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輕啟,有腳步聲。


    “公子?”


    音如潺潺細流。


    身若翩翩驚鴻。


    是一襲薄如蟬翼的束腰絲袍,將說話女子凹凸有致的身形曲線勾勒得淋漓盡致。而在那曖昧的朦朧月色下,她就似是潔白宣紙上的一點水墨,若隱若現,卻又是那麽得令人注目。


    女子緩緩步入屋中,抬眼望向了那床上的人影,輕聲喚道:“公子,您已經休息了嗎?”


    人影沒有應聲,應是已經沉沉睡去。


    女子眨了眨眼,慢慢地合上了門扉。


    在這幾是萬籟俱寂的夜裏,雖偶聞窗外蟲啼,但也非是噪耳煩心之響——若是因這合門聲而不小心吵醒了公子,她一定會很自責的吧。


    所以,躡手躡腳地走至他的床旁,低下頭,望著酣然入夢的他。


    她聽老爺說了,這王公子,有幅出塵之表。不過,女子其實不大明白,何謂出塵之表——是要貌若潘安,還是要目似銅鈴?家中少爺是眾人公認的相貌英俊,麵有朝氣,能不能算是出塵之表?而那前些日子剛走的香衣槍聖,更是舉手投足間有一股清冷高貴的軒昂之氣,能不能算是出塵之表?


    她方才還不大懂。


    但現在,她懂了。


    這王公子,若說他英俊好看,確實不假,但也沒到聞名遐邇的美男子之境;若說他有氣宇軒昂,倒也不假,但也隻是那年輕後生都有的飽滿神貌。


    他臉上,那份真正出塵的,是神氣。


    若隻盯眉目,無神氣;若隻盯口鼻,也無神氣;若隻盯雙耳,更無神氣。


    但若,一眼望其全貌的話,便能見到那份從心而生由內至外的,


    自在得意。


    非契運纏身者不可得。


    一時間,女子竟是看得有些癡了。


    沒能注意到他的指尖微揚。


    “嘩”


    突如其來的氣息流轉,擾動了夜裏的寧靜。


    隻覺一隻溫熱的寬大手掌,忽地握住了她那纖細的臂腕,將之一把拽向了床上。


    迴神間,女子已是躺倒在了那棉絲床上。


    而那襲本以為已是酣然入睡的白衣,卻坐於她的身前,按住了她的手腕,正眯眼打量著她。一柄即便是在黑夜中也泛著微弱冰光的寒玉匕首,於其肩旁悠悠盤旋,如同隻蓄勢待發伺機而動的蒼鷹一般。


    “公子您醒著?”


    有些錯愕的女子,望著麵露淺笑的他,柔聲道。


    王滿修頷了頷首。


    他本就未曾入夢。


    而之所以不在女子喊出第一聲‘公子’時就應聲作答的緣故,也是因為純粹的想看看,半夜三更時闖入他人寢榻的她,這葫蘆裏究竟是賣的什麽藥。


    月色昏黃,卻在精於奇門雙目早已比常人通靈數倍的他眼中,可如白晝般明媚。


    白衣眯著眼,仔細端詳著女子的容顏。


    其五官臉蛋,端正清秀,與那跟在殷少身旁的青衣丫鬟很是形似,卻不神似——丫鬟的眉梢眼角皆有上揚之色,嬉笑時眼彎如月,神貌中多是幾分活潑淘氣樣;而眼前女子的眉目彎弧平緩如上弦,即便是驚詫錯愕時,也有一分隨遇而安的淡然,是不急不躁,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


    除了神韻相異之外,女子的眉心上,還點綴著一粒梅花狀的朱砂。


    不知是純粹的妝容,亦或是市井小說中常常所提及的‘守宮砂’。


    “我不認得你。”


    片刻的沉默後,王滿修歪頭低聲道:“姑娘是什麽人?來小生這做什麽?”


    女子稍稍一怔,立即啟唇答道:“奴婢名喚若水,依老爺的吩咐,來看看公子您休息得好不好。”


    白衣稍鬆手腕,淺淺笑道:“若是休息得不好呢?”


    她眨了眨水靈的雙眼,臉色微紅,抿唇小聲道:“那奴婢,就讓公子休息得好些。”


    “老先生可真是無微不至。”


    王滿修輕歎口氣,淡淡一笑。他鬆開了按住女子的右掌,起身摘下肩旁的飛劍,將之藏入了短衣懷中。


    見白衣放下了敵意,若水便也起身坐於床頭,蜷曲雙腿,以白皙的十指輕扯著身上薄裙的襟帶,麵有羞色,聲卻依舊平淡似水:“那公子休息得好不好呢?”


    白衣眨眼,看著嬌羞動人已是含苞待放的她,粲然笑道:“若水姑娘,你與老先生的好意,小生心領了。”


    十指驟然停頓,她抬起頭來,有些呆呆地看著他。


    “當然,非是因為姑娘不為伊人,亦或是小生身體有恙什麽的”王滿修移開視線,望向那案桌上的三樣事物,輕聲道:“隻是我本次出行,已是無意再在那本已經好些頁的緣分賬上再添水墨了。”


    看著那張帶有淡然笑意的側顏,若水似是明白了什麽。


    她鬆開了握住襟帶的雙手,微垂眼眸,正要輕道一句‘奴婢明白了’的時候,卻沒料到那王滿修突然移迴了視線,話鋒一轉,衝她揚唇笑道:“不過呢!這顛鸞倒鳳之事,待小生將那舊賬都算清後,若是姑娘還心甘情願,咱們倒是可以再約的嘛!”


    她一時沉默。


    本以為是柳下惠。


    卻實則是登徒子。


    若水苦笑不得,低頭想道:看來妹妹說的沒錯,這王公子,看上去雖是個正人君子模樣,但私底下一定是


    一件棕色的羊裘衣出現在了她的身前。


    是白衣遞來。


    “這殷家雖說不大,但自小生這迴姑娘的寢室應該還是有些距離的。”王滿修道:“夜晚風寒,小心著涼了。”


    若水稍稍一愣,眉心朱砂顯紅。


    白衣伸手,替她披上了羊裘衣。


    她唇畔微抿,輕聲開口:“謝謝王公子。”


    “不客氣。”他擺了擺手,淡淡笑道:“這羊裘也是依照老先生意思準備的指不定本就是要給你穿的。”


    若水眨了眨眼,掩唇輕笑。


    然後,自床上走下,以白皙十指捏住裘衣,往身上稍稍扯了扯,再轉身朝白衣施了個萬福。


    王滿修沒有起身,但也是拱手作輯迴了禮。


    “那奴婢就不打擾公子休息了。”


    她的聲音,依舊如來時那般平靜無瀾。


    白衣突然擺手:“姑娘稍等。小生正巧有個忙想請姑娘幫一幫。”


    若水抬頭道:“公子請教。”


    白衣思索片刻,道:“姑娘迴去時,若是你家少爺還沒休息的話,能否將之叫到小生的房間裏來?”


    若水倏然抬頭,一臉異樣神色。


    她拂袖掩唇,小聲道:“公子,原來您是龍陽”


    “咳咳!哪兒的話!”


    諾大的花梨木架子床上,裹著朱色被褥的他輾轉反複,已是一個時辰有餘了。


    這也怪不得他,要怪,隻能怪今日所發生之事,實在是太奇門了。


    一襲白衣,不遠千裏遠道而來,登門便將已是小百人境界的叔叔給打到心服口服。本以為其是來尋釁複仇,卻轉眼間成了自家的上席客卿了——這起起伏伏,跟做仰臥起坐似的,哪能一時半會兒忘得掉。


    所以,雖說他亥時就已經臥床休憩,腦袋裏卻一直都在琢磨這個事,對那白衣是又敬又畏,即談不上陌生也談不上親近,更談不上喜愛或者厭惡。就是在想這白衣接下來要做些什麽——畢竟那白衣要是突然橫起來,做些什麽奇怪之事,那他這殷家裏一時半會兒還真沒人能攔得住


    胡思亂想間,總算是有些睡意了,卻突聞一陣清晰敲門聲。


    沒有裝聾作啞習慣的他含糊出聲道:“進來。”


    一陣清風隨門扉開啟而入。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身,抬眼看去:“上善不,是若水啊,怎麽了?這麽晚還不休息?”


    身披羊裘的她施了個萬福,輕聲道:“少爺,王公子叫您過去。”


    “啊?王滿修?”殷少打了個哈欠,半睡半醒道:“叫我?為什麽啊?”


    “好像是說,要您去侍寢。”


    “哦,侍啊?!!”


    睡意頓消的殷少渾身寒顫,猛打了一個激靈。


    眼見此景,若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麵露迷人笑靨的她,眉心那點梅花砂煞是好看:“少爺,奴婢說笑的。王公子隻是想讓問您一些事情而已。”


    “喔哦唉,這哪裏好笑了。”殷少長喘數口氣,才平緩下了淩亂的心息:“若水啊若水,你別學上善那樣淘氣啊。你若是都淘氣,翁翁可是真的要等等!”


    殷少突然一怔,抬頭看向身前披著羊裘衣的丫鬟:“王公子叫我過去,為啥是你來傳話?”


    若水眨了眨眼,輕聲道:“因為先前老爺有吩咐,讓奴婢半夜去看看王公子休息得好不好。”


    “若是不好呢?”


    “那奴婢就要讓王公子休息得好些。”


    殷少皺眉,一邊於心裏輕嗔‘翁翁這到底是想幹什麽!先是上席客卿,這下又讓要贈若水?’,一邊看著眼前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問道:“那王滿修他休息得好嗎?”


    “這個奴婢不清楚。”若水眨了眨眼,搖頭道:“但王公子沒有碰奴婢。”


    殷少一愣:“嗯?他原來是這般正人君子?”


    “這個,奴婢也不清楚。”


    若水輕聲說著,伸手扯了扯身上羊裘。


    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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