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滾滾而前,一隊隊的班直扈衛舉著儀仗,向兩邊分開。大宋的鹵簿儀仗,上承唐製。莊嚴華美之處,遠非後世可比。此刻縱然是刻意簡慢了許多,一旦張開,仍然足夠震懾人心。眾人屏氣凝神,保持深深彎腰行禮姿勢,隻是在那裏靜候。


    幾聲雲板響動之後,就見天子車馬排眾而出。蕭言一行人,下意識的又將腰彎得更低一些了。場中此刻除了鈞容直鼓吹之聲外,其他一切都是鴉雀無聲。就連馬匹,都仿佛為天家威風震懾,不敢嘶鳴。


    幾名內使在天子禦輦旁放下包裹錦緞的梯級,紗簾掀開,就見當今大宋天子,著通天冠,穿絳紅紗袍,三縷長髯飄灑,飄飄然若神仙中人,拾級而下。兩名內使忙張蓋羽扇在後。官家才一落足塵埃,四下裏又爆發出一聲歡唿:“聖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佶微微一笑,輕輕頷首。這般場麵,每年金明池中都要來一次。上元節更是與整個汴梁百姓同樂。他不是個安於在禁中的皇帝。這等場麵早就見得熟了。也沒什麽好激動的。笑著就轉向在麵前等候的蕭言及禁軍將門諸人,徑直走到他們麵前,對著站在班首,仍然保持行禮姿勢的蕭言笑道:“蕭卿,獻捷之後,未嚐得見,朕實深念之。蕭卿平燕辛苦,本來想讓蕭卿好好歇息一陣,再委以重任的,卻沒想到蕭卿不甘寂寞,且有這般手段本事。在汴梁城中又經營出這麽一番盛事出來!裝點都門氣象,粉飾太平盛事,誠又是一番功績也!”


    天子問對,這個時候可沒有我煌煌大清一邊碰頭一邊誠惶誠恐問對的道理。太下作了,反而讓人瞧不起。蕭言聽見趙佶笑問,穩穩直起腰來,目光和趙佶一碰,隨即垂下。


    兩人在李師師處已經會過,趙佶此刻說話,很有些隨便的味道。親近的味道,就連蕭言身邊人也都聽得出來。人人都暗自乍舌。對蕭言這人本事又高看了一層。這家夥不聲不響,整天一副憔悴模樣賣弄純情,鑽營的手段,比起老公相未必都差了,不知道怎麽就將官家馬屁拍得如此舒服?趙佶是藝術家性子,看對眼的,可以沒什麽架子。可是要讓這官家看對眼,大家都是官場中人,知道其中的難度。更不用說還有隱相這麽個大對頭對蕭言如此提防!


    蕭言心裏麵有數,趙佶此刻心情不錯。趙佶對自己表露親近之意,多半也就是看在每年二百五十萬貫的應奉上麵。但是此刻,蕭言卻不能以李師師處那個趙佶視之。成千上萬人的拱衛官家至此,為了迎駕更是有幾萬人生生操持了一夜。自己風頭已經出足,這個時候最好還是藏拙。當下深深又行了一禮,隻是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聖人褒讚,小臣何敢?若非聖人禦宇,才有此升平之世。小臣就是想裝點,也沒處裝點去。小臣行事荒唐,更兼南歸之人粗鄙,常自惶恐。官家之語,實不敢當。”


    趙佶瞧了一眼蕭言,微微有些訝異。說實在的,他今日是準備給足蕭言麵子的。蔡京進宮那一番話實在太重。隱隱將將來國家財計希望寄托在了蕭言一人身上。他趙佶也是有厚望焉。但是對蕭言此人,這番擾動下來,趙佶還是有些提防的。蕭言出身就是天然弱點,而且他行事實在太險,領兵打仗的事情趙佶不太懂,就不用多說了。單單是和梁師成這一番爭鬥,蕭言所出手段,哪一樣不是足夠讓人驚心動魄的?趙佶雖然輕易,但畢竟是這麽多年皇帝幹下來了,對於太平天子而言,對這種行事驚人的臣下下意識就有一些防備。就算為了財計之事不得不用,也是準備百般戒備的。可稱用而不信。


    在他料想,行事如此激烈之人,一旦得誌,什麽嘴臉可想而知。這些年來,他趙佶身邊幸進之輩也不算少了。可留到以後托為心腹的,還是梁師成蔡京這等喜怒不形於色的老成之輩。卻沒想到,今日蕭言算是大獲全勝,此刻言行,卻還是如此穩當。剛才目光一掃,蕭言臉上也渾無喜色,一副誠心正意模樣。儼然就是大臣氣度。


    說實在的趙佶此次臨時巡幸其來之因並不光彩,定於自家二奶居所,主要目的也是為了錢。蕭言行此事,趙佶準此議。不折不扣是一對奸邪君臣。可是這些事情做得說不得。要是蕭言仗著自家能給趙佶應奉,一臉得意洋洋小人得誌硬湊上來的模樣。趙佶定然是覺得大損他官家聖明名聲,就算捏著鼻子繼續用他,心裏麵對蕭言未免也要打了折扣再打折扣了。蕭言這般不鹹不淡的舉動,卻是不多不少,恰如其分,讓趙佶很是滿意。心下對蕭言頓時又高看了一眼。


    不過高看歸高看,對於如何使用蕭言,他也算是打定主意了。就是另外一個朱緬而已,可以使用,甚而迴護。朱緬在外可以放得鬆一些,他蕭言就在汴梁,卻得時時防範著。絕不會放到知軍國重事的要害位置上去。蕭言今日氣度再沉穩,也難改他的心意————不過這番心意,就算明明白白對蕭言說出來,蕭言也不會怎麽當迴事,這位官家,心意的確是太容易變了。


    當下趙佶就望向蕭言身後:“與蕭卿一同平燕的方卿韓卿嶽卿何在?迴汴梁也休養了一段時日,該得出山為朕效力了罷?”


    方騰不必說,就在蕭言身後。今日迎駕多是武臣,他在文臣當中班次已經不算低了。今日迎駕隊伍當中,穩穩站在靠前的位置。韓世忠和嶽飛兩人,在武臣團體當中,位置也頗靠前。大宋武臣承平之時超遷頗難,磨堪七年才一次,不比文臣三年一次,但是一旦有軍功,那就一下子能轉七八階。這些禁軍將門團體中人,論起根基財勢,遠在他們兩個新進武臣之上,但是論起班次,立下平燕大功的兩人,卻也是武臣當中數一數二的,僅次於三衙橫班那寥寥數人而已。


    趙佶一聲招唿,站在前頭的三人聽得清清楚楚,都越班而出,穩穩行禮下去:“小臣惶恐,平燕已然厚賞,正感惶愧無地。今日又麵承清光,小臣等敢不為聖人盡心竭力,繼之以死?”


    這般問對,都是故套,趙佶也沒當迴事。不過對這三人趙佶是準備好好籠絡一番的。這幾人蕭言使得久了,不是黨也是黨了。哪怕蕭言這幾個月如此為難,看起來這三人還是緊緊跟隨。這些臣下,效死的就他趙佶一人而已,而不是某個臣下。當下笑著讓三人起身,瞧瞧方騰,方騰那賣相,更接近於正宗意義上的標準士大夫,趙佶一看就是滿意,笑道:“方卿方卿,今之班超!謹慎始終,將來西府,朕如何不能為卿設一席之地?”


    方騰淡笑行禮下去,這等話不能接,也不好接,隻能說幾句惶恐了事。


    趙佶這個時候卻已經讓開了方騰,望向韓世忠和嶽飛兩人。兩人今日都是一身武臣袍服。千萬人中廝殺出來的勇將,縱然未曾頂盔貫甲,但是那種凜然殺氣,是周遭挺胸疊肚的上四軍軍將,金槍班班直,帶禦器械的散指揮們怎麽也比不上的。


    趙佶生性就不喜歡親近純正廝殺武臣,在位以來,重用的帥臣就一個死太監童貫,還有一個根本不是武臣出身的高俅。韓世忠和嶽飛是純正的廝殺漢,那種帶著血腥味道的大將氣度迎麵而來,讓趙佶下意識的就有些不舒服。當下笑意就微微有了些勉強:“朕之蜚蠊惡來也!但忠勤用事,為朕決勝於外,淩煙閣上,朕又何惜二卿位置?”


    韓世忠和嶽飛兩人都恭謹行禮下去,蕭言在一側冷眼旁觀,韓世忠還好,嶽飛卻激動得渾身微微有些顫抖。相州泥腿子出身的他,兩三年前,如何能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得到官家親自溫言慰勉?


    趙佶撫慰三人話語不過幾句,已經自覺得大是溫言垂顧了。越過三人,又來到禁軍那些將門世家中人麵前。對於這些時代羽翼天家的勳臣之後,趙佶頓時就覺得自在了許多,語意也隨便了起來。當年在端王潛邸,和這些人來往得也不少。這些將門世家班次,石崇義居首。趙佶叫起石崇義就笑道:“你這老貨,參與經營起這麽個事物,也不進獻禁中,聽聞你石家家隊不錯?什麽時候進奉禁中,也讓太後她們一樂。但要是好,說不定朕也是要巡幸你的宅邸去看看的,到時候你隻管破鈔就是。”


    趙佶口氣如此輕易,卻是他本來氣度。大家都不以為意。王黼李邦彥這等浪子使相和趙佶耍樂在一處,放浪隨便處還要超過許多。李邦彥喝高了爬到樹上,趙佶能自己拿樹枝捅他下來。遊幸臣子宅邸,更是家常便飯。勳臣團體和大宋是同始終的,趙佶自然是再相信不過,一旦相信,趙佶就分外放鬆。言談隨便處,直不似君王。放在前幾十年,是會有大臣犯顏冷麵直諫的,可現在隨還來管他?唯一隻恨自己巴結不上罷了。


    石崇義他們勳臣團體,天家相信是相信,但不見得是重用。趙佶從端王潛邸帶出的一班人如高俅之輩,將他們一直壓得死死的。到了現在高俅病得快死了,大家似乎才有出頭的跡象。眼看得趙佶此次表現得如此親熱隨便,頓時歡喜得渾身肥肉亂顫。忍不住就偷眼看了蕭言一眼,心裏麵念頭電轉。官家不用說是看重這球市子的,蕭某人傳言也是要進樞密院的。難道官家現在就要轉而信重他們,牽製一下這蕭某人?如此說來,俺們苦日子也算是熬出頭了,將來如何和這蕭言相處,也大是要好好想想............自家那個兒子,是不是就該從蕭言身邊叫迴來?


    也虧得他表麵憨厚,內裏心思靈醒。一邊念頭電轉,一邊嘴上還說得風雨不漏:“聖人親臨,俺們世代天家藩籬羽翼,還有什麽說的?應奉天家,就是俺們破家,也是情願的.........臣等不才,也隻能行此事,裝點聖人治下升平之世。聖人不嫌臣等粗鄙淺陋,臣等已經感念聖恩不淺............聖人宵衣旰食,今日球市子一搏,能讓聖人開顏,已經是下臣等的福分了,豈敢念及其餘?”


    趙佶哈哈一笑,大是灑脫隨意,又和幾名有麵子的勳臣世家家主說了幾句,自覺得今日已經麵麵俱到,既安慰了勳臣之心,又給了蕭言這等將來要用之人麵子,還慰勉了方騰韓世忠嶽飛三人,將他們效忠之心從蕭言手裏結納了過來。當下笑吟吟的揚手:“既如此,就看看這足球之戲去,看看到底如何風靡汴梁眾生!”


    他一句話發下,眾人頓時聞風而動,無數人簇擁在趙佶身邊,將這位大宋天子捧入裝點一新的球場當中。蕭言這個時候卻沒有湊這個熱鬧,落在後麵。和方騰對望一眼,兩人都是輕輕搖頭。蕭言也是心中苦笑,每接近趙佶一次,對這位官家的荒唐輕易就了解得越深一分。這位官家也許聰明,也許知道自己作為皇帝應該做點什麽事情。但是太過自以為是,太過於輕浮了一些。要真正得到這位官家信重,你光有本事是不成的,隻有始終投其所好,讓他覺得時刻都是舒服開心。


    自己要行大事,必須得到這位荒唐輕易的官家全力支持,隻有拿出全掛子的奸臣小人手段!他嘴角浮現出一絲輕笑,轉瞬即收。人心之複雜,隻有一代比一代更深。先秦簡樸,兩漢勇烈,大唐雄渾,傳到如今已然是物是人非。更不用說自己穿越而來的那個時代了。自己在那個時代,作為一個記者,就是在這整個社會陰暗麵當中打滾,真要拿出這般手段,又是誰怕誰了?


    韓世忠也落在了後麵,這位困頓半生的老兵痞嘴角也是一絲微微的冷笑。轉眼看看身邊嶽飛,這位年輕的大宋將領,卻捏著拳頭,猶自激動得微微顫抖。滿麵都是效死之心。韓世忠想說什麽,卻又搖搖頭,將這些話藏在了心底。(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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