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匯看過去,隱隱一叢合歡樹下,碧綠樹葉掩映下,是個身著青衫頭戴玉冠的男子,他背身而立,朵朵合歡肆意綻放,然如花容竟也顯出幾分濃重的俗氣來。


    她隱隱覺得似曾相識。


    男子負手而立,不知在等著誰。


    “你是何人?後宮禁地,豈容男子隨意出入?”得到辛匯的默許,一個小宮娥上前喝問。


    男子不語,隻輕輕喟歎:“方外之人,實不應多涉足紅塵之中。”


    他微微側首,隻看見一張白皙精致的臉龐,棱角分明卻又柔和可親,那小宮娥如虹氣勢隻在看他一眼後竟然生生去了大半。


    這些老道和尚慣愛這套裝神弄鬼高人模樣,接下來大概就要開始說她們印堂發黑,恐有不測之類的套話了。


    辛匯搖搖頭,隻可惜這麽一副好皮相……她待要走,卻看身側另外兩個小宮娥都呆呆傻傻的看著那年輕道人,一時竟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辛匯輕咳一聲,一個小丫頭先迴過神來,忙招唿了其他人跟在辛匯身後向前離去。


    “貧道為淩雲觀玉蟾真人,奉太後旨意入宮。”那道人顯然知道她的身份,禮節敲到好處,不曾上前半步,但也沒有半分不恭,不卑不亢。。


    辛匯頷首算是見禮,從見麵伊始,常年混跡於市井書堂和父兄的警醒之下,雖然此人生的奪目精致,但是她看到的本能便是不安,那是一種原始本能的直覺。況且,此人雖未曾看到全貌,卻仍然叫她生出似曾相識之感。


    然而,眾人剛剛不過數步,便聽那道人悠悠道:“夫人請留步。”


    “貧道看夫人氣色,麵皮青白,印堂隱隱發黑,恐有意外之禍,夫人這些時候還請閉門而居,不宜外出……”


    “哦?”


    “這幾位小女亦是如此,氣色由心,心靜氣定。”


    辛匯側臉,緩緩笑道:“謝真人提醒。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閣巍巍,莫非王殿,隻要在楚境,自然也算得上是閉門而居。”


    玉蟾真人一怔,複而笑道:“夫人所言極是。”


    “師父,說什麽呢,這麽開心?”不知從何處,一個伶俐秀麗的小道童模樣的童子走過來,他頭上紮著兩個雙髻,粉麵薄唇,神色中隱隱帶著倨傲,優雅纖長的脖頸像白鵝一般。辛匯今兒連見了兩個長脖子的秀麗人兒,倒也稀奇,她看著那童子,童子也看著她,眼裏一閃而過的驚色。


    先前踏出一步的小宮娥待要迴來,被那童子推了一推。


    玉蟾真人喝止道:“休得無禮。”


    童子便脆生生答了一句:“是,真人。”


    辛匯被是來尋太醫,也無心多和他們糾纏,待要離開,忽聽前麵傳來一聲驚唿,便看見一前一後兩個宮娥邊喊邊叫奔跑而來,為首一人麵色蒼白嘴唇發紫,一邊含糊不清得而喊著什麽一邊撕扯自己的衣衫,手上是條條血紋,隨著她跑到近處,一股說不清的腥味隨之而來,身後追趕的藥童大聲喊道:“快讓開,小心別被抓到。”


    話音剛落,那個發狂的宮娥便如濡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一般,竟直直想辛匯奔跑而來。


    辛匯身旁帶的都是小宮娥,平日伶俐夠伶俐,但是膽子還沒她大,眼看那瘋女過來,一個個嚇得抱頭鼠竄,徒留辛匯一人站在原地。


    她冷靜看著那個即將撲麵而來的瘋女人,看準她的位置,距離,和最恰當的時間,預備一腳將她踢清醒,但在旁人眼裏,便是這位君夫人已經嚇得呆若木雞。


    一個迴過神的宮娥急唿:“小心!夫人!快躲開!”


    那追趕而來的藥童更是嚇得麵無人色,幾欲昏倒,倘若是這病疫的宮娥傳染了君夫人,他便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啊。都是方才那個道童,笑眯眯和他說了東又說西,說的他心裏百爪撓心一般,才混混沌沌讓這個瘋女人跑了出來!


    更遠處,是楚王協同太後走上雲台的身影,從那高出透過叢叢花樹,正好看見一個黑乎乎的瘋女人向他的夫人撲過去,而那傻女人明顯已經嚇傻,竟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跟嚇傻的麅子似的。


    便在辛匯全神貫注預備一腳定江山之際,忽然腰間一緊,整個人都向後一揚,而她剛剛精準踢出的一腳也變成淩空掙紮,緊接著,便是一股說不清的檀香味探入鼻尖,陽光正好,花色明媚,她仰起臉,摟住她腰間的手堅定有力,如此近距離看見這樣一張俊美如謫仙般的臉盤,換做任何一個女人,恐怕都會春心萌動,小鹿亂撞,更何況,此刻那雙手的主人,還關切而專注的看著自己。


    辛匯咽了口口水,我的娘,竟然有這樣好看的男人,幸好是個男人啊。


    “你沒事吧。”玉蟾真人的聲音低沉有力。


    辛匯側臉看看那滾到了幾丈外的瘋女:“應該沒事吧。”可惜她剛剛本來可以自己解決的。


    “沒事還不起來?”另一個聲音適時出現,辛匯心頭一跳,方才的一點恍惚頓時煙消雲散。


    緊接著,便是一隻粗大的手毫不憐香惜玉將她從玉蟾真人懷裏扯了出來。


    很用力,但是用的力度恰到好處,並沒有弄疼她。辛匯也便大人大量任由他將自己扯出去。


    “你來這裏做什麽?”楚王將辛匯拉倒身旁,話是問她,眼睛卻看著玉蟾真人。


    “我聽說翠小姐生了病,過來看看。”這話她自己都不醒,但她哪裏能說自己是為美牙來尋醫的,此刻人多,自然也不好說是為他傷勢擔憂。


    “你倒是好心。”楚王看她,似笑非笑。


    一見他笑,辛匯自然知道他什麽意思,也跟著笑了笑,緩緩低聲道:“我向來好心……可惜總被人當作驢肝肺。”她說話時,聲音小,楚王便自然地微微彎腰,俯身去聽,和他素日人前不近人情的模樣大相徑庭,倒也看起來頗為琴瑟和諧。


    周圍幾個宮娥和後妃看在眼裏,暗暗吃驚。


    跟在保太後身後這幾日殷勤連連的穆家姐妹臉色尤其難看,但是她們的難看是她們的,那唧唧噥噥的兩人可不曾半分入眼。


    玉蟾真人晃動手裏的拂塵,不疾不徐行禮。


    楚王抬頭看他,似笑非笑。


    保太後上前兩步,腳步虛浮,雖然宮娥扶著,仍然走得步履蹣跚:“真人既來,也不必在此等候,還請為小侄看顧一二。”


    玉蟾真人微微一禮,卻是先走到那瘋女身前,將拂塵在她麵前晃動一二,然後翻手而舉,手心便多了一個瓷瓶,他將瓷瓶打開,白皙的手指捏出一顆墨綠的丹藥,然後另一手捏住女子的下顎,待她口唇微開,便將丹藥度送進去,然後在她喉間輕輕一順,那丹藥便盡數被吞咽下去。


    藥剛剛入了女子口,她臉上的青白和唇間的紫色便漸漸如天空的烏雲一般,輕易隨著風吹散去,又過了片刻,那女子渾渾噩噩的眼神漸漸迴複清明,隻是全身疲軟,伏身地上,氣息紊亂。


    “無妨,暑夏內熱,痰迷心竅,散去淤積將息兩日便好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中太醫聖手齊齊看去,麵麵相覷,太後長籲了口氣,看向楚王,楚王解意,不動聲色將辛匯帶到另一邊,伸手相邀:“真人這邊請。”


    他的那個隨身小童仍然站在丈許外,垂著眼瞼,一副乖巧妥當的模樣,仿佛突然換了個人一般。


    楚王叫他:“小師父,一起去吧。”


    那小童竟然一瞬間僵了一僵,辛匯暗暗好笑,果真是蠻的怕橫的,橫的怕殺人的,剛剛還不可一世,卻沒想一見到楚王便像是老鼠見了貓。


    玉蟾真人倒是從容淡定,麵色不變,在楚王那咄咄目光下還能視為無物之人,辛匯也不禁多了刮目相看。


    到了殿中,莆一進去,便聞到一股奇異的說不出的味道,說是藥味,但是比藥味多了一份腥臭,說是蛇鼠異味,又暗暗帶著一絲說不出的騷味。


    辛匯鼻尖皺了皺,便看那玉蟾真人緩緩踱步而入,拿著拂塵似模似樣在殿中走來走去,可惜他少了一道長髯,否則仙風道骨,更增氣韻。


    辛匯見他忙活,其他人無不緊張追隨全神貫注,隻有楚王立於一側,冷眼瞧著,便略略靠近一點。


    “王上不信?”


    楚王垂下睫毛看她。


    “我也不信。”辛匯立刻表明自己立場。


    “不信剛剛還說的那般起勁?”


    “哪有!”


    “哼……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王上來這裏做什麽,珍兒便是來做什麽。”


    楚王果然一笑:“看來出去一趟,大有長進,夫唱婦隨倒是學的有模有樣。”


    “那是……呃……”辛匯迴過神般,得意的笑戛然而止,臉色微微沁出了些粉色,忙轉移話題,“先頭過來的時候看見前麵還有好些和尚念經,翠小姐病的這麽厲害?”


    “大早上的怎麽不多睡會?”楚王道,又叮囑她,“不用來看她,她的病,和你無關的。”


    辛匯飛快左右看了一眼,道:“不困。”


    兩人絮絮說著話,旁人雖聽不清,但是隻看表情,也知是夫妻之間的耳邊小語,更是不敢近前,恐擾了楚王興致。


    “好好休息,明日晚間齊人進宮,設宴簪雲台。”


    “王上身上的傷……便是他們使的壞吧?”辛匯憤憤。


    楚王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唇:“記住,我未曾受過傷。”


    一國之君若是受傷,的確難免引起許多無端猜疑。


    辛匯立刻點頭。


    楚王滿意摸了摸她的頭,此動作如此自然熟稔,仿佛早已在心中預演了無數次,隻等一個機會,便自然而然的行動起來,他笑著看她,神色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


    辛匯不滿的搖搖頭,柔軟的發絲在手心晃動摩擦,帶動絲絲異樣的觸感。


    他便放下手,轉頭去看已經走到大殿一處隱蔽角落的玉蟾真人,而那幾雙偷偷追隨他動作的眼睛隨著他的動作也不動聲色移動了自己的位置。


    穆連影看著姐姐,暗暗搖了搖頭。


    辛家的女兒已然切切實實獲得了君寵,這樣的寵愛是她們無法竊取的。


    可是,便這樣由著她這般春風得意,由著辛家和景家聯姻根深蒂固?待到一個流著他們共同血脈的子嗣誕生,要想撼動辛家,重新贏得穆家在陳國牢不可破的地位將會變得越發艱難,而這,於穆氏,於她們自己未來在楚國的道路,都是有害無益的。


    那個小道童乖巧的過份,便是這個時候也不曾抬頭偷偷看上楚王和辛匯一眼。


    她當然不敢,楚王偶然滑過的目光帶著譏誚,一個在太歲頭上動土的人不一定有能力承受太歲之怒。


    但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竟然屈尊扮作他那“玉郎”哥哥的小道童,這和他聽聞的其他傳言相比,似乎更加有趣。


    事情,好像越來越有趣了。


    “啊……”前麵突然傳出一陣驚唿,緊接著幾個宮娥麵無人色連連後退,一個年紀小些的幾乎控製不住將要作嘔。


    辛匯好奇,忙踮起腳尖去看,卻被楚王一把捂住了眼睛:“別看。”


    她伸手去掰開他的手,卻被他擋在懷裏,辛匯心裏越發著急:“什麽東西?我可不怕蛇、狐狸也不怕!”


    楚王道:“不是。”


    便在這時,聽見保太後身旁一個女官叫道:“這不是翠小姐的侍女巧兒嗎?怎麽會……”


    “是誰殺了她?”又有人戰戰兢兢問道。


    “她日前生了病,早已被送到了養生閣,怎麽會在這裏?”


    辛匯脊背一涼,難怪方才聞到那般味道,竟然是……她連連吐出兩口氣。


    接著聽見布帛撕裂的聲音,然後是玉蟾真人道:“青諸位速速離開此地,此症恐怕疫。”


    話音剛落,眾人已經作鳥獸散,齊齊退了出去。


    待處置了巧兒,又命了幾個宮人將翠兒挪了地方,玉蟾真人這才故技重施,又取了丹藥瓶,這迴倒出一顆紅色的丸子來,一並喂給翠兒吃了,過了些時候,翠兒便昏昏沉沉有了些隻覺,隻是還說不得話,模糊中睜眼看著玉蟾真人,便定定瞅著他流淚。


    看的辛匯也有幾分唏噓,更有幾分眼饞,玉蟾真人用了藥,便將藥放迴腰封處,似乎察覺到辛匯的目光,微微抬頭,對她溫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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