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下午黃昏加傍晚,直到酒樓打烊為止,白秀才一直都在一手撥著算盤,一手用毛筆飛舞,幾乎沒啥休息。


    究其原因,也不知掌櫃從那個自西域遊曆過的旅人口中聽聞了那西域有種叫做下午茶的餐點。所以她便與郡裏做糕點的王師傅一合計,一同在這虹鯉館依樣畫葫蘆弄了個下午茶。將那本來很是樸素的糕點餐點精心擺盤,愣是弄出了幾分宮廷料理的意思。雍國人本就喜好奢華,那些遊手好閑的貴胄更是如此。


    若說正午傍晚的酒樓被饑腸轆轆的市井百姓所圍地水泄不通,那下午黃昏的酒樓便坐滿了好清談闊論的貴胄們。習慣了大手大腳消費的他們,竟讓那儀態端莊的老板娘笑得嘴都要咧到天邊去了。


    秀才長舒口氣,合上賬本,伸了個懶腰。


    雖談不上日入鬥金,但日入百銀也是板上釘釘的。


    啥俸祿高油水多,總沒有這幾兩白銀來得心安理得。


    “來來來,發工錢了。”


    “好嘞!”


    就好似在滿是白鴿的廣場上撒了一把小米,群禽唿嘯飛來。


    小二左跑堂右跑堂大後廚小後廚小不點白秀才,七人一擁而上,圍著掌櫃所在的大方桌,依次落座。眾人眼神熱烈,期待著這周的工錢能有多少。


    瞥了眼此刻眼神比豺狼虎豹還豺狼虎豹的七人,掌櫃似笑非笑地哼了口氣,將七個土色的信箋攤在了桌上。


    盡管每個信箋上都寫著各自的名字,但大家還是如同吃不到餌食的鯉魚一般一擁而上,片刻後便將那木桌擦得比大清早還要幹淨幾倍。


    在拿到各自的信箋後,除了白秀才之外的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將之拆開,一睹究竟——倒不是說白秀才不貪財,隻是他光用手掂量就知道自己的工錢是多少了。


    “掌櫃的!俺這周咋少了一錢銀子啊!”


    “因為你前天摔了兩個瓷碗。”


    “姨!我怎麽就兩錢銀子啊!”


    “小孩子還那麽多銀子幹什麽,去買些糖果吃就好了。”


    “掌櫃的!我咋多了二錢銀子啊!”


    “唉?是嗎,我這就拿迴來。”


    小二趕緊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工錢。


    掌櫃一笑了之。


    一旁的白秀才,不動聲色地收起了那裝著足足十兩銀子的信封,站起身來,朝掌櫃做了個輯。


    掌櫃微微眯眼,“白秀才,你該不會又要去那‘滿燕院’了吧?”


    眾人頓時停下手上動作,齊刷刷地側頭轉身,看向了那在他們眼中一直風度翩翩的白秀才。


    滿燕院是啥地方?是這裏除了掌櫃和小不點之外所有人最喜歡去的地方。


    本以為會臉紅羞澀的白秀才隻是微微一笑,“如掌櫃所言。”


    “可別又把整周的工錢都花在那裏了。”


    掌櫃淡淡說著,伏下身趴在了木桌之上。


    “明白。”


    白秀才頷首點頭,瞥了眼一旁眼神中寫著‘真漢子’三字的同僚們,轉身邁出了步伐。


    “白哥哥,滿燕院是什麽地方呀?”


    童言無忌,卻不知道該讓人如何作答。


    他抬起頭,想了想。


    “那滿燕院啊,是燕子南歸的地方。”


    相比白日的繁忙擁擠,夜晚的街道倒是冷清寬敞了不少。


    雖說不像雍陽城那樣設有宵禁,但小郡城中夜不歸宿的流人很不常見。


    忙活了一天,夜晚不迴家過過舒適愜意的小日子,去大街上遊蕩做甚?抓鬼啊?


    白秀才走在那四方大道的中央,踏出步伐,一步步,緩慢而踏實。


    街道的盡頭,燈紅酒綠滿院迎春。


    那裏,便是這萍水郡的第二塊金字招牌。


    滿燕院,一座五樓高的青樓。


    說它是金字招牌,倒不是說裏麵藏著什麽國色天香的四大美女,隻是因為它是這萍水郡上唯一一家放得上台麵的青樓名伶之所。


    雍華國好雍華,就連青樓也是如此——不,應該說,青樓更是如此。


    古色古香的庭院,鍍金的屋簷,砌紅畫鳳的高柱,畫著名山名水的屏風,儀姿上佳的名伶缺少一樣,就不可說是放得上台麵。


    當然了,喜歡台麵下做事的人也有不少。


    白秀才似是想起了什麽,淡淡一笑。


    他抬起頭,看向那不知不覺已經近在咫尺的高樓。


    與他人不同,當他走至那扇從不拒客的寬敞門扉前時,卻沒有那常見的攬客之聲。


    就連一聲‘公子來玩呀’都沒有聽到。


    究其原因嘛


    “喲,白秀才,又來啦?”


    那倚門而站的老鴇衝他嫵媚一笑,徐娘半老。


    他微微頷首,走上前,從懷中取出了那份信箋,從中取出了五兩銀子,放在了她的手中。


    老鴇接過銀子,施了個萬福,目送著他走入院中。


    飽含笑意的眼神中,不知為何多了幾份惻隱。


    滿燕院的四樓,既不是五樓的花魁所棲之所,也不是三樓的美人所息之地。


    住在這層的,是老鴇龜公,與那個隻會撫琴的她。


    推門而入。


    一輪明月,掛於長空。


    窗前的她,一襲白裙,頭戴麵紗。她背對著他,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撥著那古琴的琴弦,一曲《見離人》,訴盡背井離鄉之苦。


    他沒有打斷,隻是慢步走至那擺放著一杯熱茶的案桌前,盤膝而坐。


    就如這曲撥弄心弦的淒涼之歌所彈,三年前,在他初到這萍水郡時,怎麽也沒能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那個闊別十餘年的她。


    那年,青梅竹馬的他與她,一人誌在習武問劍報國救世,一人隻想白頭偕老相濡以沫。


    一人得一人不得。


    那年軍武國南下,雍華國作戰不利,本該燒不到他與她家鄉的戰火如燎原之勢,將那數萬人賴以生存的城鎮付之一炬。而她那本該閉月羞花的臉頰,也被某個不知名的軍武卒所用匕首割出了一道無法隱去的傷疤。之後,在雍華國奇襲下得以脫離苦海的她,卻已舉目無親。顛沛流離數年,最終落於風塵。


    這一切,他直到與她於萍水相逢之前,都不知道。


    自那以後,他便每周都會花十兩銀子來到這滿燕院中,聽她彈琴一曲,共飲清茶一杯。


    這便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一曲終。


    他伸出手,稍微揉了揉眼眶,從懷中取出了那寫著他名字的信封,輕輕地放在了茶桌之上。


    她緩緩抬頭,用那雙不似以前清澈的瞳孔眺望著高掛於空的那輪明月。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聲音清冷沒有溫度。


    他沒有說話,抬眼看著身前案桌對麵的那個空座。


    “為什麽不去廟堂?”


    她輕撫琴弦,淡然問道。


    他還是沒有說話。


    “那不是你的誌向所在嗎?”


    她複而問道。


    他依舊沒有說話,隻是依舊看著身前的那個空座,就好像下一秒她會站起身,坐在那裏一般。


    但她沒有,她隻是背對著他,靠窗撫琴。


    “我隻想待在你的身旁。”


    琴弦斷。


    她淒涼一笑,“若是你十年前如此想便好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與身上的那件白衫,“但我不後悔。”


    “國之興亡,匹夫有責。這不是一句空話。”他似是苦笑,淡淡道,“隻是我已經吃得太飽了。”


    “那就把茶喝了吧,趁熱。”


    她輕撫斷弦,淡淡道。


    他點點頭,舉起茶杯,複而放下。


    沉默片刻。


    “對不起,悅兒,我和世憂”


    話至半,欲說還休。


    隻是緩緩起身,走出門扉,留下一句‘我會再來的’而已。


    待他走後,她轉過身來,望著那人走茶涼的小桌,與那份寫著‘白秀才’三字的信封。


    淒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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