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蘇齊一直在努力迴憶那天有何特別之處:

    同樣的陽光,同樣的馬路,同樣的周末。不同以往的是蘇齊很早就起床了,這個很難得,蘇齊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廣告公司做策劃,平時工作相當忙碌,周末是唯一得以補充睡眠的日子。

    窄窄的牛仔褲,長及大腿中部的紗織上衫在盆骨處收腰,紫色厚實的大背包,頭上戴著一頂煙灰色呢帽。

    蘇齊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出門,臉上看不到任何激越表情。這個來自偏遠山區的女孩子,年紀輕輕便要擔負家中大部分日常開支,還有兩個弟弟妹妹的學費。

    事實上蘇齊剛剛過完她24歲的生日,但這個本命年對她而言沒有意義。就連旁人看來那麽有紀念價值的生日那天,因為囊中羞澀,她隻能請自己吃路攤5毛錢一隻的茶葉蛋。

    貧窮,對於獨自在外麵生活的單身女子而言,是血淋淋的恥辱。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早晨的陽光在躁動人群中刷來刷去,空氣裏擠滿繁冗的氣息。蘇齊屏住唿吸,快步走過擁擠的人群——沒有辦法,為了省下一筆房租,她和大部分同樣處境的男男女女一樣,搬到更吵雜的城中村居住。

    盡管在學生時代蘇齊的數學不好,人民幣卻是現實並且具體的東西,它隻能夠在手上停留那麽一會兒,然後流至別的手中。蘇齊的數字天賦,在拮據生活壓迫之下迅速被激活。

    終於走到那條潮濕坑髒的街道盡頭,買包子豆漿的中年婦女、挎著菜籃子的老太太、還有拿大掃把奮力排著汙水的半百老頭等等全部拋在了後頭,此起彼伏的市井之聲漸漸退去。

    蘇齊迴頭望了望,湧悶的街道裏,竟然看不到幾張年輕鮮活的麵孔。廣州,這個現代化大都市,每一類人都有各自的作息規律和生活方式,互不打擾!涇渭分明!

    蘇齊轉過身,在秋日幹淨的陽光裏微微眯著眼睛,順便用手握著帽沿正了正帽子的位置。公交車從遠處慢慢駛過來,蘇齊走上車。車子遠去,方向是西南邊的近郊。

    荔灣區相對海珠天河這些區域而言算是老城區了,這裏保留著很多獨具廣州特色的建築。蘇齊在花海街某個站下車,她沿著花海河走了一段路,然後在街路十八彎處一轉,頃刻隱身拐入一條陳舊幽靜的小道,一棟灰牆青瓦的老房子兀然橫在麵前。

    蘇齊敲了敲門。

    “誰呀?”蒼老的聲音似乎不是從屋子裏麵而是由地下幾千米深處湧上來。

    “綠婆婆,是我,蘇齊。”蘇齊的聲音象春風,很難想像這把聲音來自那位神情淡漠的女子,或者工作場合那個永遠保持理性的ol。

    門隨即“吱”的一聲打開了,令人驚異的是,站在蘇齊麵前的女人看起來頂多60歲——修長的身子;滿頭純銀色頭發紮成一顆優雅的古唐髻;身上淡綠色的衣服十分幹淨;臉上有細細的皺紋但是並不深刻,隻道是歲月投在她臉龐的橫斜疏影。

    “齊齊過來了啊?快進來。”依然是那麽亙古的聲音,聲音漫過耳朵的時候,會感覺周圍的光陰一下子退去,心中隻剩一片不著邊際的沙漠。這和綠婆婆本人的形象非常不搭調,她看起來更像沙漠裏的綠洲。也許,隻有經曆過人世全部滄桑的絕代美人,才在老去的時候有這樣的容顏和聲音。

    蘇齊臉上一下子蕩開甜美笑容,她張開雙臂,熱情地環攬著綠婆婆。

    “前一段日子工作太忙,綠婆婆你身體還好嗎?”蘇齊鬆開手,細細打量著綠婆婆,麵帶微笑。

    “我很好。”綠婆婆拉著蘇齊走進裏屋,並且順手把門關嚴。蘇齊疑惑地望著綠婆婆的舉動,婆婆是附近有名的中醫,對骨病、皮膚病、婦科病等各種疑難雜症造詣頗深。

    在蘇齊印象中似乎沒有綠婆婆醫治不好的疾病,她與綠婆婆結緣也是因為三年前她得了一種怪異的皮膚病,身上出現了一道道奇怪的紋理,不痛不癢卻就是消失不了,象紋過身一般。大醫院小診所跑了不少,中藥西藥當飯一樣吃,可結果總讓蘇齊失望。後來幾經輾轉,蘇齊懷著最後一絲希望找到傳聞中藥到病除的綠婆婆,最後是綠婆婆治好了蘇齊的怪病。

    “綠婆婆你今天不出診嗎?”蘇齊環顧四周,屋子裏隻有綠婆婆和自己。平常這裏都是門庭若市的啊,雖然綠婆婆有個硬規定:每天坐診人數不超過50位,但每天過來的人總是遠遠超過規定數字。有些病人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但是時間一到,綠婆婆就毫不手軟地關門,亦不留客。並且裏裏外外的工作總是她自己一人操辦,從來沒見過她請助手。就是這樣行為怪癖的老人,卻自始至終對蘇齊好,讓她有空過來幫忙,允許她在此小住。

    綠婆婆不說話,牽著蘇齊的手穿過寬大的廳堂,這裏平時是診所,所以擺放著很多椅子,桌子上全是瓶瓶罐罐,角落處還有一個用素布隔開來的空間,裏麵擺放著一張單人床。

    過了廳堂就到綠婆婆的臥室,這還是蘇齊第一次參觀婆婆的臥室。

    蘇齊發現綠婆婆的臥室裏空無一物:沒有床,沒有桌椅,沒有衣櫃,沒有……窗戶緊緊關閉著。在空曠的角落裏擺放著一盆花——葉子詭異地散發著綠光,枝頭開了六七朵桃紅色鮮花,屋子裏彌漫著馥鬱的芳香。蘇齊終於搞清楚了,原來綠婆婆身上的古雅幽香來源於此。

    蘇齊猛然轉過身死死盯住綠婆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開始明白將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

    綠婆婆不動聲色地鬆開蘇齊的手,徑自走到角落的花盆邊,她俯下身子挨著那些花兒一朵一朵吻過去。葉子上那些若隱若現的光點突然明亮起來,越來越明亮,光芒擾亂了蘇齊的視線,等她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眼前的景象使她驚愕萬分。

    原來的花盆消失了,一小塊綠茵茵的芳草地占據了半個臥室,草地凹下去的地方如同弧形小槽,而凸起來的邊沿環繞弧形小槽種滿了奇花異草,有些草冒著寒氣,有些草冒著水汽,有些草冒著綠色的煙;花朵看上去嬌滴滴的,在沒有風的房間裏竟然顧自搖曳著枝頭,發出悅耳動聽的天籟之音。

    蘇齊看得呆掉了,直到綠婆婆的聲音掠過耳邊她才如夢初醒,綠婆婆指著凹下去的弧形小槽示意蘇齊躺下去。蘇齊望了望那條彎彎的草槽又看看綠婆婆,她被眼前這一切搞得不知所措,隻是下意識地搖頭拒絕。

    綠婆婆歎了口氣:“唉,齊齊,綠婆婆隻是想讓你體會一些東西,等會兒才能更加清晰明朗地告訴你——關於我的故事……去吧,婆婆不會害你,隻是有事相求。”

    蘇齊再次看看那條弧形小槽,然後放下身上的背包,脫掉鞋子走進芳草地。她怯怯地用腳探著凹陷的小槽,象在試探一條河流的水深程度,慢慢的蘇齊放鬆了,多麽柔和體貼的小草啊!

    躺在弧形小槽內的蘇齊感覺自己被馥鬱的幽香以及曼妙的音樂緊緊包裹著,一切俗世煩憂早已無影無蹤。她輕輕閉上眼睛,卻聽到嬰兒清脆的呀呀聲、河流漫過水草的淙淙聲、風吹過森林的沙沙聲、飛鳥掠過天空的啾啾聲……這是一種甜蜜的憂傷,是微笑時想哭泣的感覺,是——

    綠婆婆輕輕拍拍蘇齊的臉頻:“齊齊醒醒,醒醒。”

    蘇齊重新睜開眼睛,眼神清澈。

    “告訴婆婆,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是……”蘇齊想了想,“是一種鄉愁,對童年的追憶。綠婆婆,請你告訴我這是怎麽一迴事呢?”蘇齊坐了起來,平視著綠婆婆的眼睛。

    “齊齊,有些事情我們一直無能為力,就象,我的鄉愁……從來沒有人能夠幫我化解。”綠婆婆的語氣異常淒切,“我已經離開故鄉很久很久了,但是從沒有任何一種機緣,能渡我迴去。”

    綠婆婆的聲音在空寂的房間慢慢鋪開,整個關於她的故事象一匹異常華麗的錦緞:隨著時光的起伏明暗不定,閃爍著魑魅的光芒,散發出馥鬱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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