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國之母這樣的懲罰,即使由行事嚴苛的楚王來說,也顯得過於嚴苛了。


    但是,盛怒之下的楚王,何人敢纓其鋒,既然說出了口,在內宰慣常兢兢業業的行事標準下,王令得到了很好的執行。


    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當然,更不要說飛出來。


    穆承詞借著探望的理由,連個門邊都沒有摸到。沉寂的坤和宮,像一所巨大的監牢,腐壞的辟惡花草散發著怪異的味道。


    她眼裏帶笑麵上帶霜地走了,那送去的赤箭諸物,她都命人事先用沸水澆過根部,即使看起來鮮活,那也是枯萎前的鮮活。


    驅鬼什麽的……嗬嗬,招鬼還差不多。


    夜色已經深了,戍衛的侍衛軍容整肅,露水緩緩凝結在他們的眉毛和睫毛上。


    這樣安靜的夜色,沉重的拍門聲格外清晰,立刻引起了列隊前方的兩個侍衛注意,透過翕開的門縫,兩人看見一個體形滾胖的宮娥滿臉焦急,額頭滾滾大汗,正使勁拍打著宮門。


    “開門!開門!”她大聲喊著,“君夫人病重,速傳太醫。”


    宮門早已下匙,而太醫院自有輪值的年輕太醫,但此時此刻延請過來,他們也做不了主,按照內宰的指示,必須要王上的命令。


    一股微小的波動在見慣風霜的男人們中湧動,很快,便有一個侍衛出列離去,帶著這一小細細的波動,隨著他的行動快速在楚宮中蔓延開來,一直延伸到宸宮深處的朱子房。


    巨燭舔淚,夜色沉沉,楚王和晏隱在書房夜談多時,他揉著太陽穴,單手支額,連續多日的疲勞終於讓這個精力充沛的男人短暫的進入了夢鄉,但是這樣的短暫的夢也並不安生。


    “王上。”他在淺夢中蹙著眉頭,看著前方模糊的人影,忽聽見一聲朦朧的叫聲。


    下一刻,他睜開了眼睛,麥色的肌膚上,一瞬間流淌過燭光清冷的光芒。他看見晏隱跪坐於前,試圖叫醒自己,而他旁邊,一個披甲侍衛靜立一側。


    晏隱見楚王已醒,便揮手讓那個侍衛退了下去,幾乎不可見的瞬間,楚王眉頭微微一蹙。


    “是齊人又有異動麽?”他問道,短暫的睡眠對身體的疲勞並沒有任何的紓解作用,長期缺眠讓他初醒時的心情尤其不好,“寡人睡了多久?”


    晏隱搖搖頭,否認了他前麵的問題,笑著看旁邊還未燃盡的蜜羅香:“不到半柱香時間。”


    楚王站起來:“那是什麽事?”順手端起幾上涼透的濃茶,一飲而盡。冷冽,透心。


    “那個女人生病了。”晏隱簡單說道,探尋的目光不動聲色看向他。


    “哪個女人?”楚王顯然沒有完全迴過神。


    “您的夫人,楚國的王後。”晏隱歎口氣,“坤和宮裏麵亂成一團,說她病的很厲害,需要急傳太醫。”


    楚王的手微微一頓,殘茶裏麵映出漆黑明亮的眼眸,他已經徹底清醒了。


    他沉默一瞬,平息了自己異樣的情緒:“既然生病,那便請太醫就是。告訴寡人,也不會治她那些青蛙咳、吃魚病。”


    晏隱聞言笑了笑,似乎鬆了一口氣,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複又語重心長勸解道:“王上,辛女畢竟一國之後,就算您再不喜她,也請暫且忍耐。如您所知,而這樣的忍耐並不會太久。”


    楚王目光沉沉,掃過桌上一堆邸抄,忽然問道:“那你呢,也不喜歡她麽?”


    晏隱俊美的臉上閃出一絲嘲弄和複雜難辨的情緒:“我為什麽要喜歡她——就因為她有那麽一張臉?”


    楚王點了點頭,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出口。他頓了頓,伸手順便抓起木施上的夜行鬥篷,邊走邊穿。


    “王上?”晏隱似乎沒想到楚王竟然如此從諫如流,遲疑道。


    “寡人過去看看她。”他側頭有些不耐煩地迴答,鬥篷被夜風吹起,展出淩人的氣勢。


    當日梁太醫顫巍巍的叮囑再次浮上心頭:


    君夫人脈象虛浮,惡寒攻心,饒是她身子強健才拖了前些日子未發出來,此次咳嗽隻是一個開始,微臣雖已用了重方牽引,但仍需謹防咳極高熱之症,否則極易生變。


    他到底還是去看了她,但是,沒想到,她卻一副康健喜樂的健壯模樣,甚至於,連那被太醫一再叮囑的咳嗽也隻是蛤~蟆的傑作?他如何不著惱,宮中的女人,果真沒有什麽不同,就算是像她那般少了根弦,玩弄手段的時候竟也如此爐火純青。


    但,事情似乎並不是那樣。他腳步匆匆,兩個內侍氣喘籲籲緊隨其後。


    等到楚王趕到坤和宮時候,寢殿外麵圍了一圈手足無措的宮娥,他快步走進去,屋子裏麵人更多,太醫院一個年輕的太醫滿頭大汗圍在床前,桌上攤開的針灸包袱前已經取了小半,旁邊還有銅碗和金刀,一個年紀略大的嬤嬤麵色蒼白,手裏還拽著被水浸泡過的棉布,想是之前一直用這樣的方式為她降溫。


    辛匯的脖頸頭上紮了樹根明燦燦的金針,看起來像個刺蝟。


    楚王咳嗽了一聲,美牙眼睛腫的跟核桃似的抬起頭,趕緊帶了幾個貼身宮娥退到兩旁。


    這一下,楚王便真切的看到辛匯了,她的臉頰奇異的殷紅,但是身上蓋著厚厚的杯子,顯得她看起來那般的單薄,他喉嚨一緊,心頭生出一絲異樣的情緒。


    她並不曾瞞他,她病了,那般的虛弱。


    他蹙眉走上去,太醫的汗晶亮落下,正好落在辛匯露出的胳膊上,他心中生出惱意,目光灼灼看向那滴不識相的汗。


    太醫渾然不知,他顫巍巍收迴手上的金針,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怎麽樣?”他看都沒看太醫一眼。


    床上的人兒微微蹙著眉頭,拳頭攥的緊緊的,肌肉緊繃,似乎忍受極大的痛楚,以至於太醫的好幾根針都無從下手,他走過去,猶豫了一下,大手覆蓋上她光潔的額頭,額頭滾燙灼熱,讓人心驚,他的手觸及她的手掌,手背幾個小酒窩也變淺了,卻是意外的冰涼,這樣的涼意,讓他一瞬間,感到了迷茫,似乎觸碰到某個埋藏深遠的迴憶。


    “君夫人惡寒鬱結,加之沒有有效的疏導,現在體內寒重,但是體表高熱,恐是不妙。”太醫囁嚅。


    現在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他想要站起來,但是床上那隻冰涼的手卻像小蛇一樣鑽進了他寬大的手掌裏,輾轉汲取溫暖,他正欲直起的身子僵了一僵,複又坐到床邊,沉聲傳令:“速傳梁世賈、褚拱、譚元春朝馬進宮候診。”


    一個內侍急速領命前去。


    楚王又命那太醫繼續,能進太醫院的人,無論年紀,資曆都是足夠的。他轉過頭,不再去看太醫那數寸長的金針烤製後緩慢施針的過程。


    屋裏的宮娥們大氣也不敢出,但楚王仍舊注意到了她們。


    “你們是怎麽照顧王後的?”他的口吻並不十分嚴厲,但也足夠讓宮娥們膽戰心驚,她們立刻跪了一地,頭深深埋在手背上。


    “王上恕罪。夫人今早精神尚好,晚間說是發困,睡的極早,直到半夜聽見異響,才發現夫人已經發熱……梁太醫日前曾經命人送來了湯藥,想是夫人並沒有用。”劉嬤嬤是唯一還算鎮定的人,三言兩語說了情況。


    這時,楚王感到手心裏那隻柔弱的手掌突然輕輕抽搐了一下,他心頭一跳,連忙轉過頭去,聽見她迷迷糊糊卻極為憤怒的低聲嘟囔。


    “你……才!”


    “嗯?”


    他沒聽清,屋子裏都是讓人心煩的唿吸和微不可聞的啜泣聲。他不由放低了聲音,不自然的安撫道:“寡人在。”


    “都出去。”他揮手趕走這些礙事的宮女。


    屋子裏麵安靜下來了,太醫屏聲靜氣的紮著最後兩根金針,君夫人似乎恢複了些許意識,這給了他極大的鼓勵,如果能在太醫院那三位太尊來之前治好君夫人,那他日後在太醫院的地位那必定是水漲船高、芝麻開花啊。


    辛匯又輕聲嘟囔了一句,小手再次握緊,柔軟的肌膚下,連青筋都繃緊了。


    “刀……”她許是做著什麽噩夢,牙齒咬的緊緊的,一直不停的嘀咕著。


    “刀什麽?夫……人、你做噩夢了。”這個稱唿對他仍然有些澀口,他的手不自覺的握緊她的手,企圖趕走她的夢魘,柔軟滑膩的觸感,就像握著一塊凝固的羊乳。


    但這顯然對夢中的她有了更大的刺激,她的牙齒咯咯響,另一隻手揮舞了一下,似乎用了所有的力氣,又垂落在床上。


    這一迴,他終於聽清了。


    “刀疤臉!你,才癡肥!”


    全神貫注的太醫此時剛剛完成了最後一根針,他喜不自禁,壓著蹦蹦的心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沉穩可靠:“王上,王後的高熱已發出來,眼下,隻需要再放放血,便無大礙了。”


    楚王轉過老虎般犀利的目光看向他,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放血?”


    年輕的太醫的自信崩塌了一半,聲音愈發心虛:“其,其實,不放也可以,隻是、康複得慢些。”隻是,最後康複的功勞會被那些老院判精湛的用藥搶走一半罷了。


    “放,自然要放。”楚王冷哼一聲,“把刀拿來,寡人親自動手。”


    他一手拿了金刀,從辛匯那拳頭裏拽出自己的手指,然後將特製的金刀在太醫捧來的燭火上烤著。


    異樣的吱吱聲聲讓辛匯從冗長的夢中漸漸清醒過來,她渾身疲乏,在夢中和那個可惡的蠻子盡情廝打了一迴,並幾次將他碾壓性踩在腳下,但最後一次,竟然被他反攻,他那般粗魯,她的手都要被他拽斷了,疼得她在夢中哭了好久,罵了好久——這樣的醜人,醜的連提親都不敢自己去,還要尋個麵皮白淨的騙婚,竟然也敢說她胖,她那不叫胖,叫豐盈好麽?不識相的蠻子!他的詞匯量真是少的可怕!最後,他竟然像當日辛家那般罵了她一迴,氣得她肝兒疼,又氣又哭的罵了迴去。


    夢中殘存的眼淚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嚶嚀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於是兩滴積蓄已久的眼淚便順著眼角滑下來。


    屋子裏麵很安靜,也很明亮。


    她慢慢轉過頭,漸漸聚焦的眼睛裏,首先看見一個身姿英挺的男子,正在緩緩擦著刀。


    她閉上眼睛,又睜開,踩了多少狗屎才會連續夢一個人:“是你?”


    隔著厚厚的被褥,楚王都能感覺到她的胸腔中,心在劇烈的跳動。


    “是我。”他斜睨著眼睛看那已經烤好的金刀,揚起一邊嘴角,笑的不懷好意。


    “我又在做夢麽?”她覺得腦門痛的厲害,順手一摸,一根金針扯了下來。


    明晃晃的針尖在燭光中閃著刺目的光芒。


    他緩緩俯身,看見她孩童一般茫然而漆黑的眼睛,有淡淡的香吻湧入鼻尖,他感到自己的心和她一樣似乎異樣的跳動,抓住她胳膊的那隻手竟有微微的顫栗。


    這個愚蠢的女人,他做出兇惡的模樣,道:“是不是做夢,馬上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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