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奕華滿臉鮮血,一刀砍下一個翻上城牆的陳兵。他肩膀中了一箭,饒是如此,仍然堅持在城牆上,遠遠的,父親的頭高高懸在刑柱上,血水混著汗水在臉上蔓延。


    可是他不能退縮,他的身後是整個辛家軍,他們輸了,則整個辛氏連同附庸他們的軍士全數都會全軍覆沒。


    陳軍牢營中那些僅有的幸存族人都會無一幸免。


    清角吹寒,晨光中的兵士最先看見的是家主掛在刑柱上的頭顱,麵無全非,一身狼狽。


    憤怒的辛家老將在憤怒中騎馬衝了出去。


    奔湧的馬蹄踏碎了陳軍軍營的寂靜,也打破了奇異而微妙的平衡,這一百騎兵再也沒迴來,消失在陳軍營地深處。


    然後便是陳王在憤怒中瘋狂的反擊。


    殤陽關仗著地勢險要,但辛家軍已經極度孱弱,幾乎以同歸於盡的方式生生拖住了攻擊。


    辛奕華已經無所謂希望,他隻是機械的揮刀,殺人,擦掉臉上的血水而已。


    “將軍,不好,城門快要頂不住了。”負責城防的一個伍長氣喘籲籲跑進來,巨大的擂木轟隆隆撞擊著城門,聲音震得人心神不寧。


    守城的兵士勉力搬運著巨大的橫木堆積在門前,但是寬闊的城門在持續不斷的碰撞下已經有了鬆動的跡象。


    而城牆上的弓弩手早已經丟掉了強弓,撿起了敵人的武器,用盡全力阻止著,隻希望能挺過這一波攻擊。


    但已經半天過去,陳軍竟然毫無後退的痕跡,陳王仿佛已經破釜沉舟一般,隻一心想要攻破殤陽關。


    辛奕華手臂也中了一刀,他一刀結果了那個竄上來的陳兵,舉頭四望,整個殤陽關已然變成巨大的修羅場,血腥衝天。


    他突然想起什麽,喚住那個伍長:“你去內宅,速速護送小姐去尚陽城。”


    “將軍!”


    “去!小姐再怎麽樣也是楚後,他們不會為難你們的。”辛奕華咬牙。


    伍長眼睛紅了,看了將軍一眼,咬牙領命:“是!”


    但那伍長剛剛領命轉身,便被一塊巨大的落石擊中頭部。緊接著更多的落石砸下來,辛奕華麵色大變。


    陳王又開始新一輪的投石了,而這次,他甚至沒有顧慮陳軍士兵的傷亡。


    城門下的撞擊更加猛烈,仿佛有猛獸在垂死掙紮。


    他的眼皮突突跳著,拎起長刀,轉身走下長階。


    城門內站著麵黃肌瘦臉色蒼白的辛家軍,他們沒有逃離,也沒有恐懼,每一個人都做好了迎接最後時刻的準備。


    辛奕華將刀順手在袖子上擦了一擦。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城門。


    轟隆。轟隆。


    巨大的轟隆聲。


    震得仿佛地上都顫抖起來,他一把砍掉肩膀的箭簇。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辛氏興,辛家軍!辛氏亡,辛家魂!”


    “辛氏興,辛家軍!辛氏亡,辛家魂!”


    “辛氏興,辛家軍!辛氏亡,辛家魂!”


    悲壯的聲音從每一個兵士胸腔湧~出來,所有人都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


    但是很快有人發現情況似乎不對。


    地麵的震動似乎來自不同的方向。


    高高站在城牆上的兵士大聲喊道:“是楚軍!是楚軍!”


    所有人一瞬間沉默了。


    本已是勉力支撐,若是再內外夾擊,毫無勝算。


    但很快城牆上的聲音由驚慌變成了狂喜:“他們是打著辛家族徽!他們是援兵!援兵!”


    援兵,援兵來了!


    整個殤陽關頓時都沸騰了!


    所有人都想到了,他們的小姐,楚國的王後!對啊!楚國怎麽會置之不理?!


    絕境之中陡然生出了巨大了希望。


    陳軍此敗之後,連退三十裏,辛奕華重傷下了前線,便看見全身甲胄的楚王,他星夜趕路麵有風霜,走上來,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抱歉,來遲。軍中~出了點意外,要不是珍兒的信鴿,料不到此處竟如此兇險。”


    辛奕華道:“陳穆想是知道王上前來,故而如此瘋狂,想要先拿下殤陽關。”他說起陳王,咬牙切齒,肩膀的傷口頓時崩裂湧~出~血來。


    軍醫上來替辛奕華止血,楚王製止他:“兄長先行治療,容後再談。”他的目光左右相看,似乎在尋找什麽。


    辛奕華自然心知肚明,便吩咐近侍道:“帶王去見小姐。”


    楚王聽他所說辛匯所在,知道那處靠近後方,且有兵士護衛,倒也安全,微微鬆氣道:“不著急,先完成布防再說。”


    緩過氣的辛奕華在間隙簡單說了辛匯的情況,楚王麵上雲淡風輕一派大局為重,隻說讓兄長勞心,但語氣態度明顯親近更多。


    辛奕華見楚王態度,知他愛惜自家妹子,心裏已然對他好感多了數倍,倒也真的相信他待辛匯不錯。


    這城中兩軍交接布防,加之製定下步作戰計劃,安撫受傷兵士、糧草配置瑣事繁多,一下午很快就過去了。


    楚王忙到這時候才察覺腹中空空,已是晚膳時間,軍廚熬了濃濃的米粥,裏麵加了糜肉,整個軍營都是稀裏嘩啦的喝粥聲。楚王命人單獨盛了兩碗,親自端著,屏退左右,循著方向去了辛匯的房間。


    他走得很穩,碗裏的湯水沒有灑落出一絲一毫。


    後宅很安靜,此處除了辛奕華的心腹侍衛,其他人是不允許入內的。楚王進了走廊,一路暢行無阻。


    到了外麵鐫刻著墨竹子圖案的房間,他微微頓了頓,敏銳的目光掃過左右,換了隻手托住托盤,舉手叩門。


    “咚、咚、咚。”沒有人應。


    他喊了一聲:“珍兒。”四下一片寂靜。


    楚王沒有猶豫,伸手一推,門便開了。


    屋子裏比外麵暗,他的眼睛一瞬間陷入盲區,隔了片刻,眼睛適應了光線,他全身頓時僵硬了。


    他的妻子衣衫淩~亂的躺在榻上,緊閉著眼睛,濃烈的鮮血已經半凝固,淌了半床,兩個早已氣絕身亡的侍衛半跪在軟塌旁,更靠近辛匯的那個衣衫脫了一半,側胸上是一把洞穿的長刀。


    他一刹那竟然雙~腿失去了知覺,幾乎是本能般往前挪動,然後他張嘴喊她,這一張嘴,他卻發現自己竟然喊不出聲音,他拎起一個侍衛,用力一扔,將他撇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梳妝台上。


    這麽多的血……比他在戰場上見到的還要驚心,榻上的女子麵容沉靜,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


    他伸出手去想要觸摸她,但粗糙的手指竟僵硬在半空,他從未有這樣的恐懼,不敢去觸摸她的頸部,生怕碰到的是冰涼的身體。


    而另一隻手端著的托盤如有千斤,他空白的腦子卻不知道將它們放在何處。


    唿吸被淹在喉間,他腦子閃過無數念頭,又迴歸完全蒼白。


    後悔嗎?後悔吧,如果不是他姑息了晏隱,對他存了最後的希望,那至少可以提前兩天結束戰爭,如果他在收到她求救信的第一時間,便當機立斷,那也來得及,最不濟的,在辛奕華占據殤陽關的時候,他便果斷信任他,而不是等待陳國細作的確鑿證實。


    肺裏的空氣被緩緩擠壓,順著胸腔湧進鼻尖,他感覺整個眼眶酸澀腫痛,心口有劇烈的錘打聲,他抱著最後的希望,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鼻尖。


    “珍兒——”


    “阿嚏!”一個猛烈的噴嚏響起。


    辛匯猛地抖了一下。


    楚王也跟著抖了一下。


    兩碗熱乎乎的稀粥灑了大半在了她上。


    ……


    “哼哼哼……”她神誌還沒完全清醒,但已經小豬般吸起了鼻子,“好香啊。”


    虛弱的身體靠在巨大的本能睜開了眼睛,腦子有一瞬間的黑暗,然後緩緩恢複了意識。


    隨著意識的清醒,她似乎想起什麽,眼睛猛地睜大,越睜越大,然後便有晶瑩的眼淚緩緩流出來。


    “啊,夫人,很燙嗎?”楚王本來揚起的嘴角頓時僵住,“你,你別哭啊。”一邊連忙伸手去幫她擦臉。


    溫度剛剛好啊。


    辛匯這才做夢一般轉頭看向楚王,霎那間,整個眼眶兒都紅了起來,嘴角兩顆稀飯滑進了嘴裏,她嗚咽著吞了下去,然後恍恍惚惚的哭:“王上——你終於來了……哇……”


    她一邊哭,一邊用幾乎沒力氣的手去扯自己的衣襟:呃……除了被晏隱扯破的那塊,都是好的——


    她哭聲立馬小了一半,試著動身子,身體也無異常,並沒有傳說的痛楚,好像沒有事情,她的哭聲便再小了一半。


    楚王替她拍背,將剩下的粥倒成一碗,送到她嘴邊,哭聲便隻剩下抽抽噎噎和咕咕嘟嘟了。


    “慢點喝——”連續三天沒怎麽沾過米水的辛匯差點把碗吃到了肚子裏,虛弱的五官這才有了額外的力氣,先注意到軟塌上的血……


    然後是塌下楚王身旁已經氣絕身亡多時的侍衛。


    她心頭一凜:“——他們——”


    “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楚王道。


    辛匯猛地一震,這迴輪到她說不出話來了。


    他們都是哥哥的心腹,而為了不讓自己在藥力作用下,失去理智做出有損她聲譽的事情,竟然雙雙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她看著那兩人,捂住了嘴巴。


    楚王似有所察,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放心。剩下的事交給我。”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經曆了一天的廝殺,整個殤陽關都湧動著血腥和沉默的味道。


    所有的兵士取下~身上的銘牌,濃墨推開,楚王下筆風雷遊雲驚龍一筆一劃謄寫陣亡兵士的名冊。


    他寫的很慢,一疊疊帛書鋪陳開來,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字。


    “王上,何不讓文書代筆。”


    “我要將這些帛書全部送往帝都。”他的聲音冷淡而堅韌,“從齊國的官道走過去。”


    因為西線的苦勝,整個戰局的形式不言而喻,陳王既占不到便宜,很快下了白旗,將辛家族人和南召河剩下的灘塗之地一並割舍。


    但那降書被楚王隨手一扔。


    “寡人要的東西,自會親自動手。”


    於是如王所言,陳國半數領土在辛家軍的迴軍中盡入囊中,南召河的灘塗之地完全劃入楚軍掌控,緊接著,便是楚王親自謄抄的陣亡軍士名單字字泣血控訴了陳齊兩國的入侵對楚王的巨大傷害,天子如楚王所求,將楚軍“收迴”的爭議之地盡數明文歸還楚國,並承認了辛家對占有地的所有權,辛奕華繼承父親爵位,是為列國中新的侯國,陳國實力大減,再也難成氣候。


    因為兩軍的交接,辛匯先行拜別了哥哥,辛奕華看著妹妹雖清減卻更加明豔的臉龐,依依不舍的輕輕抱了抱了她。


    她今日穿了一身男裝,是辛奕華書童的衣裳,但鴉羽脂麵,眼眸如水,而因為這幾日清減衣裳稍顯寬大,隱隱露出脖頸出細碎的鎖骨,她不願坐車,偏偏願意騎馬,眼下踏馬緩步而來,一身嬌柔化為英姿勃勃,偏生那胭脂色的嘴唇和臉上的笑意,隻讓人生出諸多遐想。


    楚王在軍中來是一副威嚴清冷模樣,隻是望著辛匯的眼神炙熱灼人,莫名泄露了心底的情緒,他揮手下令馬隊先行,按照既定計劃,他預備將辛匯安置在安全環境更好的尚陽城。


    辛匯拍馬走了數步,忽然勒住,迴眸看來。


    楚王的身形一定,幽暗的眼眸相望,與辛匯的視線遙遙相接,微不可見輕輕頷首。


    而後他勒轉馬身,一夾馬腹,催馬前行,辛奕華落在他身後半個馬頭,道:“舍妹還要勞王上照看。”


    楚王理所應當:“寡人之幸。”


    所有的文書都已準備妥當,兩人之間也不必過多客套,而剩下的細節也自有下麵的官員接替完成。楚王提綱挈領看過所有公文,又和辛奕華對了幾個細節。


    晏家在接到辛匯的時候,將她當作一個超級燙手大山芋牢牢的捂在深宅中,連她交好的晏家二小姐也進不來,隻怕她會突然不翼而飛,恨不得將屋子天井都罩上大網,侍衛更是裏三層外三層。


    辛匯用膳前得到楚王傳來的消息,晚間還有夜宴,想必趕不迴來,不必多等他。


    辛匯心底泛起小小的失落,明明他待她應該不一樣的,可是在家國大事前還是遠遠排在後麵,什麽夜宴,就是想等著看舞姬聽那靡靡之音花天酒地才是,她皺著小鼻子,明明知道現在大軍勝利這樣的狂歡必定少不了,而且楚王肯定是主角,怎麽能少了他呢。


    但是心裏還是咕嘟咕嘟冒著幽怨的小氣泡。


    她蔫蔫的撥~弄著燭芯,還好,有哥哥在,就算舞姬,也不會找漂亮的舞姬。


    燭火畢剝,火光微動,她撚起小銀剪,哢嚓一刀剪了燭芯,但是燭火還是在微動。


    “奇怪?”她小聲嘟囔,怎麽迴事,窗戶明明關了。


    一聲很輕很輕的唿吸出現在她耳後。


    辛匯猝不及防,便聽見一聲壓抑而溫柔的喚聲:“珍兒。”


    她下意識便要轉頭,卻已然跌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男人的禁錮,用力而炙熱。


    緊接著她一隻手被按住,小小的銀剪被取下,落在地上,丁的一聲。


    外麵傳來侍衛的聲音:“夫人?”


    辛匯用力推開楚王,獲得一點喘息的餘地,迴答:“沒事。”


    楚王的身體靠近,她退無可退,已經靠在了桌沿,而為了護住她的腰~肢,他的手牢牢抓~住她,辛匯隻覺得自己如同猛虎爪下的小白兔。


    心亂如麻,驚慌失措。無可奈何。


    他低下頭,狠狠吻住她,這一吻,融合了太多情緒,輾轉反側,纏~綿溫柔,碾壓了她所有的唿吸和力氣,而隨著他眼眸情緒的積壓,唇~瓣顯然已經不能滿足他,他撬開她的貝齒,攻城略地,大張旗鼓,完全而強勢的宣布自己的所有。


    兩人的身體幾乎完美貼合在一起,即使隔著衣衫,仍然能感覺到彼此肌膚的炙熱。


    “你怎麽來了?”她在喘息的間隙問,為什麽他會在這裏,今晚不是兩軍慶功的時候嗎?而為什麽他來了,外麵的侍衛竟然毫不知情。鐵通般的晏府竟然讓他如入無人之境。


    而如同懲罰她的分神,他更加猛烈的索取起來,辛匯麵色酡~紅,眼如秋水,她試著推開他一點,但卻如同推在鐵壁上。


    餓了幾天果然一時半會恢複不過來。


    似乎察覺到她的虛弱,楚王微微鬆開了她,辛匯還沒來得及站穩,楚王已經直接打橫將她抱了起來。


    “你輕了些。”他的聲音略有不滿。


    “王上不是喜歡纖腰麽?”


    “現在不喜歡了。”他迴答。


    他一抱著她走向軟塌,一張礙事的矮幾擋在前麵,他一腳踢開了去。矮幾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了桌腳。


    外麵的侍衛警惕又問了一聲:“夫人,您可還好?”


    辛匯連說話都有氣無力,她盡量讓聲音正常一點:“沒事。”


    楚王站著研究怎麽寬解她的衣衫,但向來效率的他顯然沒有耐心,直接動手,撕拉一聲,衣衫的死結打開了。


    外麵的侍衛更加不安了,輕輕拍了拍們:“夫人,方便進來嗎?”


    楚王清冷而威嚴的聲音響起:“滾。”


    “啊!是王上!”


    辛匯暈乎乎的腦子有片刻的清醒,一想到外麵侍衛的震驚和不言而喻的猜測,她連耳尖都紅了起來,然嬌嗔迷離的眼神看著楚王仿佛無聲的邀請。


    他的氣息如同灼熱的火光,輕輕印在她的頸肩,辛匯身體微微一僵,他抬起頭,深邃暗湧的目光對上她的視線,在她身上印下一個淡淡的吻。


    “別怕。”


    潔白的手臂上,那顆耀目的紅砂格外醒目,他握住她的手腕,更深埋下頭去。


    夜色濃烈到極致,更遠的地方,歌舞升平。


    但是主位上早已沒了主人的身影。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


    銀燭照更長。羅屏圍夜香。


    那人人,昨夜分明,許伊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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