊屋,加上現在加倍的運轉不寧,人浮於事。這幾個小官也不知道自家到底該做什麽職事,每日裏無非就是應卯之後在這花花都城裏麵瞎混罷了。


    汴梁居,大不易。幾人官位不高,俸祿不厚。都是孤身在京。今夜花朝,幹脆就聚在一起尋了一個不算多出色的瓦子飲屠蘇。


    變亂突生,幾人膽小,不敢出去亂撞。加上在汴梁又無家業,房舍也是典來暫住的。幹脆就不理,還是窩在這瓦子裏麵看風色。卻沒想到,亂兵湧到此處,將趙佶堵在李師師的小樓中,上演了這麽一出大戲!


    看著人潮如此激憤,看著身邊瓦子裏麵的女娘茶房也擠在窗前跟著亂軍大叫。其中一人謂然長歎:“聖人即位,這些年下來,居然到了道路以目這一步。現今聲勢已起。難道真的要內禪了?”


    幾名小官或者滿臉事不關己的無所謂,或者就是在用心事在揣摩今夜亂事究竟,看自家能不能在這變動當中撈到好處。當下都紛紛應和。


    “............今夜之事,總是蹊蹺。最近都門風雲變幻,東宮一係,舊黨之輩,已然是大獲全勝。嘉王已然如喪家之犬,能不能守戶,都要看人臉色了。如何就有人突然來淩迫太子,還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讓其人不得不掀起這場亂事出來?”


    “............還能如何?無非就是按捺不下去了............你算算看。自從王荊公變法,一眾舊黨清流,給壓製了多少年了?偶爾一翻身,就給壓得更厲害。今上即位,更是有元佑黨人碑事,一幹人連中樞的邊都沾不上。現在好容易有了點指望,還不想牢牢抓著不放?生怕再有什麽變故,幹脆挽起袖子做一場也是正經............再說當今這位聖人,誰不知道?這主意變得比什麽都快,對三大王又是寵愛。誰知道什麽時侯三大王又走了上風?兩下一湊,幹脆就不要給對手翻身的機會。豁出去做一場也罷!”


    “............這話說得是,東宮身子不算強。金明池爭標之際,曾經遠遠看了一眼,瘦得被風一吹,就要折斷也似。而聖人身子卻是強健,聖壽長遠得很。就是三大王,也是結實康健............東宮能不多想想?熬不過聖人的話,最後得了便宜的還是三大王。受了三大王多少年氣,有機會了,自然就是想一棍子打死。加上身邊舊黨之輩熱衷,於是就有今夜逼宮請內禪之事了............”


    “............這先例一開,大宋從此多事!往日定策擁立,並非罕見。卻總是士大夫輩與天家共同計較。最後也都是安堵如常,現在卻用武人輩操弄其間,今後這些武人輩豈不是要爬到讀書人頭上了?這才是真正的國本動搖!東宮短視,奈何奈何!”


    “............少說這些憂國憂民的話罷,俺們都是在選海沉淪的,寄祿官都是一般從八上。既無館職,也無貼職。每年俸祿柴炭換裝伴食加起來就折一百八十貫,還有七八石米豆。鈔五錢五,算著實了能有幾文?米豆發下來,也有小半陳腐不能食。都說為官悠遊,吾輩在這汴梁,卻連家人都迎養不起!國事如此,也該刷新一下。不管是東宮還是嘉王,能將俸祿發著實了,早停的公使錢也補迴來。能恢複幾十年前優待士大夫的景象,管是趙家哪位坐大位,管是不是武人翻身!”


    “............蔡京梁師成也還罷了,總要找個夠份量的奸邪出來。童貫王黼朱緬已經成了死老虎,牽扯上有什麽味道?那南來子也側身其間,誰不知道他和隱相是死對頭?這份奸邪名單,當真出奇............”


    一眾人議論紛紛,自然是沒什麽要領。最後還是一人感歎一聲:“我輩沉淪下僚,今夜隻情當熱鬧看也罷。但不知道現今在小樓內的那位聖人,卻是做如何想?今夜之事,到底如何收場?東宮那位,難道要等到三揖三讓都做完,才來登場?諸位,看下去罷,這場好戲,才開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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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這群小官所言,小樓之內,趙佶麵色鐵青,卻又忍不住在顫抖。他都已然站不起來,之勢靠在軟榻之上。到了最後,渾身忍不住都顫起來,仿佛再也停不下來也似。


    小樓當中,梁師成何灌連同幾名內宦,都擠在趙佶臥榻之前。何灌膽色壯一些,還靠在窗前,透過窗欞縫隙冷著臉向外觀望。梁師成同樣也亂了方寸,低頭不住踱來踱去,不住唉聲歎氣。


    還有幾名內宦都縮成一團,抖得跟篩糠也似。哪裏還顧得上服侍趙佶。


    而李師師這個時侯就徹底被所有人遺忘,她也再沒有靠近趙佶身邊。隻是冷著一張玉容,悄立在角落。靜靜的想著自己的心思。


    這個男人,讓她將趙佶於今夜留在此處。她無怨無悔的做了,並不指望能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發生。原來以為無非是他現在處境艱難,還想借著她再走一次門路,直達於趙佶麵前。


    既然心動,那麽就是上輩子欠這個男人的。也許是因為他於這個汴梁的格格不入,才讓她心有所動,甚而連自己的處境都顧不得了?


    卻沒想到,這個男人卻翻動了整個汴梁!讓大宋帝君,讓東宮,讓嘉王,讓文武百官,讓大宋整個統治體係,讓幾十萬都門禁軍,全都卷入其中,激蕩碰撞。生出了這番天大的事情!


    李師師完全不知道蕭言將會如何收場,她隻是看到這些大人物如此狼狽的模樣。隱隱覺得快意。看到趙佶這般模樣,她更是覺得快意。


    自家固然是伎家養大的,可是豔名高張之後。周旋幾年,總能贖身。大宋也沒有絕契的道理。李師師一直在咬牙苦忍,隻等幾年之後就能離開這個天底下最為富麗的樊籠。去一個無人認得自己的地方,過一種清貧卻又幹幹淨淨的日子。


    這輩子的罪受夠了,贖完了,下輩子也許會托生到好人家罷?


    可是趙佶卻出現了,還看中了她。


    別人認為君王寵愛,是天大的福分。可是李師師卻覺得,自家在這樊籠中的日子,從此就沒了盡頭!


    趙佶自以為風流蘊積,對李師師也還算溫柔顧惜。不過這種高高在上施舍的情分,李師師卻從來都不想要。


    就算楊貴妃與唐明皇又如何,拜月許生生世世,最後還是被君王推出,縊死在馬嵬坡前。而且趙佶的荒唐輕易,自以為天下所有人都得對他歸心,天下所有女子隻要看中就應是他的玩物。這等人,秀外慧中的李師師如何有哪裏看得入眼?


    可李師師卻不得不含笑周旋,苦苦忍受。這種日子,還沒有一個了結的時侯。就是趙佶寵衰,自家又能向何處去?君王曾經的玩物,自然就是權勢次一等之輩眼中的奇物,巴不得能接手褻玩一番。而且還不知道有多少此般餓狼,就等著趙佶寵衰之後一窩蜂的撲上來!


    在這看不到盡頭的絕望日子當中,卻有這麽一個挾北地風霜而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奇男子。一下就觸到她的心底,答應帶她離開這個金鳥籠!


    李師師原來以為不過是奢望,不過是她一點可笑的癡想。現在卻沒想到,這個男兒,卻真的翻動了這個龐大的汴梁城,無畏的迎上了這龐大的皇權。無畏的對上了整個大宋!


    這個天,似乎真的要被他翻轉過來了!


    外間唿喊聲如潮,室內所有人都是一副驚惶到了萬分的模樣,往日的威風權勢,往日能將所有人命運擺布在手中那種自信,不知道飛到了哪裏去。比起常人還要加倍的不堪。隻有那個曾為武將的何灌還撐持住一點氣度。


    李師師悄立角落,卻忍不住想笑。


    在這一刻,她加倍的想著那個略帶憔悴,卻目光明亮堅韌的英挺男子。


    姓蕭的,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事情。你現在又在哪裏?你什麽時侯來,將我從這裏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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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師師女兒家的心事,滿室的大人物自然沒有半個人會去關注一下。就連趙佶,這個時侯都渾忘記了還有這麽一個自家寵愛的女人在。


    換句話說,要是趙佶現在心思清明一點。說不得還要對李師師恨之入骨。若不是這個風塵女子,朕豈能落到現今被隔絕在外的地步?


    陳五婆大聲唿喊的那些話語,一字字清晰的傳入小樓當中。樓下院中擠得滿滿當當的那些禦前班直,禁中內使。個個麵無人色。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驚動外間如許多的亂軍,衝進來將大家爆了菊花,木馬皮鞭蠟燭調教一番。(碼悶了,賣個萌刷刷節操下限............)


    而樓上室內,這些大人物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尤其以趙佶為甚。每一個字,似乎都在噬咬著他的心底,狠狠抽打著他的臉。尤其是內禪二字,更是如毒蛇一般直鑽到他內心深處去,差點讓趙佶發狂跳起大唿!


    竟然要讓朕將這皇位交出去!那不孝子,那不孝子!恨不早讓楷兒接了他東宮地位!


    楷兒雖然不成器,可是也不會如他一般陽為恭謹柔順木訥,私下卻厚植勢力,最後還圖窮匕現逼宮!這皇位,朕不給你,你就不能爭!


    外間山唿海嘯的唿喊聲中,火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趙佶臉上明暗不定的閃動。讓這大宋天子往日清雅俊逸的麵孔,顯得分外的猙獰扭曲。


    他一字字的吐出胸中怨毒之意:“朕的好兒子啊............朕的好兒子!忠臣義士何在?朕的心腹何在?怎麽就沒有人為朕在此刻誅除了這個逆子?”


    何灌猛然迴頭,疾疾道:“聖人容稟,今夜之事,絕不是東宮所為!太子純孝,豈能行此無父無君之事?必然是有人操弄其間!隻要遣人聯絡東宮,讓他來聖人麵前請罪。則此次亂事,自然平息!”


    梁師成也總算從驚惶中反應過來一些,開口語氣就如他的君王一般刻毒:“你何太尉不在奸邪名錄上,自然說得嘴響。讓你去搬禁中班直前來接駕,怎麽反倒撞迴來了?是不是不願意聖人迴到禁中,好方便東宮行事?”


    他轉頭向趙佶拜倒,老淚一下就滾了出來:“老奴罪該萬死,不能護持聖人周全,照應禁中皇城,卻沒料到東宮包藏禍心。竟然讓如此悖逆之事發生,還請聖人誅老奴,懸首於外,稍安外間亂軍之心。拖延一二之後,再尋忠臣義士,出而領軍平亂!”


    何灌給梁師成的話氣得說不出話來,今夜就是他力主趙佶趕緊移駕。卻因為趙佶自家膽小,女流之輩一句話就不敢動了。要是當是趙佶果斷出發,說不定都已然在皇城之內了。行事之人,又如何離間趙佶和東宮之間?


    此時此刻,何灌依然認定今夜之事不是東宮所為。一則是今夜之事有太多不合情理在。東宮為人他也深知,絕不是如此有決斷如此狠辣的人物。他身邊信重的那些文臣,也都是坐而論道行,朝中政爭也還拿手。至於鼓起幾十萬亂軍,翻轉整個汴梁,逼宮內禪。卻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


    二則就是他和東宮算是一黨,和舊黨之輩也是牽連頗深。趙佶麵前不咬死的話,如何在他麵前立得住腳?今夜事情還看不出最後結果如何,不知道最後誰勝誰負。要是給趙佶認定是逆黨,太子贏了還則罷了,太子輸了,自己身家性命連同家族還要不要了?


    最後一個原因,畢竟何灌還是大宋忠心臣子。如果不在趙佶身邊。今夜聲勢如此,逼迫之下,說不定就順勢做將下來,東宮身邊擁立重臣也有他一個。可是現在他就在趙佶眼前,如何能做那悖逆之事?


    直娘賊,要是知道是誰主持了這場變亂。不是你,便是俺。總要拚了這條性命!


    當下何灌忍了一口氣,冷冷反駁:“宮觀說得誅心,俺如何不是聖人麵前忠臣?至於尋忠臣義士出而領軍平亂,現在被圍的水泄不通,如何遣人出外?領軍平亂,軍又在何處?臣在窗前看見,不少禁軍軍將都在人群當中,皇城那裏,隻怕更多。都門禁軍,全都被卷入。從哪裏抽兵出來平亂?難道指望西軍麽?等將西軍調迴來,汴梁都燒成白地了!”


    趙佶此刻隻想大聲吼出來,將眼前所有人殺得幹幹淨淨。什麽不殺士大夫的祖製,隻當是趙匡胤這老祖宗放的虛屁。不知道費了多大氣力,才忍住這絕望中的狂亂,才忍住這依然浸到骨頭裏的刻毒心思。


    他勉強坐起來,對著何灌冷冷發問:“那又該如何做?難道朕就等那逆子逼上門來麽?”


    何灌同樣也拜倒在地,和梁師成肩並著肩,昂首大聲道:“與今之計,還是遣人去召太子前來。東宮純孝,必然迴護聖人於萬全。聖人隻要確定東宮地位,以監國名義加之,重用舊黨一輩。則天家父子親情,自可周全。還請聖人早早決斷,不然一旦亂軍激動生事,到時潰決,就有臣所不忍言之事發生!”


    趙佶臉色加倍的鐵青,恨恨的看著何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何灌所言,的確是當下唯一現實的解決手段。將東宮召來,父子促膝而談。總有個能顧全天家臉麵的結果出來。沒有旁人幹擾,趙佶也有信心鎮住自家這個兒子三分。


    隻是就算得到最好的結果,內禪的事情沒有發生。少不得也要給東宮一個監國的名義。這手中權柄,多少也要分一半出去。將來少不得還有大量爭權奪利的齷齪事在父子之間發生,就算趙佶自信有足夠的手腕和自家兒子放對。


    可是將這有宋以來,除開國藝祖太宗之外最大的君權分出去,讓趙佶這等自私到骨子裏麵的人物,如何能夠舍得?


    可是在這裏僵持下去,等太子當真應亂軍所謂固請而出,到時候再無轉圜餘地,難道自家就真的等著內禪不成?


    這太上皇,可從來不是好做的。史書所載,哪個太上皇退位之際身子再康健,幾年之後也就無聲無息的崩了。權柄喪失,就算享用也不必提了。誰還顧得著這過氣的太上皇?


    想到無論如何做,自家權勢大減是一定的。再不能在這大宋威福自專,將所有人操控在掌中,將天底下最好的享用集於一身。趙佶就恨不得親手殺了自家那個位居東宮的兒子!


    今夜之事,說到底趙佶也是不相信這事情是趙恆生出來了。


    這個兒子這麽些年,趙佶已然看得明白。柔順木訥,不是有主見的人。耳根子既軟,膽氣也薄。要不是他這等性格,趙佶也不會讓他安於東宮之位。


    雖然有愛重三兒趙楷之處,可趙佶也畢竟沒有易儲。


    就算是是趙恆身邊頗有些臣子為他羽翼,趙佶以前也是不大放在心上的。這般性子,還能威脅到自家地位不成?倒是三兒趙楷性子輕易,在東宮位置上,說不定反而要攪出什麽亂子來。


    就是趙佶身邊那些羽翼臣子,趙佶也看得準。坐而議論頭頭是道,起而躬行卻百無一用。還有蔡京梁師成等老臣牽製,翻不起什麽波浪來。無非就是在那裏熬,熬到趙佶用出來的老臣全都故去,他們自然也就進一步。要是能熬到太子接位,就能掌握中樞,儼然重臣了。


    對於舊黨清流輩,趙佶向來不屑得很。


    蔡京可以幫他理財,梁師成可以服侍他周全,提點好禁中。童貫好歹當日還有統兵的聲名在,鎮得住西軍一班驕兵悍將。就是朱緬也能將資源不斷從江南向汴梁輸送。後來一個南來子更不必說,打仗可以平燕,生財還蓋過朱緬。這些舊黨清流輩,從王荊公變法始,除了能挽起袖子政爭,還能做什麽事不成?


    今夜攪動這一切的,必然是另有其人。可是這人是誰,趙佶卻偏偏沒個定見。誰都不象,最後隻能歸於太子和太子身邊那些舊黨清流,難得的男人了一把。


    就算知道今夜變亂必然還有隱情在,太子不見得是罪魁禍首。可是趙佶仍然已經將兒子作為了生死仇敵。


    皇權之下,哪裏有親情可言?


    一夜當中,突然生變,最起碼也要將皇權分一半出去。還得主動去服軟。這個決斷,如何就能輕易做出來?


    何灌直挺挺的戳在那裏,目光炯炯的看著趙佶。隻是等他決斷。室內空氣都已然凝滯,外間的唿喊聲卻一浪高過一浪,不斷拍擊著這驚濤駭浪中的小樓。


    內禪兒子,不斷的在唿喊聲中響起。每一次都敲擊得趙佶頭暈眼花。


    到了最後,他終於心亂如麻的點頭。有氣無力的道:“遣人出去宣慰,說朕要迎太子來商議國本大事............選誰去呢,選誰去呢............”


    何灌是不能去的,他要去,說不得就要和那逆子通同一處。梁師成卻也不能去,他是在誅除奸邪名單上的,給亂軍砍了沒處說理去。平白還折了自家羽翼。可是這小樓當中,還能選出什麽有份量的人來不成?


    一個決斷做出,另一個更讓人為難的決斷又迎麵而來。讓趙佶恨不得今夜之事就是一場噩夢,用力一睜眼睛就能醒來。


    正在遲疑這人選的時侯,突然皇城方向,又傳來一陣巨大的唿喊之聲。將這裏萬餘亂軍的吼聲都掩蓋下去了。


    所有人都聽得分明,這皇城方向的唿喊聲,明明就是一句接著一句的萬歲兩字!


    太子終於為亂軍請出了麽?現在隻能有內禪這麽一個結果了麽?


    趙佶臉色死灰,定定的聽著這萬歲之聲。一瞬間隻願和這個繁華的汴梁城同歸於盡。恨不得食這逆子之肉,寢這逆子之皮!


    刻毒之下,他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悄立在他身後的李師師,語意森冷:“全是你這賤婢,全是你這賤婢!不然朕怎麽會淪落到這一步?朕就算對這逆子已然無能為力,也總能賜死了你!”(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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