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在耿南仲和宇文虛中所在衙署裏麵,一切仿佛都如往常一樣,沒半點異常處。


    可是在這衙署後院角門,門內門外,都有人藏在黑暗裏麵等候。


    眼見得天色已經過了三更時候,因為被圍,燕京城中早已宵禁,周遭一切都已經是萬籟俱寂。而在角門之內,汴梁天使之一宇文虛中卻在這裏一襲便衫,漏夜等候。他站在黑暗當中,身邊隻有一名最為親信的家人。這些日子一向疏懶的宇文虛中,這個時候卻神色嚴肅無比,還隱隱有些興奮激動神情潛藏其中。連唿吸都變得比平日急促了一些。沒有人知道宇文虛中心中到底有多激動。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居然將燕京這裏牢不可破鐵板一般的局麵,撬開了一道縫隙出來!


    就在這一片安靜當中,角門外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音。那名家人忙不迭的趕緊去開門。這角門久矣不開,今日派上用場,還特地澆上了油。饒是這樣,在安靜的夜色裏,還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這點微聲,再不至於驚動什麽。更不用說秦鳳軍早在多少日前就接管了天使衙署左近的宵禁警戒之權。可身處其中,還是讓每個人都忍不住心中一緊!


    角門輕輕打開,就看見姚平仲身影最先閃了進來。朝著宇文虛中點頭示意——這個時候,也犯不著禮節謹嚴了。連夜投書,布置關防,都是這個侄將軍一手安排。姚平仲動作既快,也進行得妥帖。


    在姚平仲身後,是一個結實粗壯的身影,正是西軍現在在燕京城中兩大巨頭之一的姚古!他臉孔繃得緊緊的,看見宇文虛中在那裏等候,神色間微微抽搐了一下,就恭謹行禮下去。


    宇文虛中卻親熱的一下將姚古攬起:“希晏兄,你我二人為的都是國事,正應該放下這些虛文,你還客氣這些做什麽?”


    姚古直起身子點點頭,仍然麵沉如水的一副模樣:“宇文大人幾次惠賜書信,姚某人軍務繁忙,不得迴複,實在是抱愧於心。今夜難得巡城之後有暇,特特前來看宇文大人對姚某人有什麽教誨............此間不是說話的地方,耿大人何在?”


    姚平仲在自家伯父身後撇了撇嘴。自己這個伯父,明明都上門來要和這兩位天使交易了,偏偏還說得這般義正詞嚴。眼前局勢,哪裏是可以耽擱得下去的?早些商定早些行事罷,這西軍,將來姚家地位,說不定就能耿高上一些!


    宇文虛中卻很沉得住氣,姚古武臣都能努力顯得沉穩一些,不那麽急吼吼的。他一個文臣士大夫,浸淫官場十餘年,還怕不如他了?當下笑道:“希道兄在書齋裏,掃徑以待希晏兄............希晏兄,請!”


    說罷就伸手肅客。姚古深吸一口氣,和宇文虛中並肩前行。前麵就一個家人提起燈籠引路,微弱光芒之下,幾人曲曲折折,已經來到了內院書房前。耿南仲早已在書房前等候,以這位老夫子瞧不起武臣的性子,此般做派,已經是客氣到了萬分。看到姚古前來,就在那裏微微拱手示意。


    姚古也不說話,和宇文虛中耿南仲兩人並肩進了書齋中,就連親厚如姚平仲,也隻能侍立在外。書齋之內,三人推讓一陣,分賓主坐下。三人互相對望一下,一時間竟然都不知道從何開口。


    最後還是宇文虛中灑脫,笑道:“西軍數萬,坐困燕京,也該有個了結了罷。難道真的就長久在這裏耗下去不成?亂軍虛實,這些日子已經看得分明。希晏兄想必早有破敵良策,今日可是來見告我與希道兄兩人,西軍就將點兵出征,掃平燕地亂軍,還官家一個喜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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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古沒有想到,這宇文虛中文人氣息極少,開口就是這麽幹脆爽快!雖然自己漏夜前來,自信也為的是西軍將來,可是姚古第一次背著老種行事,心中糾結之處,當真是不足為外人道。此刻宇文虛中開門見山,姚古竟然一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耿南仲在一側麵沉如水,低聲喝道:“西軍還是大宋的西軍!此間亂事,早該勘平。卻遷延到這個時候,意圖要挾朝廷。這個還能瞞過誰去?老種行事,迴朝某自然有彈章奉上,希晏兄此舉,正是名正言順,大有忠義之心,不知道希晏兄還在遲疑些什麽?”


    姚古緊緊閉住嘴唇,還是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他的念頭,竟然是起身就走,權當自己沒有來過這裏!


    宇文虛中將姚古神色看得清清楚楚,淡淡一笑道:“希晏兄,老種相公謀劃。未必就是都對的............王相公和童宣帥主持此次北伐,的確私心自用,對西軍上下也大有不公正處。這些官家如何能不知,朝中正人,又如何能不知?你們孤軍遠戍在外,為大宋征發經年,童宣帥和王相公居於汴梁,還不知道有什麽舉動,你們有自保之心,那是再自然不過............”


    他說這番近乎於掏心窩子的話,卻讓耿南仲狠狠瞪了他一眼。在耿南仲看來,姚古今日上門,就是情虛。當以大義責之,讓姚古奉命行事。如何還能說這些擺不上台麵的話語?可是此間行事,都是宇文虛中在主持,他聽宇文虛中的謀劃已經非止一日了,這個時候也隻有鐵青著臉閉口不言。


    宇文虛中疊起兩根手指,繼續語氣平平淡淡的說下去:“外聯蕭言,內接老公相助力,的確有深固不搖之勢,讓亂軍勢大,最後再掃平亂軍,都是讓蕭言來行事。就算將來追究,也先是找到蕭言頭上............老種相公的確好算計!”


    說到這裏,宇文虛中冷笑一聲:“............可是現在,這亂事規模,已經不是當初預料的了罷?燕京被圍日久,軍心卻有些不穩了罷?再遷延下去,不知道還能發生什麽樣的變故了罷?困在燕京,消息內外不通,大家心下都已經忐忑至極了罷?就算是這樣,希晏兄還要跟著老種相公一條路走到黑麽?”


    姚古一下站了起來,冷冷道:“老種相公節製四路西軍,俺不聽他的號令,還能聽誰的?宇文大人所言情狀,姚某人一概不明不白。要是宇文大人與耿大人見教不過如此的話,那麽姚某人隻有告辭!”


    耿南仲沉臉開口嗬斥:“跋扈之甚!”


    宇文虛中卻笑著揚手,示意耿南仲不要說下去,更上前幾步,按著姚古肩頭,讓他做坐下去:“這些不過是學生有時候胡思亂想,做不得準的。今日除你我等三人,隻有天地鬼神,什麽話不能說?坦誠一些,希晏兄才不會以為學生說的是一套,背後做的又是另外一套,希晏兄,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姚古重重哼了一聲,坐定又閉住了嘴。宇文虛中其實說得不錯,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姚古竟然覺得胸中塊壘鬆快了不少。這等話都能攤開在桌麵講,足見宇文虛中坦誠。有這麽個大家心照不宣的基礎,自然就好做交易了。


    他忍不住用讚賞了眼光看了宇文虛中一眼。宇文叔通負智計之名,為士大夫中一異類,當真是名不虛傳!


    看姚古坐定,宇文虛中也一笑迴位,仔細端詳著姚古臉上細微的形容變化,好整以暇的開口道:“............希晏兄對老種相公恭謹奉命,天下誰不知道?忠義之名,名不虛傳。然則希晏兄卻想不明白麽,早日出兵掃平亂軍,為的正是西軍,為的正是老種相公身後聲名!”


    這下姚古也不裝啞巴了,淡淡開口:“姚某願聞其詳。”


    耿南仲此刻也忍不住屏住了唿吸,他們身負重托,前來燕地,卻勞而無功。要是老公相上台,他們這些和童貫王黼會同一路和他做對的人物,真不知道落一個什麽下場!要是能在他們的指揮運籌之下,先平定了燕雲亂事,又這場大功打底,不管汴梁城怎麽變化,至少他們這一係的地位就得到保證了,老公相也無法輕易下手!此刻已經是到了分說戲肉,提出交易條件的關鍵時候,能不能說動姚古這個西軍中的重要人物,就在此一舉!


    在這一刻,耿南仲也忍不住微微有些歎息。近年來世風日下,士大夫文臣們變幻門庭已經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這些武臣的忠誠心思,倒似乎是更強一些。這姚古就算前來,也不肯說老種半點不是,自己是不是當日真的太小瞧一些這些武臣了!


    宇文虛中看看姚古,神色也嚴肅了起來,放慢了聲音開口道:“............以文馭武是大宋祖製,再不可能有什麽變化的。西軍就算支持老公相,和老公相做了一路。現在西軍能用手段和當日上司本管童宣帥為難,異日怎知道又會不會用同樣手段對付老公相?希晏兄,你處老公相位置,會不會做如是想?老公相手段,必然要如童貫扶持劉延慶一般,繼續牽製分化西軍,隻是這次老公相將用的人,是蕭言而已!蕭言根基近乎沒有,又有克複燕京,還有你們讓出的平定燕雲亂事的功績,扶持他再名正言順不過............希晏兄啊希晏兄,西軍北伐,寸功未立,連一場燕雲亂事都平定不下來,這不是就等著人將來分化壓製西軍麽?難道希晏兄就不怕西軍全軍,將來如劉延慶環慶軍一般下場?”


    這一番話語,實在是打進了姚古心底。在這個時候,大宋其他軍馬都全部廢了,西軍實在是太大太強。這以大宋立國以來對藩鎮的戒備防範,西軍如此,豈能不樹大招風?


    這也就是西軍上下,始終如履薄冰的關鍵所在!對付了一個童貫,以後還有其他人,過了一關又是一關,似乎沒有斷絕的時候。姚古也憂心的就是要是此次北伐戰事,西軍寸功未立,還要窩囊的被圍燕京這麽久,將來朝廷中人就有大好的對付西軍的口實。


    卻不知道老種相公為什麽非要將這場功績讓給蕭言!西軍自家還要求一個自保!


    姚古呆呆坐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宇文虛中猶自不肯罷休,還在那裏冷笑著繼續說下去:“............養寇自重,要挾朝局。朝廷豈能不忌憚於心?就算眼前關口過去,王相公與童宣帥倒台,異日朝廷對西軍動手,隻會更加厲害!蕭言南歸降人,除了權勢地位,還能有什麽忠義之心?到時候作為牽製分化西軍的力量,隻怕蕭言對付起西軍來,比其他人更是厲害!老種相公老矣,就想著平安渡過眼前關口。卻不想想身後令名,卻不想想西軍這麽多兒郎將來命運?”


    宇文虛中最後一句話說完,書齋當中,隻能聽見姚古粗重的喘息聲音。


    半晌之後,就看見姚古臉上,突然兩行濁淚落下:“西軍成軍以來,百年來在大宋邊陲,拋屍何止百萬............西軍上下對大宋忠心耿耿,可鑒日月............大宋其他軍馬廢了,西軍獨存,都是俺們拚死拚活,用幾代人性命填出來的,怎麽就都成了罪過了?又該如何是好,又該如何是好?俺們武臣,就想踏實打仗戍邊,卻為什麽就這麽難?”


    這員西軍重將淒楚話語,讓宇文虛中和耿南仲都有些微微動容。耿南仲倒還罷了,在他看來,這西軍現在境地,都是自己找的,如果和大宋其他軍馬一般,文臣士大夫還有官家,怎麽還會忌憚他們?武臣就算有忠義之心,一旦兵強馬壯,也就說不準了。為大宋計,隻有壓製到底。


    宇文虛中卻是一直主張重將權,對武臣不要壓製過甚的一人。自己同僚恨不得讓西軍也變成如汴梁禁軍一般的廢物才能安心,他很不以為然。現在還有西軍支撐,西軍若是廢了,又能指望誰去?但是此刻這些心思卻不能表露出來,現在既然各分派係,隻有站住腳步到底,看能不能盡力多保存西軍戰力多一些罷............大宋這樣已經支撐了百數十年,又是民豐物阜,也許總能找到其他法子,繼續再支撐下去罷?


    他在心底歎息一聲,低聲道:“希晏兄,暫且不要動意氣............學生勸你出兵掃平亂事,也是為了西軍好............”


    姚古默然擦了一把眼淚,冷冷道:“既然對我們西軍猜忌若此,怎麽做都是一個錯,聽宇文大人號令行事,又能怎樣了?”


    耿南仲眉毛一挑,就要嗬斥,宇文虛中卻搶到了前麵,放大了一些聲音:“希晏兄你不聽老種相公號令,毅然出兵平亂。正是再西軍當中,再立出一個門戶!原來西軍涇源秦鳳熙河三軍牢不可破,秦鳳軍這般舉動分出之後,老種又老病,涇源軍將來不知如何,隻剩下小種掌熙河軍。西軍分裂,正是自全之道!如此朝廷也就放心,天下也就放心!西軍雖然再沒有以前那麽大的力量,卻還能長久下去!希晏兄,你就不想帶著秦鳳子弟,迴歸鄉裏麽?”


    姚古一震抬頭,他們殫精竭慮,想的就是怎樣將西軍三路作為一個整體保存下來。自己也從來沒有自立門戶的心思。現在宇文虛中卻是讓他們反其道而行之,將西軍自己分化開來!既然如此,當日他們何苦要和童貫明爭暗鬥不休?


    但宇文虛中這麽一個意思提出來,頓時就讓姚古心思活了起來。與其這樣與文臣士大夫集團硬抗下去,與其這樣和朝廷硬抗下去。倒真不如將西軍暫時分化開了!雖然力分則薄,說不定還有一路西軍會被遣戍到其他地方,可是再不用這樣提心吊膽了!西夏已經不是當年西夏,西軍迴戍,力量削弱一樣能夠維持,大家就這樣踏實過幾十年日子罷............


    難道真的就等著老公相異日去扶持蕭言,再來對西軍下手?蕭言此子,可不是劉延慶這等暮氣深重的家夥,童貫幾乎就是他一手弄得灰溜溜的,直到現在快要倒台。一旦蕭言調頭迴來對付西軍,將來大家命運,當真是難以想象!他姚古,如何能居於蕭言之下?


    有些東西,姚古原來根本不會去想。現在一旦這個堤壩有了缺口,自然這些念頭就傾瀉而出。


    西軍數路,世代通婚,早就盤根錯節。就算暫時分開,將來未必沒有複合的時候。老種已經老病若此,基本管不了事情,小種也不比他年輕多少。他姚古卻還年方壯盛,將來再將西軍統合起來,讓姚家成為西北第一人,未必就是沒有機會!


    話已經說到此處,就不必再深說下去了。姚古抬頭,深深看了一眼宇文虛中和耿南仲,起身抱拳行禮:“姚某願意出兵掃平燕京四下亂軍!卻不知道,兩位天使大人,將如何做?”


    耿南仲和宇文虛中對望一眼,都掩飾不住目光中的喜色。宇文虛中大笑起身:“自然是據實迴報朝廷,老種相公暮氣萎靡,不聽朝廷調遣號令,典兵自保實力。而希晏兄忠心赤膽,毅然出兵,掃平妖氛。秦鳳軍為國之幹城,當盡速迴鎮陝西,陝西軍事,盡托於希晏兄肩上。而老種相公與小種相公所領軍馬,須得好好整練刷新,當留一部鎮於北地。老種相公年老,也該原品休致了。小種相公,說不得就得負傷鎮北重任............至於那位蕭言蕭宣讚,這場燕雲亂事,和他刻意縱容,脫不了幹係,所謂神武常勝軍,當編散歸於各軍!將來如何,就看這蕭宣讚命是不是夠硬了............希晏兄,這份奏章,現在學生與希道兄就願當麵寫出來!由你派出人馬,馳送都門!”(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an</a>,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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