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十二月一日。


    在河東路隆德府太平驛外,河東路效節強壯軍指揮使張忠笏懶洋洋的走出了驛站門外。


    所謂效節強壯軍,就是河東路本地的廂軍。這個番號成立是在真宗年間。遼人軍事威脅大,在河北諸路,在河東路,成立了一大票用以守備鄉土的廂軍。以鄉人守本土,以為用作野戰的禁軍輔翼。


    可是到了現在這個年月,所謂廂軍,早就不算軍了。不用說效節強壯軍是廂軍步軍。就是廂軍當中掛著馬軍番號的,也不操練久矣。從朝廷到地方,也很久沒有整理這些廂軍了。各個營號下麵有多少人,有多少積儲,是不是幹脆就名存實亡。基本上就是一筆糊塗賬。就是闕官了,也往往十幾年不補。看朝廷本心,隻怕未嚐沒有讓這些廂軍自然消亡的意思。


    但是對於廂軍這個體係而言,還是有一些不得不維係住的。比如說管驛的廂軍,遞鋪的廂軍,修治汴河的廂軍,發運使下轄用以轉運供應汴梁漕糧的廂軍。這些廂軍闕官即補,偶爾還能遇次升遷。多少也還有一點點糧餉發下來。


    強壯效節軍一部,現在就正管著河東路東南方向隆德府,威勝軍,澤州,潞州一帶的館驛,遞鋪。太平驛正是其中之一。


    不過雖然還是朝廷要維係住的廂軍,隨著這幾年大宋財政收入驟減,資源也集中向幾次大的戰事全盤傾斜。強壯效節軍已經是幾年沒有看見軍餉了,隻是每年兩次,能在當地官倉裏麵領一些老陳米罷了。


    不過強壯效節軍上下不等不靠不要,積極生產自救。早多少年就不指望朝廷能瞻養這支強壯效節軍了。靠山吃山,依托著他們管理數州軍驛站遞鋪的優勢。將驛站經營成旅社大車店,將遞鋪用以為商家為民夫帶私信,甚而用驛站可以管理馬騾的權限,倒買倒賣從北地運來的牲口。


    要是位於地方衝要的驛站,驛站中的這些掛著廂軍名義的所謂軍人。過得比都門禁軍當中的普通軍漢,恐怕還要滋潤不少。


    隆德府北麵的太平驛,就是屬於地方要緊的一個大驛站。從京畿路出發,向西北而行望河東路。這裏是主要通路。隆德府就是現在上黨這個地區,向來號稱山西的腳盆之地,是平地在河東路算多的了,向北過去就是山。往來商旅行人,必然是要在這裏落腳的。


    太平驛經過幾十年的經營,從單純的官驛已經變成了集客棧,酒肆,大車店,車馬行,小規模的騾馬市,土貨山貨集散地為一體的一個市鎮。依托太平驛為中心,已經有幾百上千戶的民人聚居。襄垣縣還專門發了這裏集市的牙貼,派了監稅的人在這裏收稅。至於管治安的巡檢一流,就沒有了,強壯效節軍,再怎麽也是廂軍。


    此時正是冬季,河東路算是北地,早就下了幾場大雪下來。道路上行人稀少,往來北地做生意的行商也早就各自歸裏,等開春化凍之後再出門。百姓們也大多剪門過冬了。集市都已經暫停。襄垣縣的監稅官也迴了縣城。平日裏顯得相當熱鬧的太平驛,這個時侯就是一片冷冷清清的景象。


    貫穿太平驛的一條土路上麵,隻有幾個閑漢靠著牆根曬太陽。沿街開門的店鋪寥寥無幾。隻有一兩家熬羊肉湯,賣蒸餅的小店還勉力開張。等著做驛站內那些軍爺的生意。不過待詔都懶懶的躲在避風處,根本不願意費氣力吆喝。


    張忠笏摸摸花白的胡子,打定主意等會兒去來一角酒加一碗羊肉湯。然後迴驛內睡個下午覺去。他五十出頭的人了,十四歲開始就在太平驛內當差混事。慢慢的也爬到了掌管一驛的位置。自覺過得還算舒服,不缺錢使,孫子孫女都一大群了。雄心壯誌早就沒有半點,隻盼這平安日子能天長地久的下去。


    不過想起這個總有些煩燥,遼人早就不和大宋兵戎相見了。就算邊境偶爾有打草穀,也打不到隆德府這個群山環抱的地方來。這樣兩國平安有什麽不好?偏生要和那個什麽女真一起將遼國滅了。打遼國的時侯,河東路也要支差支馬,幾十年未曾大動的驛站上下忙亂成一團,不僅一個小錢邊子都瞧不見,還生生的幹賠下去不少。


    這些倒也罷了,聽聞北麵來的客商說。這女真甚是兇悍,有遼人開國時侯的威風。要知道遼人立國之初的那幾十年內,可是深入中原不知道多少次!從後晉到本朝真宗年間,不知道狠狠的打了多少場仗,河東路也向來都是主要戰場之一。原來的餓狼喂飽了,現在來個新的,要是深入中原,豈不是又是好長一段時日的兵連禍結?


    自己老了,倒也罷了。但是兒子女婿,孫兒孫女婿,現在都指著這太平驛過日子。他們將來的日子又是如何?


    越想這個,就越是煩惱。近五十年來,足跡沒有離開過太平驛百裏的張忠笏張指揮使,也實在理不出個頭緒出來。隻好搖搖頭不去琢磨。咳嗽一聲,就準備邁步向吃食店走去。


    這個時侯,就聽見北麵傳來馬蹄聲響。還伴隨著懸鈴疾響之聲。一聽就知道是有人策馬疾疾馳來。這麽冷的天氣,行旅絕足,還有人這般拚命趕路?


    張忠笏站定腳步,就呆著臉朝馬蹄聲響的來路看,不多一會兒。就看見一匹駿馬疾馳而來,張忠笏是老把式了,在這一帶也以熟悉騾馬著稱。北地商旅販馬過來,對於馬騾有什麽爭議,都是奉請他老人家來論定。雖然不會騎,但是這輩子張忠笏經手過的馬不知道有多少。一看就知道這是北麵銅韚驛那匹出挑的渤海馬。當時銅韚驛的那個指揮使,是花了一百幾十貫買下來,留著準備自用的。


    馬上騎士,穿著紅色胖襖,外罩絳紅色褙子。再披了一領白色披風。披風圍頸處鑲了一圈兔毛。軍靴佩刀,正是軍健模樣。頭上戴著的卻是一頂貂帽,貂尾隨著馬匹疾奔,在風中直動。這身裝扮,既威武又矯健,看他在馬上的樣子,這馬術精熟程度,比北麵那些韃子也不差似什麽!


    轉眼之間,這馬上騎士就直奔到張忠笏麵前,張忠笏還呆著臉站在館驛門口。那騎士問道:“那老兒,可是館驛裏的軍漢?”


    張忠笏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有些年在河東路未曾看到這般威風強健的傳驛軍漢了。特別又是在這種冬日,讓張忠笏很是發了一會兒傻。他咳嗽一聲,維護自家尊嚴:“俺便是此間館驛主事,強壯效節軍指揮使。兀那是哪路軍漢?這大冷天的,又當的是什麽差使?”


    那騎士跳下馬來,滿頭大汗也不先擦,忙不迭的先替坐騎鬆肚帶。張忠笏一下就對這軍漢有了些好感,是個愛馬的漢子!


    那貂帽騎士也沒對所謂強壯效節軍中指揮使表現出太多敬意,隻是道:“俺是神武常勝軍中軍使,急遞軍情迴京,文書牌票在此。既是館驛官人,就速速換一匹好馬與俺便是。”


    他停頓一下,又強調一句:“最好的馬!”


    說著他就從馬鞍旁插袋當中取出油紙包裹著的文書牌票,遞了過去。張忠笏啊啊的應了聲,這才反應過來,神武常勝軍?


    天氣還未曾全然冷下來,大雪未曾封路的時侯。神武常勝軍全軍北上,也經過了太平驛。上萬軍馬移鎮,隨軍多少騾馬車輛,可是讓太平驛足足熱鬧了好一陣。四下的人都過來看熱鬧,神武常勝軍裝備之精良,騎軍之多,將士之精悍,都是足以讓此間人瞠目結舌的。張忠笏對神武常勝軍也是頗有好感,一則是有強軍守邊,他們這些人自然就多了不少安全感。二則是神武常勝軍移鎮經過此處,吃用的糧米,臨時雇募的夫役,補充些馬騾,可是讓他做了好大一筆生意,饒是驛站中人做的隻是中人,在中間不過是抽些貼水,也是一二百貫滿滿的到了腰。


    張忠笏在這等朝廷用以守邊的經製軍馬麵前,可擺不出什麽廂軍中一個指揮使的官威。當下迴頭吼了一聲,頓時幾個驛丁就出來牽馬照料。張忠笏草草了看了文書牌票一眼。正是軍中勘合,神武常勝軍緣邊開鎮,自然就有了憑借軍中勘合動用沿途驛站照料軍情傳遞的權力。樞密院也不會在這個上頭勒掯神武常勝軍,也都將這些勘合頒給沿途驛站作為對照驗看的憑證。韓世忠沿途經過,還次第召集這些沿途管驛主事之人交代周旋了一番。


    張忠笏遲疑一下,臉上堆起笑意:“上下,好馬便有,都是黑馬。看你騎過來這坐騎,是銅韚驛中最好的牲口,想必也知道這虛實............現在驛站當中,官馬還能有幾匹?就算有,也是老弱經不得驅馳的............要官馬,便沒話說,不要一文,是俺們的應分差使。但是上下要好馬,那就不同。到了下一驛,換馬之後,這個天氣,別人要將其養一冬再送迴來,這草料錢,都算在俺們帳上。而且傷了損了,又是怎麽一番話說?押頭使費,都要在這個上頭............上下盡管放心,你迴程時侯,隻要平安騎迴來,押頭分文不少的退迴。俺們管驛也幾十年了,不敢砸了自家名聲。”


    貂帽騎士嘿了一聲,笑意未免就帶了三分譏諷:“俺是一路換馬過來的,當年又是西軍出身,如何不知道其間情事?多少錢文你盡管開口就是,隻有一樁,馬若是不好,俺卻是要生事的!”


    說著他就有意無意的按著腰間佩刀。這貂帽騎士是西北大漢,身高臂長,渾身滿滿都是精悍矯捷之氣。更不知道臨陣殺過多少敵手,自然就有一股森然殺氣。腰間佩刀一看就知道是精利之器。在馬鞍側袋當中,還插著一張騎弓,佩著四撒袋的箭支。箭頭粗長尖銳,配平的尾羽也極長闊。不是三石以上的弓,使不得這般羽箭。


    單單這個貂帽騎士,估計這太平驛的百十號廂軍一起上,都未必是他的對手。怪不得敢孤身在這大冬天的行路傳信。


    張忠笏嚇了一跳,忙不迭的陪笑:“馬便是好,馬便是好!”


    他咽口吐沫,硬著頭皮開價:“押頭一百三十貫,使費十五貫。本份價錢,不敢欺哄上下。”


    那貂帽騎士笑笑,將馬鞍袋取下來,弓袋和裝雜物的插袋,就擺在地上。還有一個褡袋,就擔在肩上,伸手在裏頭掏摸,問了一句:“交鈔可成?”


    張忠笏遲疑一下,這個時侯他精明得就如一名老賈:“宣和五年新屆交鈔,折五。四年交鈔,折三。四年之前,就告罪不收了。上下迴程時侯,俺還的也隻能是交鈔。”


    貂帽騎士再不多說什麽,在褡袋當中掏了一疊交鈔出來,一張張點給張忠笏。張忠笏蘸著唾沫數清楚了,才招唿那些呆著臉在旁邊看熱鬧的驛卒:“去將破落青牽來,仔細被它踢著!”


    說罷又看看那貂帽騎士,看著他褡袋裏麵鼓鼓囊囊的都是當年新屆交鈔。怕不有千把貫之多。忍不住好心勸了一句:“上下,這行路攜帶這麽多錢鈔,卻要多多當心才是。怎生不幾人同行?”


    貂帽騎士冷笑一聲,眉毛就挑了起來:“誰讓緊急傳遞軍情,卻還要俺們軍鎮自家貼本?若是幾人同行,俺們神武常勝軍本來就是被朝廷薄待,十萬貫開鎮資財就打發出來了。為大宋安危,送一趟緊急軍情,全軍上下,就得吊著嘴喝風!什麽鳥世道,踏實打仗禦邊,就是罪過!”


    張忠笏訥訥的不敢多說什麽,大宋驛站體係,除了麵向西軍一路,還有平燕時侯緊急重建恢複的,其他的早就破敗。帳冊上也許還有成千上萬匹驛用官馬,實際存在的加起來一百匹都不知道有沒有。不管是地方官還是緣邊軍鎮,想傳遞什麽緊急事物,都得用這些驛站養著的黑馬,這也是這些管驛廂軍相當重要的一項收入來源。時人都認可這個潛規則,誰也沒有多說一句什麽。


    但是別人是在緣邊苦寒之地,去當著那才崛起,據說兇悍無比的女真韃子的。要吃苦要打仗要死人,傳遞軍情卻還要貼錢,就是依此為生的張忠笏,也覺得麵皮上略略有點臊。


    尷尬之間,隻有另找話題:“神武常勝軍上下,就十萬貫開鎮使費?這不能罷?大軍北上,俺們也看在眼裏。上萬大軍,上萬騾馬,一天人吃馬嚼就是多少。還得營建堡寨邊牆,開設屯兵大營。十萬貫夠個什麽?如此這般,上下們也願意北上?”


    貂帽騎士冷冷一笑,笑意背後,有說不出的自豪:“總還是有人,願意為這大宋打仗。總還是有人,拚盡全力照應周全俺們這支肯打仗的神武常勝軍!賴在都門,俺們不就變成那些廢物禁軍了?直娘賊,俺們好漢子功名富貴都從馬上取,傳給子孫,一代代心裏都踏實!那些勒掯俺們的人物,哪個在俺們神武常勝軍上下萬餘廝殺漢的眼裏擺著?俺們卻隻聽.........”


    說到這裏,他就趕緊住口,問道:“換的馬怎生還未曾將來?”


    說話之間,幾名驛丁就牽著一匹大青馬而來。被人牽著猶自不甚老實,不是揚頭擺首,發出陣陣嘶鳴。噴出長長的白氣。牽馬的驛丁都小心翼翼的離開這大青馬遠些。


    張忠笏還在旁邊陪笑解釋:“這青馬卻是破落戶的脾氣,所以叫破落青。有些難馴,腳力卻是極好的,不知上下可看得中?”


    貂帽騎士卻一眼就喜歡了這青馬,上去接過韁繩就打量牙口四蹄,還按按這馬的背,看看承力如何。說也奇怪,這青馬在別人手裏脾氣甚大。在一身殺氣的廝殺漢手裏卻老實,馬頭還朝那貂帽騎士身上蹭,一副親熱的模樣。


    “這可是一匹能上陣的好馬,稍稍調教一番,萬軍廝殺當中也不會腿軟。卻拘在此間槽裏當一匹黑馬,怎生不會有脾氣?卻要去求了顯謨,將些錢文,迴程時侯買下來便罷!”


    貂帽騎士誇讚幾句,就招唿驛丁將他的那些行李插袋都裝上青馬。再將文書牌票從張忠笏手裏討迴來。


    張忠笏畢竟歲數大嘴碎,忍不住就勸解一句:“日頭已經過了正中了,這般天氣,歇息一宿便罷。街市裏麵羊肉湯鍋蒸餅都是好的,俺們驛站內有的也是房舍,洗刷一番,俺著人準備幹淨被褥,明日再出發也罷............這宿錢自然是體己價錢,上下不必擔心。”


    那貂帽騎士翻身上馬,扯扯韁繩,哼了一聲:“軍情如火,哪裏能耽擱?需得早早迴報到汴梁!讓汴梁知道,俺們神武常勝軍在河東邊地,可不是在享福,卻是要打仗死人,才能保得住他們在汴梁城高樂!”


    張忠笏一震,忙不迭的追問:“不敢動問上下,到底是何等軍情?”


    貂帽騎士沉吟一下:“也沒什麽好瞞人的,本來就是要讓汴梁中人跳起來,知道俺們神武常勝軍不是白拿他們那十萬貫............”


    說到十萬貫三個字,這貂帽騎士已經滿臉都是譏諷的神色。


    一邊說一邊斷然一揮手,神色已經是肅然如鐵:“遼人餘孽在雲內諸州興兵,不時騷擾河東路緣邊之地,女真大軍也被驚動,就要南下,河東路就要遭逢戰火............就一支缺餉缺械的神武常勝軍,當在他們麵前!俺們神武常勝軍打仗不怕什麽,卻得讓俺們安心打仗!”


    說罷一扯韁繩,破落青噅噅一陣嘶鳴,奮首揚蹄,就向著難免,疾馳而去。


    聽到女真南下,河東路要遭逢戰火。張忠笏就跟雷劈也似的蛤蟆,呆呆的站在那裏。直到那貂帽騎士去得遠了,他才一蹦老高,揮著手嗬斥同樣發呆的驛丁:“快追上去,將這些錢鈔,都還給那將軍!人家打仗,俺們也得有人心!”


    驛丁們都苦著一張臉迴話:“爺爺,這如何追得上?”


    張忠笏喪氣,忍不住就默默向汴梁方向祝禱。但願汴梁那些當道諸公,能明白此間事厲害。多支撐神武常勝軍一點,沿途轉運,要用到他們這個驛站處,白當差也是情願。


    心中忍不住也有些不平。


    如此一支願意守邊強軍,朝廷為什麽就偏生就要薄待?卻不知道,那個背後照應周全這支軍馬的,是何等人物?但願此人,公侯萬代!


    直娘賊,女真韃子要南下,可萬萬擋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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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台山脈北麓,在代州治所代縣西北,滹沱河之陽。在大宋平複北漢之後,原本設有屯兵大營。鼎盛時期,這裏屯兵步騎足有三萬以上,而且騎兵還占到半數左右。以五台山脈為依托,作為緣邊雁門、西陘、土墱、茹越等要緊寨堡關隘的後殿。


    進可擊武州朔州側背,退則掩護住沿著滹沱河穿越五台山脈,直入河東路深處的要緊通道。古時行軍打仗,全沿著水路。一則人馬飲用水每日所需巨大,沒水則是寸步難行。二則就是水路如果有一定寬度深度的話,輸送輜重百倍便利於陸路輸送。一條可以用以轉運物資的水道,足可支撐一支裝備齊全的數萬人馬之大軍深入攻戰所用。


    曆史上不論中西,有影響力的大會戰爆發所在,十有八九,都圍繞著水路進行。


    在代州大營屯以重兵,遼人就難以越過五台山脈深入河東路。要不就得從西麵寧化軍岢嵐軍甚或火山軍那裏繞行。可是那裏更是荒涼,擄掠不多,而且民風強悍。幾處地方鎮守兵馬如鄜州折家,火山軍楊家都是世代土著鎮將,又沒嚼頭還又難啃。


    就算突破了還得繞一個大圈子,才能轉向河東路腹心之地。走這個冤枉路空耗實力,不如老老實實的猛撲雁門一帶,擊破代州大營。


    正因如此,代州大營才是河東路緣邊防守體係關鍵中的關鍵。


    在對遼戰事緊張的時侯,河東路所占用的軍事資源,幾天下之半,剩下一半,都在河北諸路。代州大營原來也是軍舍連綿,烽火相望,數萬大軍,警哨穿梭往來。曆來都有名將精兵鎮守。


    隨著宋遼澶淵之盟以後,百年以降。代州大營已經頹廢得不成模樣。鎮守精兵猛將或者被調走,或者吃了空額。屯儲的軍糧器械,或者指撥他處,或者就不明不白從賬麵上消失。


    原來規模巨大的代州大營,寨牆傾頹,兵舍荒廢,烽燧倒塌,壕溝平廢。已經完全失去了可以屯集大兵的機能。


    可以說到了宣和年間,在神武常勝軍北上之前。大宋河東路完全稱得上毫無戒備。


    (在真實曆史上,童貫伐燕,大軍都沒有一兵一卒向雲內諸州進發。燕京被女真人擊破之後,雲內諸州遼人自潰,女真軍也未曾直進雲內諸州,隻是在名義上將其交還給大宋。大宋也從始至終未曾派一官一兵去雲內諸州行使統治。


    平燕之後,大宋重整北疆防務。也就是將燕地交給郭藥師,遣王稟領勝捷軍一部入駐太原聊作防備。緣邊之地,仍然沒有一兵一卒。女真南下之際,河北諸路郭藥師投降,河東路女真軍馬輕鬆深入,越過五台山脈,擄掠各處,合圍太原。滅國之戰,居然打得再輕鬆不過————奧斯卡按)


    此時此刻,在蕭言出現的這個曆史上。大宋宣和五年之末,荒廢數十年的代州大營,卻是一片繁忙景象。


    南下難民與從代州,諄縣,繁峙縣,雁門縣等處雇募來的民夫。在冬天就開挖壕溝,取土打夯壘起寨牆,重修軍營房舍,建立烽燧。鋪開了好大場麵,在代州左近,趕工的民夫,何止數萬人!


    南下民夫也還罷了,有糧食就成。從大宋本地雇募的民夫,冬日營建,卻非花大價錢不成。一日除了吃食,二百文也是少不了的。要是挖坑取土打夯這等苦活兒,還得加錢再加每人二兩好酒。這般待遇,不僅本地勞力一空,河北諸路都有人聞訊過來。一場伐燕戰事打得河北諸路騷然,日子都苦,不如過來趕緊掙點錢。


    這幾萬民夫每日所吃用的糧米就是天文數字,本地官倉能調用的隻有極少一部分。而且也是指定用在軍伍身上。其他的就得要花錢購買了。河東緣邊之地糧米出產本就不豐,還得向南在太原等地采購,河北諸路也有人翻山越嶺的送過來糶賣。


    除了吃用,還得有一部分屯糧。在這個冬日,河東緣邊之地少有人在家剪門度冬了。或者去幫工,或者去販糧。忙得不可開交。


    這世上最狠的事物,還是非錢莫屬。大筆錢砸下去,整個河東路緣邊之地都動起來了。緣邊州縣地方官吏也被收買,盡力配合行事。有的膽子大的,恨不得將整個常平倉都倒賣給神武常勝軍。


    這般熱鬧氣象,哪能想到,神武常勝軍離開汴梁時侯,竟然是如此一番冷清景象?


    數十騎馬,簇擁著一名披著紅色披風的青年將軍,疾疾穿過忙亂的大工地。那些正在趕工的民夫或者避道,或者好奇的張望。那青年將軍也左顧右盼,仔細的看著這一番營建景象。


    一名騎士突然對那青年將軍道:“韓將主迎出來了!”


    那青年將軍轉頭一看,可不正是韓世忠。他穿得厚厚的,在親衛簇擁下迎來,遠遠就下馬,臉上也堆起了親熱的笑意,大聲招唿:“鵬舉,你可是辛苦了!”


    來人正是嶽飛。先遣北上,布置一切,整修最要緊的雁門寨和西陘寨,一兩月來風餐露宿,臉上手上,全是累累凍瘡。隻是神色間仍然精氣神不曾稍減半點。


    沿邊整備防務的任務太重,時間也緊。韓世忠率大隊而來屯駐代州,嶽飛直到此刻才趕來相會,也還是因為有要事商議。


    嶽飛也跳下馬來,迎上去和韓世忠一笑見禮。兩人執手而起,並肩就朝臨時設立的中軍營帳行去。沿途屯紮操練的軍將士卒,看著嶽飛都親熱的行禮。大家孤懸河東,在這裏努力掙紮求存,見著自家人,有說不出的親熱。


    韓世忠拍著嶽飛的肩膀笑道:“鵬舉,你手腳好快!說是雁門寨和西陘寨已經有個模樣了,不過才花了二十來萬貫,還收了一千多匹馬,招募了兩千強壯............都送過來!在這裏好好操練,到時候再擴他娘的幾個指揮出來。一年以內,俺們神武常勝軍怎麽也要有兩萬人以上,一半都是騎兵,看誰還敢小瞧俺們!”


    嶽飛雖然耿直,但是對著韓世忠褒讚之語,客氣話還是會說的:“良臣兄領大軍主力,繁雜之處,何止十倍於飛?這代州大營如此氣象,豈是常人經營得起的?飛實在是佩服!”


    韓世忠擺擺手,氣勢十足:“拿錢砸,有什麽砸不出來的?世上不愛錢的人寥寥,至少這裏俺還沒有碰著............現在隻是在恢複大營規模。此處有石炭有鐵,以前就有就近供應河東軍鎮的軍器監。俺抓緊也恢複起來,新募強壯,馬北麵有的是,東川窪那裏也不斷在送,鐵甲軍器,除了後麵運,俺們也打造入娘的一大批,甲堅兵利的裝備起來,再交給你嶽無敵操練............想俺們神武常勝軍死,哪有那麽容易?”


    嶽飛略略有點遲疑,沉吟道:“私下恢複軍器監,這動靜可是不小............這些日子俺們收羅糧米消耗屯儲,支用何止數十萬貫。明眼人當能看出不對來............這不要牽連了蕭顯謨............”


    韓世忠大大咧咧的一擺手:“再有些時日,他們就是看出來,又直什麽?到時候求俺們還來不及,蕭顯謨在汴梁也是安如泰山!顯謨布局,實在大妙,今日你鵬舉過來,不就為的此事?”


    說話之間,他們就已經走到了中軍大帳之前,扈衛在前層層守衛,看著兩人到來,都行禮下去。韓世忠朝嶽飛點頭:“進帳再細說!”


    兩人屏退左右,走進中軍帳中。帳中已經升起了石炭火爐,暖洋洋的。嶽飛和韓世忠都摘下身上披風。嶽飛搓手笑道:“這些時日,就屬現在最暖和。”


    韓世忠咧嘴笑他:“誰讓你嶽無敵對士卒推衣解食,自苦之處,比士卒更甚?要俺說,大將就得有大將氣度,賞罰公平,臨陣指揮若定,能帶麾下博取功名富貴就已經足夠。一直恁般辛苦,俺拚命朝上爬,又圖的什麽?”


    嶽飛隻笑不說話,在這上頭他也不和韓世忠爭辯。


    韓世忠說笑兩句,神色也是一肅:“可是為郭家女公子和甄六臣所行之事而來?”


    嶽飛點頭:“郭家女公子與甄六臣領別部,要立住腳經營。還想進兵武州朔州,盡力擴大實力,說不得就得驚動女真韃子。到時候這河東邊地,少不得先得狠打一場了。這和顯謨交代的略有不同,俺心裏也吃不準。就來請益一下良臣兄............而且這大亂起來,緣邊預備還得加強,到大營來,就請良臣兄添兵添將,也多運一些軍資糧草上來,不管怎麽,總是有備無患。”


    韓世忠哼了一聲:“蕭顯謨豈不是要的就是大鬧,鬧得汴梁動搖才好?俺們這裏打得越狠,他在汴梁就越穩。才方便他後續行事............隻不過顯謨在女人上頭總有些那個。郭家女公子為他行事,顯謨就舍不得說什麽狠話了,也有點不願郭家女公子冒險太過............要事老韓這一臉大胡子的家夥領別部北上,顯謨恨不得俺直入西京大同府,將雲內諸州能招來的女真韃子全部招過來!”


    他神情有些興奮,負手在中軍大帳中走來走去:“............還好郭家女公子與那甄六臣見事分明得很。女真韃子隻是盤踞西京大同府,雲內西麵朔、武、應、蔚、弘五州,一個兵都未曾放。還聽說女真西軍統帥完顏宗翰押著遼人末主耶律延禧迴轉老巢去了。可見兵力不是很多,正應該大鬧起來。有了地盤,建了號了,遼人餘孽的旗號也足夠嚇人。將不多的女真韃子招過來,將河東邊地攪成一鍋粥,再嚇嚇河東路的大小官吏,甚或一直嚇到汴梁去。這才是顯謨最想要的,也是最合俺們神武常勝軍利益之事!到時候什麽收買糧草,什麽私設軍器監,還算個什麽事體?誰鳥不耐煩,才拿這個說事?”


    他越說越是興奮,幹脆手舞足蹈起來,可見韓世忠在汴梁也的確憋得鳥夠。到了這個天高地遠的河東邊地,又恢複了他潑韓五無法無天的本色。


    “............俺已經將郭家女公子與甄六臣商定如何行事之策,遣人快馬迴報汴梁顯謨處,就等顯謨決斷!俺的意見也附在上頭,就是入娘的大弄起來!在這上頭,顯謨自然是無有不許!你嶽鵬舉事先要有所預備,自然是極對,俺給你調兵上去,也調軍糧器械上去。你做好準備,隨時和這些家夥打一場爛仗就是............你招募的強壯先調迴來,在安穩地方操上一陣,再調過來讓你帶著打,這樣小規模的打上半年,新募人馬也就成能戰之軍了。奶奶的,在汴梁處處要裝孫子,俺們的天地,還是在這邊地,當著韃子麵前!”


    嶽飛默然點頭,當麵女真韃子兵馬不多,這已經是明擺的事情了。讓郭蓉和甄六臣壯大聲勢,將不多的女真韃子引來,在這裏打一場規模可控的混戰,對神武常勝軍自然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對蕭言在汴梁地位,助力不用說也知道有多大。在這上頭,他自然是支持郭蓉他們還有興奮得近乎狂暴化的韓世忠的。


    可是不知道怎麽的,總覺得有點別扭。


    韓世忠總算平靜下來,迴頭認真的看了嶽飛一眼,沉聲道:“鵬舉,這可是為的顯謨,為的俺神武常勝軍,為的將來大宋還有這麽一支能戰之軍!”


    嶽飛吸口氣點點頭:“良臣,俺自然曉得輕重。顯謨吩咐之事,俺如何不從命?你放心就是。”


    韓世忠點點頭,突然怪笑一聲:“顯謨在汴梁如何行事,俺猜不著。可是在這裏,俺卻要出口鳥氣,好好將這些家夥嚇上一遭。那個鳥吳安撫,才到太原,俺就要讓他魂不附體。讓他再來對付俺們神武常勝軍!”


    嶽飛不說話,轉頭南望。顯謨布局如此,在汴梁城,他又要攪起多大的風雨?不知道為何,嶽飛心中,總有一絲惶恐。可是想及將來戰事,他又忍不住熱血上湧。


    韓世忠說得沒錯,隻有在這緣邊直麵韃虜之地,才是他嶽飛最為如魚得水的所在。他隻管踏實廝殺,其他事情,便交給蕭顯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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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城南薰門外蕭言別業院內。


    近來清閑,大冷天的,蕭言也沒什麽其他事情好做。幹脆早早睡覺。小啞巴臨睡前在他這裏打了好一陣旋磨,最後才嘟起嘴迴房。讓蕭言也忍不住決定,等自己布下的此局終盤,一定風風光光將小啞巴娶進門!


    這一覺睡得也不甚沉,半夢半醒之間,似乎也一直等待著北地傳來風雲。汴梁棋局已經布好,就等自己不能親自落子的北地傳來消息了。也不知道郭蓉在那兒,過得好是不好,能不能擔起此等重托起來?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侯,他突然被張顯低低的聲音吵醒:“顯謨醒來,顯謨醒來!”


    蕭言一下翻身而起,目光亮閃閃的,仿佛就根本沒有睡著一般:“何事?”


    張顯低聲道:“北麵來人。”


    蕭言一怔,用力搓了一把臉,站起來穿鞋就走:“在哪兒?帶我去見!”


    他心裏麵也是有點忐忑,北麵來人,那準定是傳來布局落子的消息了。卻不知道那裏所布之局,在遠隔千裏之下,是不是還合自家心意!


    張顯提著燈籠,引蕭言轉了幾個彎,就來到他的內書房當中。書房內一燈如豆,一條長大漢子坐在那裏,戴著貂帽。看蕭言到來,馬上跳起來行禮。


    這漢子蕭言自然認得,曾是他貂帽都得力親衛之一,正是那個和老驛張忠笏照過麵,一路傳播暗示女真軍要南下的矯健軍漢了。他叫做陳彬,勝捷軍出身,已經做到了一營的虞侯使職位,在勝捷軍中領一都四十騎,在選貂帽都的時侯,說什麽也要入值蕭言親衛。這自然是他聰明處,蕭言用人最嫡係的班底,就是最初識得的嶽飛幾人。他一個勝捷軍半路加入的,迴去也不好迴去了。以後想升上去,隻有成為蕭言親信之人。隨侍身邊的貂帽都親衛再不是親信,還有誰能是?


    這等人物,既能廝殺,又有領軍經驗。更有頭腦心機。如何沒有大用的機會。這次神武常勝軍北上。蕭言從軍中挑了新的一批人充實貂帽都。陳彬給放出去,韓世忠頓時大用為實領一個馬軍指揮。神武常勝軍馬軍指揮都是滿編,足足的三百五十騎。這次卻遣他親自迴來傳信,可見帶來的信息有多重要了。


    看見蕭言也不廢話,行禮之後,陳彬就從貼身處取出信函,雙手奉上。蕭言接過,朝他點頭微笑示意一下,就扯開信函,借著燈火細細看起來。陳彬和張顯隨侍在旁,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陳彬也還罷了,張顯卻看著陳彬眼熱。俺們在汴梁縮手縮腳,你這家夥,又能堂而皇之的將貂帽戴上。卻不知道俺要在汴梁熬到哪一天!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言才一字字的將這封簡短信函看完。沉吟半晌,才淡淡的對陳彬道:“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吃頓好的。然後再勞苦你一些,盡快將我的迴信帶迴去。再告訴潑韓五一句話,他要什麽,我全力支持!”


    陳彬又行禮下去:“如何談得辛苦?為顯謨效力,萬死不辭!”


    陳彬為張顯領下去安置,蕭言在書房當中卻有些站不住。走到外麵,唿吸著夜裏冰冷的夜風。在這一刻,他也心旌搖動。


    兩處布局,相隔千裏,都已經落子完畢。一場絕大風潮,就要在他手中掀起。直到最為深刻的撼動這個時空的大宋!


    自己早已準備好了,來到汴梁以來,拚命周旋應對,拿出了全身解數。也就等待的是這一刻!(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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