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隨其後而來的侍衛不安的張望著,地上的幾個內侍此刻已經死透,被翠兒碰過的地方泛著淡淡的黑紅色。


    幾支火把支棱在翠兒周圍,她的聲音弱下去,哼哼唧唧,就想快要死去的小動物。


    “將軍,我現在就去迴稟王上。”晏隱身旁那個侍衛氣息未穩,“還勞煩將軍在此監護。”


    遠遠的,那船隻已經完全隱匿在黑暗中靠向了湖心島。


    晏隱將粘了血肉的鞭子在翠兒身上的藥粉中裹了一裹,並沒有什麽異狀,他淡淡道:“不勞煩。”


    “卑職先行告退。”侍衛在楚王身旁時日已久,自然知道主上的心思。


    此事等不得。


    “好。”晏隱點頭。


    侍衛連忙收劍,剛剛走了半步,聽得晏隱咦了一聲,他迴頭看去,一隻短劍正好穿過脖頸:“你……”他剩下的聲音隱藏在血沫裏。


    這個時候,怎麽能因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壞了所有計劃。而且,這個女人……晏隱眯起眼睛,是奪走他母親的人。


    這世上,沒有比奪走一個四歲孩子母親更惡毒的事情,讓懵懂惶恐的他從此野狗一般苟且於這肮髒的世界。


    暴雨初停,空氣中漫著新鮮的泥土氣息,恩思湖裏那些魚翻滾著身子,如同野貓一樣,因為血腥氣息而翻滾撲騰。


    他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濕~潤的地麵無從下手。火折子再次被吹滅,幾具屍體被依次踢入湖中,濃鬱的血染紅了湖水,霎那間,湖水沸騰一般翻滾起來,


    在尋常的錦鯉中無數看不真切的幼魚成群結隊而來。


    這些幼魚,隻有手指不到的大小,但它們既迅速而又不知饜飽,撲向池中的屍體時,整個水池都響起令人耳麻的沙沙聲。沒徹底死透的侍衛在魚刑中無力掙紮,他張開嘴,魚苗直接湧進他嘴裏,從脖頸處破裂而出。


    晏隱折身,將長鞭裹在插在腰間,他抬頭看向景瑋的來處,黑沉沉的壽寧宮像沉默的墓地。那裏所有留守的侍衛和暗衛無一幸免,甚至在走的時候連訊號都來不及發出。


    他迴頭在看那已經看不見的遊船,水波無聲,仿佛黝~黑的天地是一麵巨大的墨池,探進去後,所有痕跡歸於池麵。心底有隱隱的情緒,那個少女那執拗和自我的笑容,恍惚中是記憶中年幼母親的痕跡。晏隱收緊了手裏的長鞭。


    巨大的孤月從雨後靜謐的夜空露出來,有燦爛的煙火炸裂在空中,但這並不是夜宴的預備節目。


    他們早就知道,此番薑慈來著不善,他言笑晏晏,在楚都中飛揚跋扈,欺男霸女,而楚王竟然也由著他。


    因為楚國和陳國的聯盟,楚軍在和齊人的對抗中,不少人是死在了齊人的刀戈之下,對齊人的厭惡仇恨由此可見,而因此遷怒於楚王的情緒更是細雨無聲、悄然瘋漲。


    先前,在楚王私自出宮的一襲試探中,成功清理了一部分關鍵的秘密會點,但是隱匿更深的,卻終究未見端倪。


    而從宮中疫病伊始,一條隱秘的線條緩緩浮現,從齊國邊境的神秘疫病,到陳國辛家嫡長子以不得不接受的理由被派遣至陳齊邊境的疫病之地,再到陳國境內頻繁的武將調動文官職位調整,整個神州之地恍如一片平靜的湖水,麵上波光瀲灩一派美好,而下麵確實暗暗湧動的漩渦和激流。


    在無法預測的變動中,能抓~住什麽,能留下什麽,隻能憑借弱肉強食的天生本性。


    煙花過後,宮中突然響起沸騰的人聲,無數黑衣人身穿矯健的夜行衣,麵帶黑布,拎著隱隱泛藍的腰刀,仿佛從天而降一般,訓練有素地出現在宮中各處。仿佛他們早已經試演了無數次。


    而夜宴的甘露殿,更是響起無數尖叫和嘶喊聲。


    該來的,終於來了。


    晏隱扯下寬袍的外衣,露出裏麵堅韌的黑色軟甲。有熱血在胸膛湧動,久違的感覺自心底喚起,他取出黑巾,也蒙上了臉。


    此刻的甘露殿中,一片狼藉,從天而降的黑衣人勢如破竹,毒箭和利刃為他們打開了最近的道路,整個甘露殿被層層圍住,


    為首的黑衣人手上,舉著一麵小小的黑旗,旗上五彩祥雲上,赫然是一隻麒麟。


    那是薑氏的族徽。


    黑旗揮動,圍困的黑衣人迅速散開,黑旗微揚,弓箭手拉滿了長弓。


    甘露殿上,驚恐的舞姬癱軟在地上,縮在侍衛和宮柱之後。


    迴過神來的各大家族家主去看那薑慈的位置,隻有幾個男伶一般打扮的男人戰戰兢兢縮成一團,他和他的侍衛怎麽出去的,怎麽出去的,眾目睽睽之下,竟然無一人察覺。


    楚王放下酒杯,他抬起頭,看向那為首的黑衣人,目光銳利,渾然不同平日那故意冷漠的麵無表情,身上散發熾烈的殺意。


    “王上!”為數不多的侍衛拱衛在他身旁,長刀出鞘,小心翼翼戒備,竭力封鎖楚王身旁每一個死角。


    而那些千姿百態錦衣華服的貴女閨秀,此刻全部花容失色,而家族隨身的侍衛也全力拱衛在他們身上。


    大司馬站在保太後身旁,看著這甕中之鱉一般的情景,神色複雜:“黃雀伺蟬。王上雖有警示,卻不想齊人如此狂妄。”


    保太後輕輕咳嗽,她自從那異樣的尖叫聲傳來之後,整個人都變得恍惚而茫然,聽了大司馬這話,隻輕輕一笑:“齊人向來如此。這話,當大司馬也曾這樣說過。”


    大司馬麵有難堪,似有薄怒,卻生生忍了,半晌隻說:“保太後身體不適,還是不要見此血光之景為好,不如先去……”


    保太後微微搖頭:“老身本已病入膏肓,血光沾身,也無妨礙。”


    大司馬看著她。女人的臉上滿是歲月的風霜和疾病的痕跡,隱隱可見堅韌的輪廊,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似尋常的婦人,當年卻有名動楚都的豐姿和儀容。


    甚至名聲甚於那位剛烈決絕的先楚後。


    外麵的黑衣人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逼近,甘露殿中的侍衛全力戒備,他們用僅有的人數形成最有力的屏障,雙方最鋒利的刀刃即將相碰。


    而楚王隻是高高坐在王座上,他的右手邊是封立於王座的龍嘯槍,那是他成名於軍中之時所用,重量驚人,槍頭為虎牙龍首,和別的槍戟不同,槍刃鋒利,槍身的引流血槽幻化成黑色花紋。


    即使甕中之鱉的形式,但是楚王顯然沒有這樣的準備。


    他靜默的看著這一切,如同沉默的雄獅巡視自己的獵物。


    各大家族家主滿臉油汗,他們看出楚王同歸於盡的情勢,但是他們和楚王不同,王沒了,可以再選,一個家主的崩裂,那便是切身富貴的消失。


    “有話好好說。”成氏家主咬牙站了出來,他的兩個幼子因為聽說今日宮中可能會有盛大的煙火而非要跟著前來,這是成氏主家唯一的命脈。


    “外麵的朋友是否有什麽誤會,我們可以好好談談。”隻要能夠和談,秋後算賬那還不是水到渠成。


    外麵的黑衣人沒說話,為首一人舉起旗,一隻利箭撲麵而來,成家家主麵色一邊,雙腳發軟,但此時不過須臾之間,他如何能躲開,竟僵在那裏。


    啪的一聲,一隻酒杯從天而降正好湛湛擋住他麵前的酒杯。


    酒杯的殘酒濺在他臉上,濃鬱的酒香從毛孔探入,成家家主連退兩步,生生站定,幾乎夢遊一般迴頭。


    楚王站起來,他嘴角含~著冷笑:“成大人以為,他們會打算讓我們活著談談價格,順便將今天這荒唐的變故告之於眾嗎?”


    “早在寡人自陳迴國之時,便警告各位家主、大人,齊人所謀遠非小小陳國。他們的細作藏在馬肚子裏傳遞書信、他們的商販甚至混在奴隸群中前來楚都販賣情報——而齊國太子進了楚都,帶著他的禁臠和細作,白日宣~淫、連招家的庶子都成為其榻上客,而你們說寡人應以大局為重,不應拘泥於俗物細節——”


    成家家主麵色難看,不敢去接楚王的話。


    “而在寡人楚宮遇襲,君夫人差點殞命(有點誇張了喂)的情況下,你們上書寡人王應當謹慎自持,以免遭遇不必要的危險。”


    “我知道,我出身草莽,而母親和齊國血脈相連,便是今日的薑慈,也有同樣的血脈,諸位家主信不過我,就算再三要求,就算你們早就知道薑慈此心有異,在菁華宮的種種布置,你們的的真正暗兵也都隻會躲在宮城之外。”


    楚王手提長~槍緩步而下。


    “寡人自擁立入宮,便如懸線上上的偶人,一舉一動,莫不以各位家主和楚國的根本為重,但是各位家主想的卻是,隻要有了齊楚的和平和約定,便是寡人的性命也並不足惜。”


    他緩緩笑起來:“可惜啊,寡人一直沒有子嗣。所以,你們隻能等著。而現在,齊國人給了你們新的念想,你們想著,我有那麽一位和齊國親密無間的哥哥,性子軟弱。”


    他麵前成家家主的汗滴下來。


    “他比我,會是更合適的人選。”


    “王上。”成家家主膝蓋一軟,生生站住。


    “一個有軍功和自己想法的王,自然比不過身世微薄毫無基礎的王。因為,前一個,不但不會聽你的話,而且,有時候還會要你的命。而因為他讀書少,很多時候,他做事情不會那麽顧忌手段,也沒有你們最想要的那種君子之風。”


    整個大廳陷入靜默。


    人人都在看著他們的王,陌生的王。


    在那些閨閣少女和大部分朝廷重臣眼裏,最開始,這位王,總是和大司馬一起,一言一行,拘謹而冷漠,為王者禮儀,他的笑甚至都會有人精心教導。他耐心的學習,按照他們想的那樣,形容莊重,隻要他不說話,他便如同一個真正的天生貴胄一般。


    他按照他們的想法按照楚宮慣例接納各族的女子進宮為妃。


    他並不臨幸他們,


    所有人都在猜測他是因為和他身旁那位形影不離的俊美將軍有關係,直到晏家的人開了宗祠,讓那個俊朗的將軍認祖歸宗,眾臣微微送氣,隻是更加努力促成家族女子的進宮之路。


    直到他力排眾議以軍功為盾強行帶兵馳援陳國,楚國的各大家族諫書堆滿了朝堂,大司馬憤怒斥責,但是他們的憤怒如同拳頭打進細沙,全部消弭無痕。


    楚都的上層貴族才開始意識到,這個楚王,和過去的都不一樣。


    他們無法駕馭他,甚至影響他。


    他們忘了,他們想要教他做一個王。但是他本身就是一隻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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