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妖環伺。


    視線自四麵八方而來,如海潮般連成一片,壓向殷聽雪。


    道士…


    於人而言,走江湖的道士往往毀譽參半,一種是算命騙子、盜門中人,一種既是不世出的隱士人物,深不可測,到底是哪一種,不見到真本事都不好說。


    而於妖而言,就簡單多了。


    道士,要麽殺妖人,要麽就被妖吃,二者中幾無迴旋的餘地。


    權因道士和妖怪,幾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麵,道士因斬妖除魔顯名得財,又靠妖怪的心肝脾肺煉丹入藥,彼此間就是血仇,這點不像和尚,比起道士,妖怪們更喜歡跟不殺生的僧侶打交道,哪怕先前吃了幾個人,毀了幾處田地,隻要放下屠刀,皈依佛法,往往都能求得一條生路,有時有高僧過境,妖怪們甚至會淨水潑街,黃土墊道。


    大道士叫妖怪聞風喪膽,小道士則讓妖怪垂涎欲滴。


    眼前這立在那叫大家不要吃人的少女,無疑就是個小道士。


    “瞧啊瞧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半蛟半魚的大妖猛地起身,先前幾迴被其他兄弟姊妹,乃至大娘姑獲鳥駁斥訓誡,早叫它積了一肚子的火,眼下真相大白,正是發泄的時候。


    “好一個魂魄遠遊,手腕上還牽根金繩,瞧著是要打了小的來個老的,欺我妖族無妖。”


    那雙魚眼冒著詭異的紅光,這一連番的話語落地,叫場上諸妖又怕又怒。


    捕捉堂上諸妖的一絲害怕,魚妖大聲道:“你豈不知十裏八鄉的大妖都在這宴上,來多少人,都是太歲頭上動土!”


    一下席間諸妖的一絲畏懼都被打消殆盡,一雙雙妖目裏隻剩憤怒,恨不得將這小道士大卸八塊,分而食之。


    哪座山裏的兄弟沒被道士除過,哪條河裏的姊妹沒被道士滅過。


    殷聽雪滿臉緊張地看著場上眾妖,耳廓邊一下襲來許多聲音,亂糟糟吵鬧一片,像是元宵時不宵禁的京城,叫人想聽也聽不清,數以百計的心聲裏,她隻聽到了無窮無盡的惡意。


    她掃了眼上桌,看見相對和善的蛛妖和虎妖也不言語了,而端坐上首的姑獲鳥麵色如常,既不開口喝止,也不推波助瀾,好似另有所圖。


    殷聽雪不明白這些妖怪好端端地怎麽這麽大的敵意,跟陳易一路以來碰到的妖怪,無一不是易於相處之輩,不久前那場山宴還曆曆在目,大夥樂嗬嗬地齊聚一團,多好。


    她忽地想起書上所說的清氣濁氣之分,據說清氣叫妖怪秉性向善,濁氣叫妖怪秉性向惡,而蔬食瓜果多有清氣,血肉皮骨多有濁氣,見這滿座皆是肉食,那些妖怪還要分食人肉,廳堂內早已渾濁不堪。


    這該怎麽辦才好?


    殷聽雪心裏隻盼陳易早點來,但他遲遲都沒出現,她的雙手顫顫,眼下好像隻能靠她自己了……


    可她又沒修習多少道法呀,滿打滿算,就隻會三個,能用上的就隻有金光咒。


    “好純淨的魂魄,六塵不染啊。”


    方才鼓動眾妖的魚妖低語一句,目中紅光閃動,周身魚鱗起伏間玄黑似鐵,頭顱上隱約冒出雪白的犄角。


    它當年走江化蛟,分明避過了斬龍劍,隻差一步便得以化蛟,半道卻被一道人以魚餌釣上,生生截斷了化蛟之路,以至於變得半蛟半魚的模樣,叫不知多少妖怪明裏暗裏恥笑。


    哪怕做了姑獲鳥的義子,借著妖勢生吞了那道人,報仇雪恨,但這終究成了一道傷疤,深深刻在了心頭。


    本以為走江化蛟已再無可能,沒想到竟能碰到這般天大的機緣。


    “就讓我吃了吧!”


    魚妖獰笑而起,整顆魚頭驟然放大十倍不止,桌上幾妖趕忙連人帶椅避開幾步,以免殃及池魚,魚唇好似裂開如頭深淵,血盆大口要殷聽雪整個吞入腹中。


    殷聽雪臉色慘白,雙手中指、無名指相交,幾乎是抓救命稻草般掐起金光咒。


    “…金、金光速現,覆護吾身。”


    眼下姑獲鳥心意未決,閉口不言,魚妖雖不知為何,它隻知道要將殷聽雪盡快時間吃了,以免義母改變心意,竟是想也不想,將那圈金光連著顫抖的少女一並吞入腹中。


    但下一秒,張得極大魚嘴卡在半空中。


    “啊、啊、啊……”


    魚妖的臉麵猙獰,滿嘴獠牙的魚唇竟停在金光外,不停顫抖,卻半點不能寸進。


    一圈圈金光罩在殷聽雪身上,她眼睛緊閉,瑟縮著身子,仿佛已經被吃下去的模樣。


    場麵一派寂靜,極其尷尬。


    卡住魚嘴的一點聲音傳來,殷聽雪趕忙抬頭,愣了一愣,恍惚問:“你沒用力嗎?”


    魚妖麵色怒紅,魚鰓張得劇烈,血盆大口再漲大一圈,勢不可擋地重重一吞,嘶吼道:“給我死!”


    “死!”它狠厲一吞。


    “快死!”它再怒焰一吞。


    “你、你快給我死!”它怒不可遏地又一吞。


    ……


    紋絲未動。


    金罩蕩漾著淡淡波光,像是破開霧隙時界限分明的光柵,殷聽雪被罩在其中,半點事都沒有,好奇地仰著臉蛋。


    反而是魚妖,銳利的獠牙卡在半空中,牙震得生疼都不能吞她不下。


    殷聽雪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金光印,全然沒想到自己竟能抗住魚妖的獠牙,滿臉都是震驚奇異,稱奇之餘,她瞧了瞧魚妖的大嘴,平日不吃魚頭,最多吃一吃月牙肉,還是第一迴見到魚嘴是這般結構。


    廳堂眾妖都在看著,幾個兄弟姊妹在觀望,連一個小小的女道士都拿不下,魚妖腮幫劇烈激顫,扇得風聲激蕩,卷起桌上菜肴漫天亂飛。


    魚妖收攏嘴巴蓄勢,怒不可遏間渾身鱗片漲得赤紅,如被烈火燒灼,怒吼道:“我就不信了,結丹境的道士我都吞得,你吞不得!”


    殷聽雪猛地一縮脖頸,等死般閉上眼睛,手中金光印高舉。


    砰!


    像是房梁垮塌的劇烈聲響,滿嘴獠牙重重撞上金光的那一刹那,朝四麵八方碎裂開來。


    魚妖整個蛟身往後倒飛而去,深深嵌入屋牆,滿麵蒼白,一身通紅鱗甲也由紅轉青,


    “媽、媽的,這人會妖法!”


    話音落下片刻,它就往地上摔下,昏死了過去。


    滿座皆是寂然。


    眾妖麵色各異,既有對殷聽雪靠著金光咒便重創魚妖的驚疑畏懼,亦有對那姑獲鳥長子的輕蔑,到底是半魚半蛟,狗仗人勢的玩意,若他們才是姑獲鳥的義子,吃得數不清的天材地寶,結果猶未可知。


    而那姑獲鳥的義子義女見這一幕,心中震蕩不已。


    姑獲鳥這類妖物本就非比尋常,往往是大妖,宇姑姑更是大妖中的大妖,並非隨隨便便哪一個貨色都能被它收為義子,它們這些妖怪在被收養之前,本就是稱霸一方之輩,而作為大哥的魚妖,雖走江化蛟失敗,但論其道行,絕對不下於場上除了義母外任何一位大妖。


    這所謂的六妹…到底什麽來頭?


    殷聽雪愣愣地迴過神來,比旁人反應都要慢上半拍,她頗為不可思議地瞧了瞧自己手上掐住的金光印,本以為這輩子都到頭了,可沒想到…原來自己好像…也不弱呀。


    耳朵微動,盡管聲音雜亂無章,小狐狸分明聽見眾妖的驚疑和畏懼,她計上心頭,轉過頭來道:“我…我乃寅劍山劍甲三弟子,殷聽雪是也。”


    殷聽雪心裏沒底,她在寅劍山上修行,一路修到金丹,固然是進展飛快,如履平地,但是與之相應的,斬妖除魔的術法卻學得不多,所會的三種術法,除了金光咒外,就是禦風訣和引水術,她膽戰心驚,但能聽見那些妖怪更害怕自己。


    寅劍山幾字一落下,眾妖便更是多了分慌亂畏懼。


    “我受師命行走江湖,普濟眾生,無論妖魔,你們需當靜聽,若有忤逆,它的下場你們…也都看到了。”


    她的嗓音不高不低,起先還帶著點顫,可說到後麵,身板已直了起來,無形間添了些氣勢。


    權因她說這話時,想到了惟郢姐的模樣。


    女冠向來最會應付這等場麵,若是在此,想必已抬指撫劍,隨意漫吟成詩。


    不過,縱使殷聽雪說這話時有些中氣不足,但魚妖的下場就在眼前,仍舊起到了一定程度的威懾作用。


    “娘親,這該如何是好?”


    蛛妖轉過頭,壓住聲線朝姑獲鳥問道。


    姑獲鳥眸光落在別處,但見霧氣聳動,須臾間已彌漫整座廳堂,籠得似一圈牢籠,她麵色不顯多少波瀾。


    白蓮教聖子楊參曾與她有段舊情,曾給她講過白蓮教的六大法器。


    無生鼎便是其中之一,據說此鼎上通無生老母,若魂魄被收入其中,便能去到那“人壽一百二十,中無夭折、疾病、喑聾、跛躄之患”的真空家鄉,迴歸無生老母之中,有如極樂淨土。


    然而,被教眾奉為聖器的無生鼎,曾遺失一甲子有餘,直到前段時間白蓮教起事之時,方才迎迴聖器,那這無生鼎到底還是不是真正的聖物,可想而知。


    隻是白蓮聖母在上,誰敢妄言?


    楊參也不敢,身為聖子的他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態度,然而機緣巧合之下,他終究發現了真相,這所謂聖物,不過是祭煉魂魄的法器,並非白蓮教自白蓮宗一脈相承的聖物,故此他趁著交戰受創之際,攜無生鼎北上投奔姑獲鳥。


    姑獲鳥環視一圈,最後落迴到殷聽雪身上,慢悠悠留下一句道:


    “誰若能殺了這道士,除天材地寶之外,可做我新義子。”


    她知道,這些妖怪都殺不了這女娃。


    而若真能殺了這女娃,收為義子義女,倒也未嚐不可。


    “殺了這臭牛鼻子!”


    “她不過是一魂魄遠遊!”


    “小心她使法術,那大魚說了,她有妖法!”


    “怕什麽,我們才是妖!”


    廳堂上眾妖摩拳擦掌,已無人理會那跪地的舞姬,茫茫多的妖怪黑壓壓地逼向殷聽雪,把她圍了一圈又一圈。


    看著那一圈圈金光,嚷叫沸騰,但一時半會還沒有妖怪當出頭鳥,它們的唿吸急促,貪婪的目光下連聲叫囂喝罵。


    殷聽雪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身子,手中金光印仍舊。


    最終,還是有頭豬妖先忍不住,蹲下身蓄力,重重踏步間,豬突猛進奔殺而去。


    “一起上!”


    “宰了這牛鼻子!”


    隨後,其餘眾妖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朝金光撲去,嗓音震天動地。


    煙塵彌漫間,姑獲鳥仍端坐桌上,不乏義子義女們想上前助陣,卻被她抬手製止。


    ………


    地上濺著鮮血,或黃或青,或紅或白,數種顏色的妖血混雜在地,折射著蒙蒙的金色薄光。


    髒亂的毛發,斷裂的殘肢,乃至於被後麵衝上來的妖怪踏死腳下,任這宴上的妖怪使勁渾身解數,那一圈圈的金光仍然屹立。


    殷聽雪很害怕,所以她閉著眼睛不敢看。


    妖怪們麵上懼意怒意更深,分明這道士半點其他術法不用,卻沒有一妖能奈何得了她。


    邪門、太邪門了!


    一頭渾身是血的妖怪舉刀怒吼:“老子就不信了!”


    他話還沒說完。


    整個妖身便倏地一僵,垮倒在了地上。


    身後的妖怪正欲踏過它的屍身,眼前的世界卻好似化開的水墨,模糊不清,氤氳上濃濃的白霧。


    濃霧撲麵而來,


    自七竅鑽入肉身,腦子意識忽地一斷。


    宴會廳上聲音漸歇。


    不再嘈雜,縮著身子的殷聽雪心疑間抬頭一看,


    濃鬱白霧間,勾勒住姑獲鳥的龐大身影,殷聽雪再仔細一聽,便聽見它手中的小鼎裏,似有無盡的淒厲哀嚎。


    場上剩餘的妖物們猶未察覺,隻戰戰兢兢地看著殷聽雪,不自禁地喃喃:“這是什麽妖法?!”


    下一刻,霧氣也席卷而來,抽走了它們的魂魄。


    魂魄在鼎中不斷溶解,有些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便化開在鼎中。


    殷聽雪看著那霧中愈發叫人心驚膽戰的姑獲鳥,


    “那是什麽?”


    姑獲鳥並不答話,隻是微微一笑,旋即高舉無生鼎,


    當頭將數以百計的妖魂如水般飲下。


    與此同時,


    有一劍自遠方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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