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雪,終於漸漸小了下來。


    天色漸漸的明亮起來,幽燕山川大地,一片銀白景象。仿佛老天爺也想將這一年來,在燕地發生的連場血腥殺戮,完全掩蓋下去。


    可是在燕京左近,煙火仍然燭天而起,其殘酷暴烈之處,仿佛就連老天爺都已經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多少英雄豪傑,多少野心之士,多少無辜百姓,以燕京之地為中心,繼續卷動著狂亂的潮流!


    城中戰事已經又進行到了另外一番模樣。


    耶律大石再是狠心,也決沒有將燕京城一火焚之的道理。他上城指揮作戰之際,在北城聚居的流民百姓,已經齊心協力的清出了一條隔離火勢的地帶。水火無情,寒夜當中又是狂風大作,就算耶律大石無心,誰知道這場火勢會不會蔓延下去,將整個燕京城都點著!


    一天一夜的大火焚燒下來,燕京雄城,這個原來北地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整個南半城,都已經化為灰燼。亭台樓閣,街巷裏弄,三瓦兩舍,酒肆章台,全部都成劫灰。火勢在延伸到了隔離帶左近,難以為續,在臨近天明的時候,終於漸漸小了下來。


    大風卷著還發燙的飛灰,飄散全城,仿佛正在下著一場黑雪一般。


    城上戰事,還是那般,遼人守軍終有一個指望蕭幹迴師的期望在,始終在鼓勇抵抗。常勝軍的攻勢,也不如才入城之際那麽兇猛,不少常勝軍士卒一邊作戰一邊還朝著城外張望,總是嘀咕著,大家陷在這裏,誰知道遼人主力到底什麽時候就迴師殺來?


    雙方仍然在僵持著,在西顯門和開陽門兩處,你殺過來,我搶迴去。城頭宋遼兩軍戰士的屍首不住的堆積起來,又被推下城頭。那兩段城牆流下的血澆滿城頭,已經凍結起來,火光一照,觸目驚心到了極處。


    戰至天亮的時候,雙方已經拚殺得有氣無力。對於在城牆上這麽狹窄的地方向遼軍發起衝擊,對於常勝軍來說已經成了畏途。越來越多的人馬退下來,蝟集在丹鳳門口左近,怎麽抽調他們上前都難以指揮得動。郭藥師最後無法,也隻好讓這些退下來的人馬歸趙良嗣調遣,等著火勢稍小一些再衝向城內。


    就連郭藥師自己,又何嚐衝殺得動了。他是重傷初愈之人,搶燕京城門的時候又負創幾處,流了不少血。雖然再不甘心,身體也實在衝殺不動了。在陣中呐喊指揮督促士卒上前半夜,到了最後已經搖搖欲墜。還是他的心腹甄五臣甄六臣兄弟倆將他搶了下來。


    天幸到了天色將明的時候,南城火勢終於稍稍小了一些,可以讓宋軍越過火場,衝擊前進了。趙良嗣早就下了箭樓,在丹鳳門口等候,急得雙眼通紅。城牆上麵毫無進展,時間就這樣飛快的過去,留給他們這支奇兵搶下燕京城的時間越來越少!


    趙良嗣在箭樓之上僵立一宿,等的就是火勢能下來一些,到時候越過猶自還有火苗吞吐的南城火場,直直的向燕京城內撲去!隻要能將常勝軍大隊展開,也許就能在蕭幹迴師之前,搶下燕京!


    蝟集在丹鳳門口的常勝軍士卒,雖然上城牆以命換命攻擊前進的勁頭不怎麽足了。但是他們也相信,隻要能展開兵力,將力量全部用上,也許還有搶下燕京城的可能!所有人也都在等待著火勢稍歇的那一刻,好穿過火場,撲入燕京城中!


    所有人都在等候著這火勢逐漸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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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勝軍士卒數千,除了一天一夜撲城激戰下損失數百名,現在還有數百人在城牆上和對方僵持——那個地方實在也展不開太多人馬。其餘三四千人,幾乎都蝟集在丹鳳門城內城外。城牆上常勝軍控製的地方已經足夠大,在城門左近已經不會受到遼人守軍的箭矢攻擊。城外的常勝軍都拚命的朝城內擠,原因無他,燕京南城熊熊大火,實在給這奇寒的天氣帶來了一絲暖意。


    丹鳳門內,常勝軍士卒擠擠挨挨,或坐或躺。不少人興奮緊張勁兒過去,就在冰涼的地上披甲荷戈的唿唿睡去。人頭挨著人頭,在丹鳳門內連插足之地都不大好找,從城牆上看下來,就跟流民聚居之地差不多。丹鳳門城門樓之內可以避風之處,自然都是常勝軍軍官們專享的地方,城牆之上,有所調動,傳令的軍卒艱難的踩過一片人體,激起一陣罵聲,才能挪進城門樓當中。一道軍令傳下來,就聽見幾名軍官罵罵咧咧的起來,再去糾集他們的兵卒,或者上城牆衝殺一氣,或者出城外接替哨探的責任。


    常勝軍都是積年老卒,知道當兵的一旦上了戰場,最要緊的就是抓緊一切時間吃睡。不然陣戰一場,也許就是僵持數日。在戰場之上,有氣力,有精神,反應快,就是保命的本錢!


    雖然現在僵持在城門這裏,外麵遼人大軍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迴來,一時進退不得。此次撲襲燕京城前景到底如何,還未可知,但是這些常勝軍士卒軍將一樣放倒唿唿大睡。


    趙良嗣和郭藥師不是沒有想到在火場當中填出一條道路來。無非就是負土壓火開道。可是一則天寒地凍,又缺少工具,費盡氣力也才搜集了不多的土包。二則是耶律大石這場火放得當真的狠毒,不知道糾集了多少人手,拆了多少屋宇填在火場中,眼前火牆騰起半天高,綿延幾十步遠,火苗升騰翻卷,都起了唿嘯的聲音,稍稍靠近,都須眉皆燎,豈是他們搜集的這區區一點土袋能填出一條道路來的!


    燕京城中,宋遼雙方就這樣僵持住,等著有新的變化在這場戰事中發生,不過交戰雙方也都知道,最多到天明時分,這場戰事,就再也僵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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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藥師猛的睜開眼睛。


    他是在激鬥當中,被甄五臣甄六臣硬搶下來的。他是想強撐著一直戰鬥下去,但是身體實在是支撐不住了。在箭樓一層傷卒當中就迷糊了過去。


    夢中景象,陸離變幻,紛至遝來。燕京城在夢中已經完全被大火籠罩,耶律大石,蕭幹,劉延慶,童貫,甚至早已死去的董小醜等人,無數名臣猛將,英雄豪傑,就在大火當中拚死爭鬥在一起。每個人都渾身浴血,但是每個人都寸步不退。


    在夢中,郭藥師甚至都以為這場爭鬥終其一生,都不會結束!


    夢中景象再一變幻,燕京城外,已經是黑壓壓的遼人大隊騎軍環逼,如牆而進。遼人騎士伏在馬上,雙臂張開,發出嘍嘍嘍嘍的唿喊之聲,向著郭藥師直撲過來!


    環顧身邊,常勝軍甲士已無一人跟隨,連自己女兒郭蓉都不在身邊。唯一剩下的,隻是已經倒在血泊中的甄五臣甄六臣而已。


    轉瞬之間,遼人鐵騎,高舉著蕭幹旗號,已經將這麽多為了燕京歸屬拚死爭鬥的英雄豪傑全數淹沒!


    燕京城中,屍積如山,如地獄中最底下一層的景象一般。郭藥師自己,不知道為何,也在這屍堆當中,隻能拚力抬頭,看著頭頂獵獵飄揚的蕭幹黑旗。突然之間,這黑旗又轟然墜落,即使是在夢中,也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崩塌聲響!


    摧垮這麵旗幟的,是一名銀甲小將,身形提拔,眉清目秀,神情之間。郭藥師記得自己見過這個小將,雖然言談舉止,沒什麽大差異處,而且腦子活,反應快,更能潑出膽子去。但是不知道怎麽的,郭藥師總覺得和這名小將相識之際,他和仿佛總有一種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不協調感。


    但是此刻,這名小將臉上已經有了風霜之色,堅忍沉穩,已經一如轉戰疆場多日的燕地男兒。手中長劍出鞘,劍光奪目,籠罩了整個幽燕的山川大地!


    一個名字在郭藥師胸中閃過,在夢中他就大喊了出來:“蕭言,蕭言!”


    接著他就從夢中醒了過來,周遭是濃重的血腥氣。傷卒輾轉呻吟之聲,充斥在昏暗的箭樓當中。幾個親衛在他身邊,也都疲倦得站不住了。城牆之上,還有靈醒的廝殺聲傳來,不過雙方都有些有氣無力了。


    再凝神一聽,外麵火場的唿嘯爆裂之聲,比起前時,已經低沉下去許多。頭頂上傳來趙良嗣聲嘶力竭的唿喊:“快負土填路!殺進燕京城去,還等什麽!”


    郭藥師猛的一個機靈,跳起來衝出一層箭樓,來到城牆垛口之上。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遠處天幕,一片漆黑,但是眼前左近這一切,還是被熊熊燃燒的大火映照得通明。


    這火勢,當真是小了下去!已經不是向火牆一般連成一片,都可以看見燒得焦黑的火場,還有火勢背後的燕京城中景物!


    城牆之下,丹鳳門左近,常勝軍士卒正亂紛紛的起身。趙良嗣畢竟不是他們直領上官。眼前火勢雖然小了一些,但是仍然熱浪逼人。而且火場之後,遼人有一夜時間做準備,誰知道衝過去之後,等待大家的是什麽?雖然趙良嗣在那裏跳腳,但是底下動作卻快不到哪裏去,誰也不願意做第一個衝過去的那個人。


    郭藥師猛的吸氣大唿:“甄五臣,你還在等什麽?負土填路,衝過去!俺們時間不多,殺散遼軍,搶下各處城門,擒了遼人皇後!拿下燕京城!”


    郭藥師現在心腹大將,也隻剩下甄五臣甄六臣兄弟倆了,甄五臣和他一樣,在易州之戰受過重傷。所以沒有讓他上城牆衝殺,隻是在丹鳳門內督率士卒。這個時候聽到郭藥師唿喊,滿臉傷疤的甄五臣越眾而出,身後是早已準備好的精銳甲士。在他們之前,是數百名負土抬石的常勝軍士卒,隨著甄五臣的厲聲唿喊,連聲下令之下,這數百負土抬石的常勝軍士卒衝上前去,拚命將土袋和石塊朝著火場扔去。


    麵前火勢,果然沒有昨日一日間那麽暴烈狂亂了,土袋石塊,在火場中明顯就填出了一條通路出來。蝟集在丹鳳門內的常勝軍士卒讓開一條道路,讓甄五臣率領衝陣甲士越過。跟在這填路士卒之後,大步朝著燕京城內前進!


    郭藥師大唿一聲,隻覺得渾身氣力突然都迴到了自己身上。成敗就在此一舉,能不能在蕭幹殺迴來之前拿下燕京城,就看這一次了!


    他操起一根長柄戰斧,在親衛護持下,大步朝著城牆之下走去。在他頭頂,趙良嗣已經從箭樓二層探出半截身子,雙眼血紅的衝著他大聲疾唿:“郭都管,把燕京城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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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牆的另一頭,耶律大石也靜靜的看著眼前一切。


    遼人守軍,連同耶律大石糾集上城的雜湊兵馬,也廝殺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所據守的開陽門箭樓處,雙方幾進幾退,廝殺得一片狼籍。到處都躺著死屍傷卒,不踩在上麵,都不知道誰還活著。


    開陽門箭樓還被常勝軍放了一把火,火勢未曾大起,就被遼軍搶迴來撲滅了。箭樓當中,此刻血腥味,焦糊味,還有種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混雜在一處,就成了此刻燕京戰場上最為真實的味道。


    遼軍守軍,不過寥寥數百之數,據守在開陽門箭樓左近,多半還都負創。耶律大石也負創兩處,同樣被遼軍搶下來,他卻不肯休息,一直立足在城牆之上督戰,給苦苦支撐的遼軍鼓氣。


    他同樣聽到了宋軍方向傳來的唿喊號令之聲,也看著焚盡了燕京半城的熊熊火勢漸漸在這黎明到來之前小了下去。


    耶律大石低低歎息一聲:“卻沒想到,這燕京城,是毀在俺的手裏............”


    在他身邊,是一個同樣帶了重創的契丹親貴,祖上是在遼道宗的時候失勢的,久矣沒有出曆實職。這次卻被耶律大石鼓動,披上了祖上留下的盔甲,帶著家奴上了城牆戰守。此刻聽到耶律大石歎息,他也支撐著站了起來,哼了一聲:“就算將燕京城毀在俺們自己手中,也不要留給這些宋人!領兵而來的郭藥師此輩,本是燕人,卻為了南人這般出力!就是大遼這般亡了,俺也要和郭藥師這等小人同殉!”


    耶律大石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誰說大遼亡了?隻要俺們還在,大遼哪裏會亡?”


    他向後招手,剩下不多的親衛——還是當日蕭幹派來軟禁監視他的那些奚人軍士。就恭恭敬敬的將耶律大石的頭盔奉上。耶律大石將頭盔合在頭上,長長吐了一口氣:“堅持這麽久,蕭大王也該迴來了............要是他還是俺識得的那個大遼的四軍大王!燕京,就這樣毀了罷............隻要俺耶律大石不死,隻要俺耶律大石不死!”


    他看著那竭力支撐站著的契丹親貴,溫和一笑:“俺想保住這燕京,最後燒了燕京城的,卻是某家自己。蕭大王想棄了這燕京城,現在趕來救這燕京城的卻是他。世事變化莫測,莫過於此............經此戰後,燕京是再也保不住了............活下來,到時候俺們再把大遼重興起來!”


    不等那契丹親貴迴答,耶律大石已經振臂大唿:“天就要亮了!四軍大王,馬上就要迴師燕京!俺們再廝殺這最後一場,將宋人拖住,等著俺們主力迴師,等待他們的命運,就隻有粉碎!”


    唿喊聲中,本來已經疲累得站不住腳步的在城牆上僵持著的遼人軍馬,還有在箭樓當中的負創遼軍士卒,都是精神一振。耶律大石已經操起一柄步槊,舉步而前,幾名親衛緊緊跟隨在他身後,跟著他向城牆的那一頭丹鳳門方向,衝擊而去!


    在這黎明前最為黑暗的一段,已經殺得筋疲力盡的宋遼雙方,在燕京城頭城內,鼓氣了最後餘勇,要分出最後一個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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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百宋軍甲士,唿嘯著衝過了火場當中被填出的道路。火勢雖然小了一些,但是周遭一切,仍然滾燙灼人。身上鐵甲,已經被烤得滾燙,露在外麵的須眉,紛紛被灼焦。煙氣嗆得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等衝過火場的時候,這當先衝擊的數百甲士,幾乎人人都被燎傷,口幹舌燥,鐵甲之下,一身透汗。


    甄五臣當先,就覺得突然胸中氣悶一鬆,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衝過了幾十步寬闊的火場!


    入眼之處,火光映照之下,就是一大片白地。斷瓦殘垣,入目皆是。遼人也真有一股狠勁。不僅燒了南麵半邊城池,還拆了老大一片房屋,將能引火的東西投入火場,其他磚瓦土石,就又支架起了一道道屏障!


    這些屏障,既低矮又粗陋。如果在臨陣當中,都是不堪一次衝擊的。但是在燕京城中,一邊舉火一邊豎起這些土壘屏障,還有軍馬在城牆上死戰。燕京城中遼人戰意之烈,對城外蕭幹主力迴師寄望之深,已經可見一斑!


    燕京城中的抵抗,的確已經竭盡了全力。在真實曆史上,郭藥師楊可世偷襲燕京城,燕京遼人,哪怕以土石瓦片相擊,都巷戰抵抗了許久。幾乎將整個燕京城打成了一片白地。此時此刻燕京城抵抗之慘烈,比起真實曆史猶有過之!


    不過這牽製抵抗,已經到了絕處。半個燕京城燒了,北遼皇後帶著北遼皇帝的棺材上了城樓。百姓再多,也不是披甲經製之軍的對手。隻要衝垮這最後的土壘抵抗,就可以直搶燕京各處城門,奪下這場多少人拚死也想得到的大功!


    甄五臣大喝一聲,長矛交與左手,右手拔出佩刀。身先士卒就朝著眼前土壘木柵屏障處撲去。此時此刻,已經再無退步餘地,隻有上前。在他身後,從火場道路中不斷湧出來的常勝軍甲士也是一般想法,昨夜他們算是休息了一場,現在恢複了一些精力,此刻甚至不用軍將下令,就緊緊的跟在甄五臣身後,朝前湧去!


    土壘之後,是亂七八糟雜湊起來的遼人守軍,城中契丹奚人等遼人所謂國族,都知道城破之後,他們必然無幸。將最後一分氣力都拿了出來。皇親國戚,遼人小吏,宮中太監,遼人散卒,大戶家奴,甚至還有契丹文官,就構成了燕京城中最後的抵抗力量。手中也是什麽武器都有,能披甲的,十中無一。昨夜他們都在拚命拆屋架壘,朝著大火中扔去更多的可燃之物,到了這個時候,周遭能拆的都已經拆光。也完全筋疲力盡了,看著火勢漸漸小下來,這些雜亂守軍就蝟集在土壘之後,等著宋人最後的攻擊。


    當終於看到宋人甲士從火場中衝出,唿嘯上前的時候,每個人都是神色慘然。一個遼人小吏文士挺身而起,站在土壘之上,大唿道:“天底下沒有不亡的國家,就死在這裏罷!難道等著宋人破城之後,再屠城殺到頭上來麽?就和燕京城同殉罷!”


    在他唿喊聲中,遼人雜亂守軍,手中有弓矢的,已經發矢而射,沒有弓矢的,就投擲著磚頭瓦塊。擠在後麵的,也張口而唿,這淒厲唿喊頓時就席卷了全城,仿佛就見證了大遼對幽燕之地一百餘年的統治,就要在此刻走向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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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遼此時號稱攝政者,正是天賜皇帝留下來的皇後蕭普賢女。正是四軍大王蕭幹的親族。蕭幹現在掌握北遼這殘山剩水的全部大權,對蕭普賢女也麵上維持足夠尊重,在軍中用度如此窘迫之際,還盡量維持她那個所謂宮廷的供應。


    但是此時此刻,在燕京城通天門的箭樓當中,這位才三十三歲的遼人皇後卻已經是一身素服。麵北跪坐,頭發也披散了下來,垂在身後。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在她身邊伺候的,隻有寥寥幾名宮女而已。太監中有氣力的,都被她打發出去參與最後的抵抗。北遼朝廷文武百官,久矣隻是一個虛名而已。大權以前在耶律大石,現在在蕭幹手中。現在自然沒有人還在這孤家寡人一般的皇後身邊警嗶,不是逃散,就是和各自親族在一起,等候著最後的命運。


    若不是耶律大石在,若不是燕京城中契丹奚人這些國族還在竭力震懾,說不定都有漢官,準備將她綁了獻納給入城宋軍了。


    不過此時此刻,已經到了絕境。


    耶律淳的棺木,就停在外間,不過現在也沒誰關心一個行將滅亡的小朝廷的死皇帝了。通天門外,還殘存的燕京北城當中,唿喊哭叫聲連成一片,昨夜稍稍安定一點的秩序,又完全崩潰,現在狂亂處,還超過昨日宋軍突然搶下城門的時刻!在耶律普賢女身邊伺候的寥寥幾名宮女,契丹奚人國族的,懷中揣著利刃,準備最後關頭跟著同殉。渤海漢人出身的,就左右亂瞄,心神不靈的看著有什麽退路。


    跪在那裏的蕭普賢女突然低聲發問:“大石林牙有消息麽?”


    一個女官模樣的宮女低聲迴話:“大石林牙自從昨夜上了開陽門,舉火隔斷退路之後,現在都還沒有音訊。”


    蕭普賢女又低聲問:“四軍大王迴來沒有?”


    那女官默不作聲,一句話都不說了。蕭普賢女緩緩點頭,站起身來:“扶我出去看看......”


    幾名宮女女官,上前攙扶住了蕭普賢女。扶著他走出了箭樓。在箭樓之外,還荷戈守衛的,隻有不多幾十名蕭家親族子弟,白發蒼蒼的老頭也在其中。除了他們,城牆上就再無一人,看著蕭普賢女出來,僅剩的這些蕭家親族子弟宿衛,都是一臉悲色的朝著蕭普賢女行禮。


    蕭普賢女也紅著眼睛一一點頭示意。她先向城外看去,天色已經漸漸明亮了起來。平林漠漠,環慶軍留下的營寨痕跡還在遠處,所有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潔白當中。寂靜無聲,看不到蕭幹的旗號,看不到大遼的軍馬。


    轉頭再朝城內看去,入眼之處,就是一片狂亂。南城大火仍然在熊熊而燒,卷起黑煙劫灰,灑落全城。僅剩的北城,到處都是百姓流民在四下奔走,宋軍甲士,已經在遠處出現。不多的雜亂守軍,在憑借街巷土壘進行絕望的抵抗。這些雜湊守軍,如何能是披甲之士的對手,眼看著宋軍甲士已經殺得一路是血,步步朝著通天門方向而來。


    宋軍在整個北城,已經蔓延開來,到處都是唿喊慘叫之聲傳來。殺戮和放火向來是連在一起的。火頭煙柱,在北城也次第升起,指向各處城門,仿佛就在標明宋軍在燕京城中前進步伐。


    除了通天門還有遼人不多守軍在守住城門之外,拱辰門,清香門,安東門,迎春門............守軍全部潰散,或者加入了城中絕望的抵抗,或者打開城門逃跑。城中百姓流民,都沿著這幾處洞開城門拚命朝外逃難,城門處人潮自相踐踏。燕京城外雪地上,已經可見看見小螞蟻似的人潮,在竭盡最後一分氣力,離開燕京這座死地!


    蕭普賢女眼中滾落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終於忍不住啜泣起來:“祖宗的基業,就這麽完了?這麽一個大遼,就走到這一步了?”


    一名蕭姓子弟宿衛低聲解勸:“大娘娘,蕭大王馬上就要迴師,到時候............”


    他聲音半途戛然而止,分明連自己都失卻了信心。蕭普賢女再朝城下看了一眼,轉頭舉步朝通天門箭樓內走去:“宋軍靠近了,就將這裏燒了,我和皇帝死在一處,還能朝哪裏逃去?好過去汴梁當小周後............你們舉火之後,或者去尋蕭大王,或者去尋湘陰王罷............大遼沒了,大家各奔生路罷!”


    蕭家宿衛子弟都垂淚不語。通天門箭樓之外,已經準備好了柴薪和引火的火油。蕭普賢女是不打算跑了,現在蕭幹都蹤影不見,不知道是不是被宋人涇源秦鳳熙河三軍在東麵纏住了,宋軍勢大,蕭幹東征西戰,隻怕也難以迴天,如此大雪,從人星散,車駕不全,能逃到哪裏去?在這裏死了,總好過落入宋人手中受辱。


    大家目送著蕭普賢女步入箭樓當中,有的人就準備在這裏跟著舉火同焚,也有的人朝著箭樓拜了幾拜。就下了城牆準備自覓生路。一個已經白發蒼蒼的宿衛,看來也是蕭家族人當日在大遼位高權重之人,現在卻哭得跟淚人也似,舉起了火把就走向火油堆積之處。


    風聲火聲哭喊聲在燕京城頭冷冷掠過,仿佛就用這末世一般的場景,見證一個帝國的滅亡。


    突然之間,一聲淒厲的號角在遠處響起,隱隱約約傳到了城頭之上。那白發老宿衛猶自未覺,還在顫顫巍巍的走向火油堆積處。


    號角聲更大的響起,這次卻仿佛是十幾二十具號角同時吹動。那老宿衛終於反應了過來,轉向城外東南方向。


    入眼之處,就看見已經初明的天色當中,數十麵黑旗躍出了地平線。地平線下,無數遼人騎士正在縱馬疾馳,卷起滿天雪塵。當先數十名遼人騎士,舉起號角,嗚嗚吹動,聲震四野。


    那老宿衛一下撲在了城牆垛口上,手中火把脫手而落,他跟發瘋也似的指著遼軍騎士出現的方向,用盡平生氣力放聲大唿:“蕭大王迴師了,蕭大王迴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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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蕭普賢女準備舉火自焚之際,耶律大石也率領麾下人馬戰至了山窮水盡之處。


    隨著宋軍大隊在燕京城中展開,城牆之上的宋軍仿佛也恢複了精神士氣一般,拚命而前。眼看宋軍就要掌握整個燕京城了,絕不能讓其中一處城門還掌握在遼人手中,到時候可以接應援軍入城。九十九拜都過去了,就剩下這最後一哆嗦!


    宋軍唿嘯著輪番撲上。城牆上的攻殺戰守,是甄六臣這等悍將指揮。他是跟著蕭言一塊兒闖過遼人大營迴歸雄州的。闖營廝殺中甄六臣的兇悍之處,連蕭言身邊嶽飛等人都有點佩服。甄六臣跟著郭藥師一塊兒被軟禁,這廝殺慣了的漢子憋悶得不堪。


    今日在燕京城頭,這蓄積已久的戰意殺氣鬥誌,淋漓盡致的展現了出來。甄六臣身披重甲,每一次衝擊都身先士卒,重重的撞在遼軍支架的旁牌之上。要不是麾下士卒拚命遮護,戰陣當中,甄六臣都不知道該倒下多少次了!


    常勝軍是甄家兄弟追隨郭藥師多年的心血所係,現在已經凋零得不成模樣。現在好容易有了這麽一個再起的機會。從郭藥師以降,焉能不牢牢抓住?丟失權位勢力,被軟禁監視,不知道下一步命運將會如何的日子,大家都已經過夠了。隻要將燕京搶下,大功到手,常勝軍還會再度扶搖直上!


    一次次在甄六臣帶動的衝擊下,在看著宋軍終於越過火場,撲入燕京城中,四下蔓延開來的沮喪中。遼軍殘部,終於支撐不住,一步步的後退下來。有的人甚至從城牆上向下逃跑,宋軍直撲入開陽門箭樓當中。雙方就在箭樓中展開廝殺,宋軍已經下了城牆,將開陽門城門死死關上,再尋找一切可用的東西將城門洞堵住。


    耶律大石再負創數處,在親衛扈衛之下,退上了箭樓二層,宋軍幾次撲擊,都被拚死殺退。箭樓一層,宋軍遼軍死傷士卒混雜在一處,血流滿地,幾乎都讓人沒有落腳之處。宋軍殺得不鳥耐煩,已經有人在大唿:“舉火,舉火!將上麵遼狗一火燒光了就是,讓他們遂了和燕京城同殉的心願!”


    當下頓時就有人搬運舉火之物,守城之法,不少都要用到火攻處。特別是在對付攻城器械的時候。城牆上麵引火之物,柴薪都是素來都準備好的。轉瞬之間常勝軍就在開陽門箭樓裏外堆滿了柴薪,朝上澆火油。


    甄六臣在箭樓一層,朝著上麵大喊:“大石林牙可在上麵?今日到了如此境地了,再戰下去也是白饒。不如大石林牙自己下來,將生擒於你的功績送給俺甄六臣!大石林牙,俺敬你是條好漢,在軍中絕不會折辱於你............這麽多跟隨你死戰的兒郎,大石林牙你就忍心讓他們與你同殉?”


    在箭樓之上,耶律大石已經筋疲力盡的靠在牆上,身上盔甲都卸了下來,露出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似乎連動一根手指頭的氣力都沒有了。身邊甲士環繞著他,也比耶律大石強不到哪裏去。


    耶律大石朝著身邊甲士笑道:“某是不下去了,流血太多,渾身發冷。臨死宋人給俺暖和一下,那是再好不過............你們誰願下去,就此走罷。是死是活,全憑天命了。來生有機會,俺們再相見罷。”


    他身邊甲士無不垂淚,有的人就在耶律大石身邊一屁股也坐了下來,還有的在樓梯口處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不該下樓投降。


    就在這個時候,耶律大石神色一動,嗚咽的號角之聲,在遠處響起,一開始低沉,轉瞬之間就變得清晰起來,一直傳到箭樓之上!


    耶律大石靠在牆上,捂住臉沉默少頃,喃喃自語:“蕭幹啊蕭幹,你總算是迴來了?直娘賊,來得好慢!要不是俺在燕京城,你現在該是個什麽下場了?”


    他身上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一下站起,振臂而唿:“殺下去!接應蕭大王!俺們援軍迴師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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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丹鳳門箭樓之上,看著眼前遠處漫卷的遼軍黑旗,趙良嗣憑欄而立,神色狂亂。他死死的抓著欄杆,指甲已經嵌進木紋裏麵了,他卻恍若不覺。


    他是文臣,雖然野心足夠,但是也沒蕭言那種膽色。以都市小白領加亞健康身體,就敢披甲衝殺在兩軍陣前。他擅長的,隻是指使別人為自己的野心賣命罷了。


    為什麽這老天爺,總是要和他趙良嗣做對?


    為什麽每次都是在這功敗垂成的關頭,讓他的謀劃全部成功?蕭言如此,這蕭幹也是如此!難道他趙良嗣就沒有揚眉吐氣,一飛衝天的時刻?


    這到底是為什麽?


    遼軍鐵騎,卷起滿天雪塵,以最快的速度朝著燕京城疾馳而來。唿喊聲接地連天的響起,一波波的撞擊在燕京城牆上,似乎此刻他所身處的丹鳳門箭樓,都在這狂亂的潮流當中搖搖欲墜。


    城牆之上宋軍奔走唿喊,每個人都象遭逢了天崩地陷一般完全慌了手腳。迴頭望去,燕京城中半城焦土,半城也已經煙火燭天。眼看得就要將燕京奪下,現在卻是這麽一副景象!如果這是一場噩夢,就快快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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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郭藥師也已經殺到了通天門在望的地方。他緊跟著甄五臣之後,也殺入了燕京城中。沿途不是沒有抵抗,但是零星弓矢,磚瓦投擲,再加上一些隻會拚命的血肉之軀,在披甲戰士麵前,怎麽也支撐不住,連打成相持,稍稍阻滯一下他們腳步的資格都沒有。


    常勝軍甲士,踏平土壘,推翻柵欄,踩過血肉,不可阻擋的在燕京城中前進。郭藥師早就不知不覺的殺到了前頭,和甄五臣並肩作戰。越殺越是爽快,被蕭言奪軍軟禁許久,眾叛親離的鬱悶,痛快淋漓的都發泄了出來。


    通天門上,已經可以看見不多的遼人守軍在那裏倉惶走動。郭藥師遼將出身。如何認不出城樓上那些遼軍的宿衛服色。當下就是心中大喜,迴頭一看,還有百十名常勝軍甲士渾身是血,緊緊的跟在他們身後。


    郭藥師用力的拍著身邊甄五臣的肩膀,甄五臣同樣唿唿的直喘著粗氣。


    “武臣,前麵就是遼人現在的行宮了!這麽大一個遼國,現在也到了這般山窮水盡的地步!去擒了那遼人蕭皇後,說不定就能換來這燕地讓你我兄弟鎮守!宋人官家,也是好大喜功之輩,就喜歡這等禮物!”


    甄五臣嘿了一聲:“都管,俺殺上去,你還有傷在身,先喘一口氣罷,不要殺脫力了!”


    郭藥師現在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傷勢,重振常勝軍,說不定還能鎮守燕地,真的成為一方諸侯的美妙前景,已經讓他每一分精力都燃燒了起來。他哈哈大笑,舉步朝前:“某郭藥師,什麽時候躲在自家兒郎身後過了?跟著某家殺上去,某還你們一個大大的富貴!”


    唿喊之聲未已,城外號角之聲,穿過已經是地獄一般景象的燕京城,越過城牆,越過重重煙火,直入郭藥師耳中!


    郭藥師身子一晃,一下按住了甄五臣肩膀。身後甲士,也紛紛停住腳步。放眼看去,就看見通天門城牆上遼人守軍,已經完全不顧宋軍甲士殺到了何方,指著城外,狀似瘋狂的大唿小叫!


    號角聲更加淒厲的響起,這一次已經是清晰可辨。將郭藥師心中最後一絲僥幸粉碎。甄六臣轉頭看去,郭藥師已經臉色慘白,眼中全是血絲。嘴裏隻念著一個人名字。


    “蕭幹,蕭幹............你還真是有迴天之力不成?這樣都能讓你把燕京城保住!難道就真的沒有人,能拿下這個地方?............某不甘心,某不甘心!(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an</a>,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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