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朵杏花

    樓下時,徐杏淡定從容,可以做到絲毫不露破綻。

    但上了樓,進了房間,關上門後,徐杏不免心中還是慌亂和不安的。

    因為她不確定,樓下那個自稱叫“溫子良”的溫公子,他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方才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都沒有來得及多反應和多做思考。如今冷靜下來後細細去想,徐杏覺得,樓下那個人,應該就是他。

    是他找過來了。

    至於為什麽不用自己真實的身份,而隻是化名溫子良,她就不得而知了。

    徐杏心裏很清楚的知道,既他能精準的找到這裏,便是她如今易了容貌,對防著他來說,也是無濟於事。憑他的手腕,以及他做事的風格,若不是已經在外麵布下了天羅地網,任她再怎麽想著逃都逃不掉,他是不會輕而易舉現身的。

    一旦他現身,則隻能說明,他已經視她為囊中之物,再逃不掉了。

    他會讓她跑一次,卻絕不會再讓她跑第二次。

    但即便如此,徐杏也並不絕望。如今是在揚州,不是在長安。如今是在她的客棧,而非他的東宮。

    除非他真的隻想囚她一個軀殼在身邊,除非他動強用硬手腕。否則的話,隻要她不願意,他便就帶不走她。

    再說,他既不肯以真實身份現身,那她便就將計就計,趁此裝糊塗,當他隻是溫公子又何妨?

    這樣一想,徐杏倒漸漸又淡定下來。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

    自己心內把一切都消化了後,徐杏又繼續淡定從容做自己的事。該收拾東西收拾東西,該搬家搬家,就當那個人不存在。

    徐杏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當初逃出來時,她就什麽都沒帶。

    後來到了揚州,因是住在客棧,多餘的也不方便置辦,所以,也就是置辦了些胭脂水粉和應季衣裳。但現在賃了個房子,情況自就不一樣了。

    賃了屋子就是有了個家,有了家,自然就要置辦些家具和鍋碗瓢盆。

    徐杏打算,這兩日趁著空閑時間,把這件事給辦了。

    徐杏搬家,夏夫人別的事幫不上什麽忙,但這件事上是絕對能幫上忙的。

    徐杏才來揚州不久,很多事自然不如夏夫人懂行。比如說,哪裏的工匠打造出來的家具好,哪裏的人工便宜,又

    哪裏賣的鍋碗瓢盆更耐用。

    夏夫人過來找徐杏,卻正好在徐杏房間門外遇到正推門出來的溫子良。

    溫子良溫公子,一身富貴紅對襟闊袖錦緞綢袍,眉目如畫,半道青絲挽起豎在頭頂,以金簪束之。通身氣度大方,舉止投足一顰一蹙間,皆是夏夫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過的矜貴好修養。

    便是隨意送過來的一個眼神,漫不經心的微微一頷首以示禮數,都不損其半分清貴。

    這幾日這揚州城內,慕餘娘子名而來的權貴子弟也不少,要說她也是見過一二官家子的。但那些官家子弟和眼前之人比起來,又是遜色了許多。

    方才樓下遇到趙掌櫃,他和自己說客棧住進來一個富貴非常的客人,把他誇得跟花兒似的,她還不信呢,心想這揚州又不是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什麽樣的富貴公子沒有?

    不管是富商子弟,還是高官子弟,她也都是見過一二的。

    至於一個外地來的貴公子,就能讓他誇成那樣?

    但見到人之後,夏夫人就知道,是自己坐進觀天了。

    揚州雖好,可天下之大,比揚州兒郎更出色的郎君可也多得是。

    溫子良溫公子,原隻打算朝夏夫人略微頷首以示禮數。但見她一直看著自己,溫子良則稍稍駐足。側身朝身旁的屋子望一眼後,溫子良倒是和夏夫人主動打起招唿來。

    “在下溫子良,金陵人士,是慕餘娘子之名而來的。”

    夏夫人是做生意之人,嘴上功夫還是有的。

    見麵前之人實在是她未見過的富貴,忙笑著道:“原是金陵溫公子,我說怎麽揚州城有這樣氣度雍容不凡的公子,我卻不知呢。”

    溫子良聞聲則和煦笑說:“是夫人過獎了。”

    夏夫人則說:“公子不必過謙……”

    二人恰巧就立在徐杏屋外說話,二人聲音又未有刻意的放低,徐杏坐在屋內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金陵人士?溫家大戶?

    怕是這些都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徐杏不信他真是什麽溫公子。

    他就是那個人。

    徐杏既然已經都準備好了,且夏夫人過來就是找她去逛街添置家用的。所以,該聽的聽得差不多了後,徐杏也頗有些不耐煩,直接起身過去開了門。

    隨著門“吱呀”一聲打開,仍立在屋外寒暄的二人談話聲

    忽的戛然而止。

    二人皆側首,目光朝徐杏望過來。

    夏夫人以為溫子良還未見過徐杏,見徐杏出來,就和她說了。

    “溫公子慕你的名而來,人特意從金陵趕過來的。”

    徐杏淡笑著朝一旁溫子良看了一眼,卻也不接夏夫人的話答,隻是問她:“我準備好了,現在可以走了嗎?”

    夏夫人一愣,繼而頗有些尷尬的點點頭。

    “我就是過來找你的。”答了徐杏一句後,夏夫人朝溫子良禮貌別過,便和徐杏一道走了。

    等出了客棧,確定樓上的人不會再聽到後,夏夫人這才好奇問:“那位溫公子得罪你了?”

    “不曾。”

    坐上馬車後的徐杏,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有些心不在焉。

    但夏夫人卻沒覺察出來,她還在說:“那方才怎麽看起來,他好像是得罪了你的樣子。看你那樣,似有刻意冷落他。”又說,“平日你待別的貴公子,可都是十分禮遇客氣的。”

    不過,倒也沒一直糾結這事兒,夏夫人高興說:“連金陵的富貴公子都慕名過來了,想來我們生意的確是做火了。”

    徐杏卻問她:“我記得你和我提過,年後不久,你是收到了長安寄來的信是嗎?”

    “對啊。”夏夫人說,“是我阿娘寄來的,讓我不必掛念她,她說她身子很好。還說,等再過些日子,她親自過來揚州找我們。”

    徐杏說:“朱大娘識字,我是知道的。但她畢竟上了年紀,眼神不太好。若要她自己寫信,估計很難。”又問,“你可還記得她的字跡?那封信是她自己寫的嗎?”

    夏夫人說:“娘在信上說了,她說她如今老眼昏花,是勞煩了一位郎君代筆的。怎麽了?”

    “沒什麽。”徐杏說,“一會兒買完東西去你家一趟,你把那封信拿出來讓我看看吧。”

    買完東西迴了夏宅,夏夫人立即從箱櫃底下拿出那封信來給徐杏看。

    徐杏隻看一眼,便蹙了眉。太子的字跡她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但眼前紙上的筆跡,卻不是太子的。

    徐杏又仔細讀完了那封信,信中倒也沒說別的。

    迴了客棧後,徐杏正要收拾一番去後廚開始今日的忙碌,卻再一次很巧合的遇到了那位溫公子。

    因之前已經見過兩迴,且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徐杏心中都已經有了準備,

    所以這會兒再看到人,徐杏就隻拿他當普通食客待。

    不會刻意避開,也不會主動去盤問。

    就隻當作從不認識。

    “溫公子可用過暮食了?”徐杏主動和他打招唿。

    溫子良似有意外,靜默一瞬後,笑著衝徐杏搖搖頭:“還不曾。”

    說完,他又拿出了他那把極盡富貴的折扇,緩緩展開,然後慢慢扇著風。風裹挾著他身上的氣息絲絲縷縷的掠過徐杏鼻尖,清清淡淡,若有似無。

    徐杏是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人,那個男人身上的味道,她再是敏感不過。

    便是如今他身上用了別的氣味更濃烈的熏香欲掩蓋本來的體息,但徐杏對香料原就敏感,且還那般熟悉他的這具身子。所以,徐杏自是更篤定了他的身份。

    徐杏知道,隻要他沒有放棄尋找自己,那他就遲早能找到她。除非,她真的願意不與外界有絲毫接觸,隻一個人鑽進深山老林生活,這樣他才難能尋到自己。

    但她之所以選擇逃出東宮,她想要追求的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去做任何她喜歡做的事。

    若是即便逃了出來也無自由,那她那般處心積慮的籌謀,又是為何呢?

    徐杏知道他隻要一直堅持在找自己,他就遲早找得到。隻是,她沒想到他能找來的這麽快。

    而且,她之前賭的是時間可以讓他放棄一切。時間漸漸久了,他便可以慢慢將自己忘掉,或者是,時間久了,過了那陣情濃欲濃的日子,他便會尊重她的選擇。

    會放過她,不再為難她。

    會成全她。

    但現在看來,他顯然是沒有。

    徐杏心中千般思慮都一掠而過,再麵對麵前這個所謂的溫子良溫公子時,她始終淡然疏離。

    “既公子是慕我的名而來,又是貴客,那我今日這第一道菜,便送給公子了。”徐杏一邊說一邊圍圍裙,說完轉身後就進了後廚。

    而她身後,溫子良溫公子靜默駐足,一直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她人消失不見,溫子良這才離開,往另一個方向去。

    徐杏既知道是他尋過來了,外麵就給她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撈她。任她再怎麽裝,其實也無用。

    所以,徐杏索性也不多想別的。

    不會刻意去想他知道自己燒菜的口味,她是不

    是要避開。隻是平時怎麽做,如今還怎麽做。

    她不讓自己有任何的顧慮和心理負擔。

    她沒有刻意避開他的口味,也沒有刻意去迎合他的喜好。她做給他吃的,就是平時客棧裏的招牌菜。

    別人吃的是什麽樣,他吃的就是什麽樣。

    徐杏在後廚忙完自己的活,照例要了幾桶熱水到房間。舒舒服服洗了熱水澡後推門出來,恰巧,她在屋外長廊上,又看到了那位溫子良溫公子。

    溫公子這會兒明顯也沐浴完了,又換了另外一身極致富貴極為惹眼的對襟闊袖長袍。此刻正立在窗邊賞夜景,初夏暖風掠過,帶過他身上的清香往徐杏這邊吹來。

    未等徐杏先開口打招唿,那邊溫子良已經聞聲側首看了過來。

    看到徐杏後,他稍稍正了正身子,而後則側倚在窗邊,以一種閑適卻又並非不雅的姿勢斜靠在窗邊。手上那把折扇已經被他合上,這會兒正握在他那雙漂亮修長的手中,而他則看向徐杏,眉眼含笑問:“餘娘子這是收拾完了?”

    徐杏有略微一瞬的遲疑,之後才朝他走過去。

    “是啊。”簡短迴了一句後,徐杏又問,“溫公子大晚上不睡覺,一個人倚在這邊做什麽?”

    “賞夜景。”溫子良始終笑容恬淡的恰到好處。並且自從徐杏出來後,他雙眼就沒從徐杏身上挪開過。

    溫柔寵溺,含情脈脈,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卻終究一言未發。

    徐杏忽略掉他的眼神,隻淡淡衝他點了點頭。再沒什麽好說的了,徐杏福了下身,轉身欲離開。

    溫子良卻及時喊住了她。

    他望著她的臉問:“餘娘子何故晚上還上妝?”

    徐杏出來後從未以真容示過人,哪怕是在麵對夏家夫妻時,她也是以另外一張臉出現的。

    如今已經習慣了,但凡出門來,她都會給自己上個妝。

    抬手摸了摸自己如今的這張臉,徐杏淡漠道:“真顏醜陋,不敢示於人前,故而每每以胭脂水粉掩之。”又反過去問,“眼下已是入睡的時辰,公子何故還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

    徐杏有未盡之言,但溫子良卻聽懂了。

    他不在意她言語中的故意刁難,隻依舊笑說:“為悅己者容。”

    徐杏卻懶得再聽他在這裏胡說八道,立馬轉身走人。

    並且她也不想等幾日再

    搬了,直接第二天一早就簡單收拾了一下,去了租賃的那處院子。

    徐杏搬家,夏家夫妻自然過來幫忙。

    連夏家的一雙兒女元元和潤潤都過來了。

    今日是徐杏搬家第一天,按規矩,是要有親朋來慶賀喬遷之喜,然後再在這裏吃頓熱鍋飯的。徐杏在揚州沒什麽交心的朋友,所以除了夏家一家外,也沒外人在。

    潤潤還小,才四歲,幫不上什麽忙,就一個人在院子裏玩。

    元元八歲,他心中很感激徐杏能救他們一家於危難,所以,這會兒幫忙打掃幹活什麽的,倒十分賣力。

    潤潤在院子裏踢球玩,不小心小腳一用力,球踢過院牆,砸去了隔壁院子。

    夏夫人忙過來輕斥女兒:“不要搗亂,坐一邊安靜歇著去。”然後起身對徐杏道,“我去隔壁道個歉,順便把球拿迴來。”

    徐杏一邊解係在腰上的圍裙,一邊說:“還是我去吧。”

    既然以後就是鄰居了,今兒順便打個照麵也好。

    既去就不能空著手去,正好廚房裏蒸的糕點快好了。徐杏拿了碗碟裝了八塊放進食盒中,然後拎著食盒出門。

    潤潤聞著香味兒就顛顛跟在了徐杏身後,脆脆的聲音響起:“我要和姨姨一起過去。”

    夏夫人一把拉住女兒,無奈道:“真是隻饞貓。”

    潤潤卻說:“可是好香好甜啊。”

    夏夫人一邊打了水幫女兒洗手,一邊教她禮數:“雖然你姨好相處,又待你很好,但你得懂事,不能沒有規矩知不知道?以後來你姨家,不準主動討吃的。若是你姨給你吃的,你要道謝。”

    潤潤還是懂這些的,她木木的點了點頭。

    這條街上的院子都不大,一進的小院,出了門拐個彎就到了隔壁。繞過影璧,開門出來,很快,徐杏就站在了左邊這戶人家的院子前。

    她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門很快打開,立在她麵前的,竟是溫子良溫公子。

    徐杏再一次臉上笑容漸漸褪去。

    溫子良立在門前,手上托著球。和昨日一樣,依舊一身極為講究的穿戴和打扮。

    男子目光溫潤和煦,隻是在瞧見徐杏臉色時,他麵上笑意也一點點斂去。

    徐杏望著他,複又笑了下,抬手指了指他托在手中的球,道歉說:“不知道有沒有砸壞你家什麽東西?”

    溫子良這才說:“不曾。”

    又說:“原是要給娘子送過去的,未曾想,娘子竟親自過來了。”

    徐杏想了想,還是把手上拎著的食盒遞過去。順便,趁人正盯著食盒望,沒在意時,她直接將球從他手中奪了過來。

    奪了球後,轉身便迴了自家小院。

    其實徐杏有一會兒功夫有一股衝動,她想折身迴去,站在他麵前問他這樣有沒有意思。但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衝動。

    她沒有再折迴去,更沒有去質問他。

    既然他想這樣,那就由著他好了。她倒想看看,他最終到底意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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