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於途,燕京城已經在望。


    王稟忝為護送兩位使節來到此地的大將,這個時候已經走到了前麵。在他追隨童貫離去的時候,燕京城還是一副破敗到了極處的模樣,半城毀於大火,幾處城門上的巍峨箭樓已經被完全燒坍塌,城門內外,護城河內,到處都是屍首,宋軍遼軍流民百姓所在皆有。


    在他的意中,也不過就是一個多月,兩個月不足的功夫,一幫武臣居於這破敗之地,還能將燕京城收拾成什麽模樣?不糟蹋得更壞算是不錯了。他是老行伍了,數萬才經曆血戰的丘八爺居於一處,到底有多大破壞力他是再清楚不過。當日北伐之前,西軍頓兵於河間一帶,就是大宋河北自家地盤,都給這些丘八爺鬧得不成一個模樣。他是童貫身邊人,每天都有地方官來哭訴叫苦。


    幾萬大軍在這裏,後麵轉運上來的隻有基本供應,朝廷對燕雲戰事還沒有一個說法,這犒賞封賞都還沒有下來。燕京城是遼人南京道腹心之地,又有幾十萬逃難燕民在這左近,現在又沒人拘管,這些軍將還不早早就開始自己犒勞自己了?意料當中,不把這裏糟蹋完不算罷休。


    其實朝廷,也打算是舍了戰後燕地。王黼聚斂的六千三百貫伐遼軍費,已經用得幹幹淨淨。近來日常供應,都是三司在想法應付,已經是叫苦連天。如此奇功,犒賞當是一個驚人數字,舍了戰後燕地,這些軍將撈飽了,將來對犒賞的胃口說不定就要小上許多。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不論是王稟還是耿南仲宇文虛中,一路前來,都準備看到一個荒涼破敗到了極處的燕地,被糟蹋成什麽慘狀他們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耿南仲雖然開口就是仁民愛物的君子大道理,但是也絕不會在這個上頭多說半句。隻要能收服這些丘八,在朝爭當中占了上風,這個前遼統治了百多年地方的子民,又算得了什麽?


    但是一路行來,倒是大大的出乎他們的意料。於途宋軍絕少,隻是維持著正常的軍情傳遞,文報通路。燕地雖然戰後蕭條殘破,可是難民歸鄉於途,基本沒有宋軍騷擾。各處塢壁堡寨也都有炊煙,田地雖然拋荒嚴重,水利更破壞得不成模樣,但是已經有破衣爛衫的百姓在盡力做一些春耕的準備。


    本來王稟和耿南仲宇文虛中他們以為,幽燕菁華,盡數都在燕京。這些丘八太爺嫌棄其他地方沒有油水,自然都聚集到燕京城生發去了。其他地方秩序粗安,換來的就是燕京城應該已經是人間地獄!


    等到現在親臨,才讓他們大吃一驚。燕京城不僅不是人間地獄,居然還是一副整肅氣象!仿佛就是大宋境內,一等能臣治下的升平之時州郡一般!


    宋軍大部,果然都聚集於此,但是城外四下密密麻麻紮下的營寨,表明宋軍沒有混雜在城中胡鬧,而是安於營中。營寨紮得嚴整,周遭也收拾得幹淨。營寨之間還有臨時集市的草棚,雖然因為天使到來,這些集市都已經停市,空蕩蕩的一人也無。可也表明了宋軍數萬人,對燕京百姓騷擾很輕。當兵的腰裏有銅,燕京百姓還敢和他們做生意市易,用戰後僅存的家當,換點糊口之資。


    燕京城牆,也盡力整修過了,城上城下,到處都是腳手架和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料堆。護城河也在疏浚,翻起的新鮮泥土堆砌在內側岸壁上,等於又加了一道土壘防禦工事。城牆上下同樣空空蕩蕩,恭謹迎候天使到來,但是也可以想見平日不知道多少燕地百姓被組織了起來,以工代賑。而燕京本來就是咽喉要害之地,這處雄城修補完全,就是屏藩之靠!征用民力起來有序工作,本來就是很考究行政組織能力的一件事情。一旦要動,就是大工,進行當中麻煩更是少不了。在承平之地進行此事都是讓地方能臣撓頭的麻煩事情。但是這群丘八,竟然就在戰後新得之地,短短一月多的時間內,就將燕京城內外百姓安撫組織調動得成了這般模樣!


    所有一切,還不僅僅於此。燕京城左近,田地明顯都收拾過了,除了雜草,修補了一些小的灌溉水利。收容下來的難民百姓的草棚子,整整齊齊的在周遭廣袤田野裏頭一片片的矗立著。這些丘八太爺,居然將無主荒地都分發了下去,難民百姓收容了起來,即將到來的春耕,都準備得似模似樣!


    王稟固然是看得目瞪口呆,就連車中兩位天使都是動容,在車上互相對望,都是神色凝重。


    對武臣,文人士大夫是看不起的,隻會破壞而不會建設。粗鄙無文之輩也居多。所以他們來收兵權是理直氣壯,馬上得之馬上無法治之,還不是要靠我等文臣?來收容難民,組織耕作市易,收糧收稅上來供養這些丘八太爺。這樣算來,以文馭武還不是天經地義?


    卻沒想到,沒有他們這些文臣插手,這些武人也將幽燕新得殘破之地,治理成這般模樣!就是一向自負的宇文虛中,自問也沒有這分本事。燕地這番景象,他們看在眼中,半點也沒有為燕地百姓欣慰的心思,心頭心事卻又重了三分。


    這些聚於燕地的武臣集團,必須打壓下去!尤其是那個蕭言。據傳迴來的消息,這一兩個月,幽燕之地,老種他們西軍將門集團避道,都是蕭言在主持一切。說實在的,武人不怕他們跋扈,不怕他們能廝殺,不怕他們隨便帶一支軍就有萬人敵的本事,怕的就是武臣插手地方,而且他們還具備插手地方的能力!這蕭言,武可破軍,文足治郡,政爭上麵露了一手就讓童貫狼狽離開,卻不知道怎生就突然冒出這麽一個人物出來。


    留他不得!


    看到後來,耿南仲和宇文虛中都已經走到了車廂外麵,立於車上極目四顧,兩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大軍正在旗幟飄揚的前行,在離燕京城還有七八裏的地方,就突然聽見號角嗚嗚響動,接著就是金鼓齊鳴,大吹大打的聲響中,燕京城麵對使節來路的城門大開。周遭營寨也都開了營門,披掛整齊的諸軍將領都衣著鮮潔,一排排的魚貫而出。接著就是全副迎接使節的儀仗,在城下一字排開,絲竹金鼓之聲,錯雜飄揚。再然後就是一隊隊的宋軍甲士,軍卒披甲,使臣簪花,一排排一隊隊的擺開陣勢列開。領兵將領一聲聲喝令傳下來,嘩的一聲整齊響動,燕京城外,各處營寨門口的大隊宋軍,已經全都單膝跪下。奉迎使節夠身份的將領上前幾步也全都下馬行禮,唿喊之聲驟然響起:“恭迎天使代天巡閱,臣等不勝惶恐之至!”


    耿南仲和宇文虛中對望一眼,總算是來了,和那個蕭言正麵交手的機會到了。卻不知道,他有什麽法子,對抗汴梁而來的旨意。他這個南歸降臣,難道還敢掙紮反抗不成?


    轉眼之間,紛紛車馬就已經抵達燕京城門之外,護送使節而來的三千軍卒止步,旗牌官將坐騎牽來,耿南仲和宇文虛中棄車上馬,就有王稟一人衣甲鮮明,策馬在側後護持,直直來到那些正行禮恭迎的諸將麵前。


    一群錦袍亮甲的將領當中,站在頭前的身子瘦小,白須飄拂,正是燕京諸將當中身份最尊的種師道。他沒有半點自持身份的意思,恭謹彎腰行禮。這麽大歲數了,保持這個姿勢如此之久也當真不容易。耿南仲和宇文虛中策馬而前,離種師道幾步就已經翻身下馬,這次他們對西軍總的態度而言,是拉攏居多,現下兩人都是分外客氣,一左一右將種師道攙扶起來。


    耿南仲是正使,還有點自持身份,他是太子老師,一向深居簡出,和這些將帥也不太熟悉,隻是笑著不開口。宇文虛中當日在汴梁是個活躍人物,對兵事也感興趣,沒事就朝樞密副使吳敏那裏跑,和老種也有過數麵之緣。當下笑道:“老種相公,某等持節而來,你是白發重將,儀注行一下也就夠了,還這樣彎腰曲背的,卻是臊某等這兩個書生了!”


    老種被兩人攙扶著,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豈敢豈敢?某等百戰克複燕雲,卻三兩個月沒人搭理,正惶恐朝廷是不是忘了俺們這些效死之士,現在兩位相公到來,正如撥開雲霓見日一般,滿心都是感念朝廷恩德,這禮節,焉敢不鄭重一些?”


    老種一句話出,兩位使節都是神色一僵。這位西軍重將,話語當中鬱氣怎麽也掩飾不住。這一開頭,就不是好兆頭,此次北來,果然是件有點棘手的差事............要不是如此棘手,怎麽會兩派互鬥之間,卻讓他們這清流一黨揀了這麽一個便宜?


    雖然話有點難聽,但是耿南仲和宇文虛中也沒怎麽放在心裏。老種資格足夠發發牢騷,不過也隻是發發牢騷而已。數萬軍馬孤懸新得之地,難道還敢對抗大宋汴梁朝意麽?百餘年來,哪次文臣壓製武臣的時候,這幫丘八不是罵罵咧咧的最後還是聽命?


    兩人不想這個當口就惡了西軍,當下就裝沒聽見。和老種寒暄兩句,就由老種一一引薦西軍諸將。諸將都是禮節恭謹,一個個臉色都不大好看。耿南仲和宇文虛中就當沒看見,話語都是加倍客氣接納,宇文虛中更是言辭便給,言笑不禁,勉強維持著一個朝廷使節一意撫慰勞苦功高將士們的氣氛。


    王稟這個時候也已經下馬,同樣恭謹的侍立在耿南仲和宇文虛中身後。西軍將領不屑的目光看過來,王稟都悄悄避開,隻是專注打量迎接使節的諸將,掃視一眼他就沉下了臉色,仔細再看一遍,臉色就是加倍的難看起來。


    蕭言和他麾下的一幹將領,都不在其中!難道蕭言在燕京城中,就敢不出來迎接兩位代天閱軍的使節不成?這不是將現成的把柄交到耿南仲和宇文虛中的手中麽?蕭言此子,機變百出,絕不會做這種笨伯事情!


    難道蕭言不在燕京城中?那麽他現在在哪裏?到底在幹些什麽?王稟手腳有些發涼,忍不住環視了一下四處。其實一路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一個老大疑惑已經橫亙在胸中,看這燕京四下紮營架勢,西軍主力絕大部分已經群集於一地。這麽多軍馬集結於一地,又是才打下來的疆土,這已經是大違常理的事情,結合著蕭言不在迎候人群當中的古怪,老種和蕭言他們,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這疑惑就在王稟胸中翻滾。他自然是對立下大功之後反而要遭遇壓製報複的蕭言心懷愧疚。可是也絕不代表他願意看到燕地發生什麽變故。可是這個場合,絕沒有他開口發問的餘地,隻能任著這團疑惑,在胸中越滾越大!


    好在發現了這個異狀的,不止他王稟一人而已。耿南仲和宇文虛中此來,主要就是衝著蕭言。對這個人物,兩人都好奇得很,一路上也都反複盤算過了,和蕭言初會,到底要說什麽言辭,用什麽做派,才能既穩住他又讓壓住他的氣焰,一開始就讓這些橫空出世的人物就兩人範圍,車中無聊,兩人甚至還演練了不少迴。這番言辭都憋在胸口,就等見著蕭言就噴薄而出。


    老種引著他們,一一引薦過去,西軍有名將領差不多都打了一個照麵了,卻怎麽也沒引薦到一個叫做蕭言的家夥。耿南仲養氣功夫十足,還能強憋著。宇文虛中卻是滿心思要在此行顯露自己本事抱負,好名動天下的,當下就再也忍耐不住,笑著打哈哈:“西軍上下,何其濟濟多士!要不是這等虎賁,原也難以速下這燕京雄城!不過這拿下燕京雄城,據說還有蕭宣讚的不少功勞,某隻訝異,憑著眼前西軍諸將,這蕭宣讚還能從老種相公手裏分走功勞不成?汴梁城中,這蕭宣讚之名也灌了一耳朵都是了,老種相公,是不是給某等二人引薦一下?”


    耿南仲也停下了臉上笑容,向著走在兩人身邊的種師道望去。種師道轉頭迎著他們目光,老臉上一副半癡不呆的模樣,啊了一聲才緩緩開口:“兩位天使,難道未曾接到俺們發出的文報?蕭宣讚此刻不在燕京城啊!”


    耿南仲和宇文虛中一起瞪大了眼睛,難掩震驚之色。蕭言此子,到底在做些什麽?老種這老頭子,明顯是和蕭言有所配合,他又在打的什麽盤算?蕭言避開他們兩位使節,恐怕怕的就是當場被他們雷厲風行的拿下,所以才走避到外麵去............可是避得了一時,難道避得了一世?除非他反出大宋!他要是真的反出大宋,反而是遂了大家的心願!除非他能利用到爭取到的這幾天功夫,來行什麽翻盤的手段............他又有什麽翻盤的手段?


    至於老種說發出了軍報,耿南仲和宇文虛中毫不懷疑老種和蕭言他們的確發出了軍報。可是兩人就在途中向北而來,軍報卻是向南傳遞,自然是送不到他們兩人手中!說不定老種和蕭言再用什麽手段,讓這軍報送得慢一些............這兩人到底有什麽計較,在行什麽勾當!


    宇文虛中最先反應過來,淡淡一笑,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樣:“某等自然是沒有接到這軍報............可惜不能在燕京城和蕭宣讚相會............卻不知道,這軍報上所提及的,是怎樣要緊的事體,連某等代天閱軍,蕭宣讚都不能等候?”


    老種神色也淡淡的,仿佛說著的是一件最為無關緊要的事情:“燕京雖下,燕雲之地卻未全平。遼人餘孽,匯聚西北,勾連雲內諸軍州耶律延禧所部,正在掃蕩俺們軍力所不及之軍州,試圖反攻燕京,還豎起了什麽鳥複遼軍的旗號,聲勢浩大,半個幽燕之地已經大為震動............蕭宣讚心切國事,已經率領本部人馬前往堵擊剿除,汴梁朝中,以為打下燕京就是北伐事了,卻哪裏想到,俺們這些軍將,還是坐在火山口上,還在苦苦為平定燕地廝殺!”


    什麽囚攮的複遼軍!文雅若耿南仲和宇文虛中,這個時候在心裏都罵了一句不雅之詞。武臣養寇自重,也是文臣見慣手段。不過有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我等二人入居燕京,召你蕭言迴師來見,你蕭言迴來還是不迴來?迴來就得就我等範圍,不迴來也隻有反出大宋一途,放你出燕京的西軍也脫不了牽連,反而是我等最為喜聞樂見之事!你蕭言避開我等二人,容這幾天功夫又有什麽作用?當真是小兒伎倆!至於那複遼軍,所謂聲勢,多半還不是你老種和蕭言捏造出來的,就算聲勢當真是如此浩大,半個燕地讓他們糟蹋就是了,隻要這些武臣能就範圍,不難慢慢討平,到時候多死一些人罷了,反正又死不到我們頭上!


    宇文虛中最先想明白這個道理,隻是笑而不語。耿南仲卻是方正得多的脾氣,老種和蕭言這麽明目張膽的欺上門來,他心裏真是深惡之。武臣跋扈無文,稍稍放鬆一點拘管,就是眼前這般模樣!王黼童貫和老公相他們鬥得不亦樂乎,居然能將這種大事撒開不管,最後還不是我們這些清流士大夫,心切國事之輩來收拾局麵!


    當下他就冷冷的向老種發問:“既然遼人餘孽勢大,怎麽就蕭宣讚一部出往剿洗?西軍為何不出?蕭宣讚所領出兵一部,西軍出兵一部,幾位相公和蕭宣讚在燕京城中坐鎮主持,隨時可以四下應援,不是更合道理?官家遣使垂顧閱軍,辦理善後,此要事也,蕭宣讚怎麽就敢於輕出?官家體麵,置於何地?蕭言南歸降臣,不知大宋體製,倒也罷了,老種相公重將也,怎麽就不知道主持一切?老種相公,私誼雖在,公義難費,說不得某就要參你這一本!”


    兩位使節要是好好說話,西軍諸將也不在意禮節行全套,將兩人捧到天上去。現在橫是準備撕破臉和朝中使節鬧上一場了,這位耿南仲耿大使節,在下車伊始,就開口要對西軍當中威望深重的老種相公要參要彈,當真是好大威勢。當下西軍諸將臉色都黑了下來,有的人低低開口,嘴巴一張一合,明顯就在暗地罵娘。


    老種神色不動,迴顧一下僵在那裏的諸將,淡淡的笑了:“更合道理?也罷,俺們這些粗鄙武臣,也來和兩位使節說說道理!俺們西軍,十五萬出於陝西諸路,為童宣帥指揮著殺來殺去,結果現在在這裏的,不過一半不到的數字,童宣帥幾次喪師,現在在汴梁享福安坐,俺們卻還在這火山口上,幾個月無人問津,這合不合道理?童宣帥不問罪,卻問俺們罪過,這合不合道理?”


    此前老種滿是衰頹作態,腰彎著,走路顫顫巍巍的,說話還故意一副漏風模樣。現在卻已經直起了腰,臉上歲月留痕如刀砍斧刻一般,記錄著這大宋老將幾十年不凡的曆史。兩眼當中冒出的也全是精光,顧盼有威,哪裏還像七十多歲的老頭子!


    他按劍舉手,一掃在場諸將,盯著耿南仲言道:“西軍遠戍兩年多,不管紹聖前法,還是紹聖後法,遠戍近三年,未曾歸戍。俺們那位統帥,卻是來去自如,擅離戰地,這合不合道理?將士遠征,用性命博官家犒賞,博朝廷封贈,熱肚皮迎著冷槍頭,一戰下來,死傷一片。還不是等著換一些賣命錢,好歸鄉養活一大家子,甚至周濟戰死袍澤家屬,給子孫兒女留些田地............可是北伐以來,除了日常糧食軍資供應,大半年戰事打下來,統共領了四個月的餉錢!戰事緊急,俺們心切國事,可以不討餉。可是燕京打下來兩個月了。軍將士卒們等朝廷犒賞等得脖子都長了,卻無一分一文到手,還得從軍中公用貼錢出來,替大宋收容撫慰這新得之地的百姓流民,兩位使節代天閱軍,旨意當中也有撫慰之意,這軍心不收,如何遠戰?兩位使節不提如何宣慰俺們這些軍將兒郎,倒是指責俺們不出,這合不合道理?”


    老種說得慷慨激昂,他身後那些西軍將領聽得眉飛色舞,雖然沒有出言附和。但是被老種激起的那種鬱鬱之氣,耿南仲和宇文虛中立身其間,當真感覺如海潮一般衝擊在自己身上!耿南仲臉色已經鐵青到了極處,他不是個言辭便給的人,也沒有經曆這種大隊武臣抗聲以對的場麵,一時間竟然找不出話來反駁,隻是氣得手腳冰涼。這天下要亂了,武人跋扈至此!還不是當日童貫統軍無力,養出來的這等驕橫之氣!大宋之禍,大宋之禍啊!


    宇文虛中也不開口,隻是冷眼旁觀著眼前一切。眼前一切,顯然已經不是來前所預想的局麵。既然有變故,策略就得調整,還不如就讓老種說下去,將他們的盤算籌劃摸清楚,再好下手應對。他也就站在那裏,臉上甚至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就任老種繼續說下去。


    老種果然沒有停口的意思,白須顫動,神色激憤,仍然滔滔不絕:“............俺們已經盡心竭力,支撐眼前一切。西軍遠戍三年,軍心已然老大,如何能強使出去遠戰?一旦不利,反而助長遼人餘孽聲勢,到時候燕地局勢,才是當真不可收拾!蕭宣讚忠義,麾下神武常勝軍較之西軍,還算生力,更多是精騎,來去如風,足可應對。蕭宣讚立下如此奇功,沒有在燕京城中等賞,反而慨然而出,去迎戰遼人餘孽。勝則不足以誇功,複燕本是奇功,再打平一些遼人餘孽,能添什麽光彩?萬一不利,反而大損聲名功績。可蕭宣讚不計成敗毀譽,毅然任事,俺心裏隻能寫一個服字!本想著兩位天使宣慰俺們西軍之後,收拾起一些軍心,老頭子自然也是要出兵,打平燕地,將這麽一片大好河山奉在官家階前,無為後來者患,卻沒想到兩位使節不問情由,隻是尋俺們這些百戰餘生丘八的不是!這又合不合道理?


    ............聖明無過於官家,俺們接到的旨意,也是說兩位使節前來宣慰諸軍。辦理燕地戰事善後之事。該賞的賞,該罰的罰,俺們還能有什麽話說?可是未見兩位使節宣慰,細細查問燕地局麵情由,反倒立刻就尋起俺們不是............童宣帥覆軍殺將,現在安居燕京城中,怎麽沒見兩位使節尋他不是?既然童宣帥棄俺們而去,俺們現在留後燕雲,就算官家麵前,也要容得俺們說話,俺們也早有彈章彈童宣帥了!俺們百戰餘生之士,也不敢在兩位使節麵前再多說什麽,隻求兩位使節能細細查訪燕地一切詳情,在措置一切,奏報於天............俺們隻求一個公平!北伐以來,全軍不論生者死者,俱都感念無地!”


    言罷,老種深深一揖到地。在他身後西軍諸將,姚古以降,也全都一揖到地:“西軍上下不論生死,同感兩位天使大恩大德!”


    這還叫不想多說什麽?老種簡直說了一個滔滔不絕,將西軍北伐以來的滿腹鬱氣,在這一刻幾乎都傾瀉而出!耿南仲臉色已經鐵青到了極處,他是再純正不過的士大夫,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這些武夫的跋扈要挾之舉!別看西軍將領甲胄森嚴,這麽多西軍士卒列隊而望,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還真不怕什麽,冷哼一聲就要說話,卻感覺自己身後被人一拉,迴頭看去,就見宇文虛中緩緩向自己搖頭。


    耿南仲一怔之下,宇文虛中已經越過他,雙手將種師道攙起,微笑道:“老種相公,何至於此?某等二人,對燕地之事絕無成見,自然是秉公論處,諸將立下大功,正是等著朝廷封贈超賞的時候,何苦鬧這種意氣?且進城說話!蕭宣讚既然出外,也就罷了,等他那裏迴報軍情,遼人餘孽事了,再見蕭宣讚也就罷了,某等是打算好好叨擾老種相公幾日的,那在乎遲早這些功夫?一路行來,五髒廟少人祭掃,早就要沸反盈天,老種相公該不會連這一頓都舍不得罷?”


    宇文虛中說了軟話,老種也立刻就滿臉堆笑,舉手奉請,頭前帶路:“能宴於兩位天使,正是種某人之幸,兩位天使,請,請,請!”


    諸將嘩的一聲散開,自然有旗牌將兩位使節的坐騎牽來。耿南仲宇文虛中翻身上馬。老種走在前麵,兩人在後,王稟隨侍,再後麵就是一大堆西軍將領。金鼓絲竹又立刻吹打起來,儀仗也都全部打出,遮天蔽日一般的引導在前,浩浩蕩蕩的就穿城而過,直奔燕京城中衙署而去。


    本來朝廷使節代天踏足燕京城中,是大宋百餘年來空前盛事。耿南仲和宇文虛中也對此事頗為自得熱衷,宋人士大夫富貴是不愁的了,稍有操守的,無不好名。此時千軍簇擁下直入燕京,本來應該激動萬分,說不定在馬上還要賦詩紀盛,可是經過城門口迎候的這一出。燕京雄城氣象,竟然沒有半分入兩人眼底!


    西軍諸將雖然對兩位使節前唿後擁,可是前頭老種,後麵諸將,都刻意的和他們保持距離,那生疏味道,藏也藏不住。兩人身邊就一個王稟,顯得空蕩蕩的。


    騎在馬上,耿南仲黑著一張臉,終於按捺不住,靠近仍然強自撐持著笑意,不住左顧右盼的宇文虛中,冷冷道:“叔通,你這是什麽意思!武臣跋扈要挾,你就低頭了麽?我等直道而行,他們還敢反出大宋不成?就應該痛斥老種,召迴蕭言。原來商議手段,還要加倍為之,痛痛的挫掉他們這等氣焰!武臣跋扈,這動搖的是大宋國本!就算某等殉於燕京城中,留下的也是千古香名!叔通你如此舉動,莫是要迫某與你割席麽?”


    宇文虛中看著耿南仲,微微搖頭:“............希道兄啊希道兄,如此便是行快意事了,卻是與大事無濟!”


    耿南仲一怔,正想出言反駁,宇文虛中卻已經又快又急的再度開口:“某等此來,是怎麽尋著這個機會的?老公相與王相公兩派互鬥,卻撇下燕雲這個燙手山芋無人料理。官家滿心思的都巴望著能早點了卻燕雲諸般事宜,好獻功於太廟!此等正是官家豐亨豫大的局麵,怎麽容得敗壞?所以這些武臣跋扈也好,不跋扈也好,隻要早點料理了,官家就不在意。而我等一脈和童宣帥暫時聯合,童宣帥本來是西軍舊帥,官家還有點相信童宣帥對西軍還有餘威,我等與童宣帥一黨聯手,看來是最快能了卻燕雲事的,既然我等要壓製武臣,官家也隨我等去了,這些官家並不在意............


    ............可是眼前局勢,又多出一個遼人餘孽出來!這些武臣養寇自重,雖然是不入流的手段,可是我等要是將他們逼急了,這些武臣都是全無心肝之輩,他們就真的能讓燕地大亂!好容易克複了燕雲之地,遲遲不得善後,等來的卻是大亂的消息,官家該如何想?官家會如何做?這些武臣倒是看得明白,看燕京一城被他們整治得這般,這些武臣當中,也有大才!隻是論不定是蕭言還是西軍裏頭的了............希道兄,你說某等還能操切行事麽?”


    聽了宇文虛中一席話,耿南仲臉色難看程度,已經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此刻也隻能冷哼出聲:“難道就此束手?被這些武臣要挾,他們要如何,某等便如何麽?那麽某等此行之後,如何在朝中立足?天下又如何看某二人?............朝中兩派奸黨大亂國事,結果連這些武臣之輩都壓製不住,眼看就要成藩鎮之禍!童貫此輩,雖死莫贖!”


    宇文虛中淡笑,神色當中滿滿的都是自信:“............倒也不至於此,西軍家都在大宋陝西諸路,百年舉國奉養,深仁厚澤之下,這些武臣,這次的確是在童宣帥手下受了冤屈,倒也不至於走到藩鎮那一步............事情還有可為。現在他們把持住的,就是遼人餘孽起事這一件事情而已............你我二人靜下心來,先周旋一段時日,隻要查明遼人餘孽之事不過如此——此事老種蕭言將其誇大了十倍是必然之事!你我二人再趕緊催後路將犒賞運上來,稍安軍心之後,他們也懈怠輕看我等之後,再行雷霆手段!將蕭言召迴,說不得就要殺雞給猴看了............誰謂書生不能殺人?恩威並施之下,西軍也隻有束手,一天雲霧,就化作煙消雲散............希道兄,此處還是你我揚名天下之處!”


    聽完宇文虛中的計較,耿南仲不語默默沉吟。他自知不如宇文虛中那樣機變百出,也隻有由得他拿主意。不知道為什麽,耿南仲就是沒有宇文虛中那樣信心滿滿,半晌之後,才低低歎息一聲:“叔通兄,一切都依你就是,某等和老種周旋一些時日再看罷............不知道為什麽,這燕京城中,某總覺得鬱氣如潮............武臣跋扈之輩,本來就少有心肝,被國朝代代正人相承,牢牢壓製在下,這鬱氣凝聚,也有百年了............鬱氣鍾得久了,就成了戾氣,卻怎生也不能讓這戾氣出籠!叔通兄,你機變無雙,此間事,多多拜托於閣下了!”


    王稟靜悄悄的跟在兩人身後,對於王稟,兩人也沒什麽戒心。這點可靠武力,正是要用恩義結之的。和王稟一路同行,也知道王稟是一個方正厚重人,大有士大夫氣。對一個武臣說他有士大夫氣,那是誇獎到了天上去了。兩人說話沒有避開王稟,雖然周遭金鼓絲竹喧鬧,王稟也聽清了大半。


    在背後,他隻是暗暗搖頭,雖然宇文虛中靈活,當下就暫時後退一步。可是言辭裏麵,仍然將武臣看輕,以為手腕靈活一點,這些武夫自然還是要就範圍。兩人倒是對老種提防多一些,對蕭言卻還是沒怎麽放在眼裏。隻怕以為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老種的安排,蕭言不過聽命行事罷了。


    那是他們沒有見過蕭言啊............一場北伐戰事,蕭言不僅以微薄力量立下了克複燕雲的奇功,而且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居然將根基地位遠遠超過他數十倍的童貫給灰溜溜的趕走!王稟幾乎可以斷言,眼前燕雲一切,一定就是蕭言主導著進行到此步的!耿南仲和宇文虛中以為暫時敷衍一下,就可以慢這些武臣之心,最後再用雷霆手段。他們卻不知道,也許蕭言的雷霆手段,卻要馬上使出來了!他一向行事,都是間不容發,絕不給你有足夠應對的時間!


    不知道為什麽,王稟卻不想提醒兩位使節這個。周遭一切,鬱氣如潮。這句話耿南仲是說對了。這是大宋百年文臣壓製武臣的鬱氣!是在這危難之際,大宋隻有這麽一點點能戰之兵,文臣之輩還百般提防,百般摧折所激發出來的鬱氣!這鬱氣鍾得久了,當真會變成戾氣,還不如就讓其抒發出來............國勢飄搖之際,還是保存一些能戰武力罷!到時候上陣拚殺的,還不是這些武臣?他們能稍有地位,將來國難之際,才能盡心竭力,為國死戰!


    老種老種,你大概就是為的這個,才盡自己全力來幫助蕭言的罷?


    王稟的預料,果然比耿南仲和宇文虛中這兩位使節準確了許多。


    蕭言的雷霆手段,果然就在眼前!


    幽燕邊地上荒野之間,各處營寨當中火把光芒星星點點,將周遭一切映照得清晰可辨。四下營寨裏,偶爾還有契丹語的歌聲響起,辭氣蒼涼而雄壯,在空曠的四野當中,傳出去老遠。


    兩百多年下來,說實在的,那個镔鐵民族也早就脆弱了許多。早就不是阿保機時代的兵鋒如鐵了。所以女真崛起,一下就潰敗成落花流水一般的模樣。但是在這絕境當中,這些契丹遺民,遼人餘孽,仿佛有找迴了祖上一點血氣,哪怕處在如此絕境,也要追隨他們契丹人最後一位大英雄大石林牙,做拚死一搏。


    四下那些破爛營寨裏麵,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削尖手中木棍,打磨一口劣刀,砍伐木料拚成一麵櫓盾。營寨當中最後一點食糧也拉出來分發了,不管老少,盡皆一飽,就等著明日潰營而出,蔓延燕地四下,做死中求活的一搏。


    除了歌聲,偶爾還有女子嗚咽,鬼哭一般間或響起,讓周遭一切,不類人間景象。


    這裏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們最後的拚死努力,不過是按照一個人的劇本上演而已。在這劇本上麵,他們的命運早就注定。


    這個人,正是蕭言。


    複遼軍老營當中,自然比周遭那些破爛營寨謹嚴許多。營寨當中,安安靜靜,隻有刁鬥梆號之聲,火把獵獵燃動,照亮了營寨當中高懸的耶律大石旗幟。就是這麵旗幟,引得這些遼人遺民冒死追隨。


    蕭言披著鬥篷,站在營寨當中一處角樓之上,看著四野星星點點,看著曠野當中這帶著點蒼涼的末路景象。


    幾萬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欲其生則生,欲其死則死,本來就是他來到這個亂世所追求的。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就是沒有多少得意處。神情鬱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蕭言背後,突然傳來了腳步聲響動,迴頭一看,正是自己的親衛頭子張顯拾級而上。護持蕭言身處險地當中,張顯這小白臉看起來也比平日還要謹慎十倍,每夜都是不住巡營,睡不了三兩個時辰,每個要緊人物他都得反複查看,瞧著是不是被嚴密監視著,有沒有什麽疏漏。眼瞧著就瘦了下來。


    看見蕭言迴頭,張顯上前一步行禮下去:“宣讚,俺才巡視了一遍,耶律大石和甄六臣都有數十弟兄看著,沒有疏漏處。甄六臣帶來的那幾百人馬,也沒什麽異動,內外交通隔絕,也沒什麽異常............隻是明日就要大舉,照宣讚的布置,那些遼人餘孽分道四出,這裏老營怎麽樣每路也要調出幾十人馬支援一下,這人手分得薄了,總是吃力處............宣讚,能不能不要抽調人馬?遼人餘孽隨便他們怎麽鬧,他們是死是活,總大不過宣讚的安危!”


    蕭言緩緩搖頭:“要將聲勢鬧大一些,足夠震動汴梁,這些遼人餘孽當中,必須要有代表耶律大石的骨幹支撐。這點人是省不得的............而且有他們居中做為核心,總能控製這亂事規模一些,能少殺些人就少一些罷............再說了,沒有他們做為耳目,我怎麽知道這場亂事發展到了什麽地步,火候是不是足夠,什麽時機才最適合我發作動手?耶律大石和甄六臣不過是兩個人,我也沒那麽嬌弱,有個兩百心腹,就足夠控製了,再不至於出什麽亂子............”


    張顯無聲點頭領命,蕭言說出這般大道理,他還能說什麽?隻有這些日子將自己睡眠再減一個時辰,照顧得更周密一些罷了。他本想退下,但是看著蕭言神色鬱鬱,一副難以開解的模樣,忍不住就多問了一句:“宣讚,是在擔心燕京那裏麽?”


    蕭言一笑搖頭,裹緊了身上鬥篷:“兩個文臣,沒什麽好擔心的。這個世道講的還是實力,我也沒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怕不著他們............”


    他沉吟一下,最後還是苦笑道:“我隻是覺得,眼前這一切,似乎不是我想要的............”


    蕭言還想要什麽?張顯不明白這個,也不好插口,隻能靜靜聽著。蕭言也不看他,隻是在那裏喃喃自語:“我當日發誓,來到這裏,就是新生。要扶危定難,要不負此生............可是這叫做不負此生麽?隻是在為了自己權位,不惜犧牲所有一切,隻朝前狂奔。什麽東西都能犧牲了,這此生還有什麽味道?這不是人過的日子啊............”


    短短失態,不過一瞬即逝,蕭言轉瞬就振作起精神,搓搓自己被夜風吹得冰冷的臉:“這場大戲好容易要上演,還多想什麽!他媽的,張顯你也下去,多睡一會兒,瞧瞧你那眼睛,簡直就是兔子!養足精神,追隨老子給汴梁來人一個好看,讓他們知道,老子不是他們輕易動得了的!”


    言罷他就不顧張顯,緊緊身上鬥篷,大步的就朝著角樓下走去。張顯怔在那裏,撓撓腦袋,趕緊跟了上去。


    隻留下空空角樓矗立在那裏,夜風掠過,嗚咽有聲。


    ~~~~~~~~~~~~~~~~~


    在燕山之上,一處山頭上麵,十餘騎馬立於高處,同樣看著眼前曠野之上星星點點遍布四下的燈火。這些騎士都是一臉風霜之色,看來是急急行軍而趕來這裏的。


    當先一人,個子高大,手長腳長,星光之下雙眉斜飛,俊朗英武。正是董大郎。


    他同樣裹著一領鬥篷,臉上露出的隻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奉天倡義複遼軍麽?好大場麵,好大的鬱氣!也隻有這般場麵,才足夠讓俺伸展手腳!蕭言哪蕭言,董某人此次南下,就再不準備向北而去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an</a>,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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