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魂斷元豐樓。


    大雨似瓢潑灑下,把地上的鮮血暈染開來,血花被澆潑成滿地泥濘。


    待陳易理了理身上殘亂的衣裳,所有人方才恍若夢醒,於雨中輕顫,輔以刀兵搖晃聲。


    黃景就這樣死了?


    不知多少人心裏莫名不可思議,想不到那曾叱詫風雲的黃景竟就這樣死在了這裏。


    六陽齋公蒼白的眉毛往下滴水,嘴唇張了又合,他分明覺得,黃景不該就這樣死了。


    隻是待陳易將刀劍歸鞘後,六陽齋公還是反應過來,深吸一氣大聲宣道:


    “勝負已分,生死有命,互不追究,恩怨情仇盡數付諸東流、一筆勾銷,日後不得以此尋釁報複,蒼天有眼,神靈有證!”


    這是一錘定音了。


    場上像是鬆一口氣般,寂靜驟然打破,多了幾分喧嘩,好幾人嚷嚷了兩聲,但又被雨勢淹沒,而陳易幾乎頭也不迴地抽身離去。


    這是連棺材錢都不出了。


    不知幸還是不幸,黃景給眾武人散盡千金前,還給自己留了件壽衣,留了口棺材,雖說前者劃開了染血,但洗一洗縫補一下也能用。


    至於墳錢,大家討錢湊湊,也不至於讓黃樓主睡到亂葬崗。


    到底是六陽齋公這老前輩先上前去,看了看黃景的屍身,深深歎了口氣。


    飛劍子與霹靂熊君也走了過來,前者麵色驚更甚於悲,後者這鐵塔似的還俗漢子,則單掌立起,沉沉頌了聲“南無阿彌陀佛”。


    “這事…就這樣結了……”


    六陽齋公撫須,似是在自己告訴自己。


    不遠百裏趕赴山同城,沒有想象中的豪情壯誌,更不是什麽武林盛會,而是鬧出個一地雞毛的結果,便是連唏噓都不知如何唏噓。


    飛劍子往向那一劍的截口,成名數年來,他以嗜劍如命著稱,如今見這一劍截口,不住驚愕道:“這一劍…好……”


    六陽齋公自然也注意到那一劍,眸光沉沉道:“不隻是好。”


    飛劍子說不準那朦朧的感受,他隻覺這一劍刁鑽狠辣,下意識地問:“齋公何解?”


    六陽齋公迴憶了下方才的交手,仍記陳易雨中一劍後,黃景連出數十刀,刀罡層層疊疊,氣勢近乎推到了極致,隻要斬中一刀,那千戶都將當場敗亡。


    然而,一刀未中。


    “黃樓主喪子已久,早有有決死之誌,他不怕死也不惜命,武林裏最可怕的便是這種悍不畏死、以命換命之徒,然而…那千戶早就看穿了這一點,並沒有尋找一劍取其性命的機會,而是洞穿側腹,不給黃樓主以命換命的機會。


    每一刀都極盡殺機,但每一刀都落在空處,越到後麵,黃樓主就越是失去理智,


    越是砍不到,他就越急,越急就越是砍不到,原來剛柔並濟的黃門刀和八卦步隻剩下了剛。”


    飛劍子不住驚歎道:“也就是說,黃樓主太想以命換命,但連傷都沒換到……”


    “不錯,那千戶狡猾,出劍後利用身法之便不斷退避,黃樓主反倒欲速則不達,越是想換命,就越是沒命,若黃樓主還存有理智,或許勝負…猶未可知……”


    六陽齋公迴想起黃景還想伸出去的刀,再低頭一看,黃景的眼睛瞪大,仍舊直直望天。


    恰是死不瞑目。


    “這一劍好就好在,它隻有一劍,而且…


    殺人誅心!”


    飛劍子聽明那一劍的妙處,心中如有閃電掠過。


    他更小心翼翼地凝望那一劍的截口。


    這一劍不僅是出劍前就蓄謀已久,


    而且出劍之後,處理得太過刁鑽……


    六陽齋公用手慢慢闔上黃景的眼睛,沉默許久後,一聲歎息:


    “雖不願說,但是極好、極好……”


    ………


    “黃景死了?”


    陳易拐過一個巷角時,忽然聽見魏無缺的聲音。


    轉過頭去,魏無缺果然打著傘站在巷子裏。


    陳易停住腳步,點了點頭道:


    “你不是都看到了?”


    “我沒看,甚至都沒想到…你會去問劍黃景。”魏無缺搖了搖頭,“若非屬下注意到動向匯報給我,我都不會出現在這裏。”


    陳易微微頷首,正欲轉身離開。


    但魏無缺對黃景的死有濃濃好奇,黃景的名聲他聽過,論其武藝更在唐澤之上,然而卻死在了陳易手裏,而後者除了衣裳刀割開數十豁口外,竟沒有一點傷口。


    他追問道:“你是如何殺的黃景?”


    陳易停住了腳步。


    “伱本不該殺得這麽輕易。”


    陳易掃了魏無缺一眼,緩緩道:“他很厲害,但是他太不惜命了,如果他怕死一點,我會很棘手。”


    “…棘手?”


    聽到這詞,魏無缺忽然被沉默了下,黃景僅僅隻是…差點讓他棘手?


    “說不準會重傷。”


    魏無缺一下心情好了不少。


    陳易繼續道:“他死在他太不怕死,所以他就慢慢死了。”


    “那你怕死嗎?”


    “我不會死。”


    不會死…


    這個人竟覺得自己不會死。


    魏無缺眼睛微爍,略做琢磨,就難言地古怪,


    這是何等的心性?


    “了然。”得到個大概迴答,魏無缺也不再追問,而是歎道:“隻怕這城裏,隻有孤煙劍能做你對手。”


    陳易旋即想到孤煙劍黃沙中一閃而逝,敲擊自己背上劍鞘。


    與對黃景不同,對孤煙劍,他是有忌憚的。


    這時,魏無缺的話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江湖問劍,幾乎名正言順地殺了黃景,你做得很好。”


    “嗯。”


    “隻是…江湖中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無朝廷庇護,隻怕以後你兇名外傳,此後舉步維艱。”


    雨水順著傘麵滑落,魏無缺話說得跟雨落一樣慢。


    陳易笑了笑道:“魏座主這又是在招攬我?”


    “惜才而已,你以這假身份行事…也未嚐不可。”魏無缺垂眸道:“招攬歸招攬,我的話可不做假,雖說問劍後恩怨一筆勾銷,可江湖之上,真有能一筆勾銷的恩怨?”


    雨簾間,魏無缺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轉身大步而去,朵朵水花濺在巷間,殘破的衣裳被勁風卷動。


    那人轉身前笑道:


    “他們的江湖,又與我何幹?”


    ……………………


    一頂鬥笠走在亂石密布的水灘上,身後是雨過雲彩。????已是入秋,風一下就冷了,閔寧新添了衣物,在外套了暗紅大氅衣,腰帶係鬆些,風吹來就咕咕滾圓一圈,整個人好似禦風而起,算是這行路上為數不多的趣事。


    走江湖這一路以來,閔寧從不覺多少煩悶。


    雖說不是日日都有行俠仗義的事做,然而似是猛虎脫籠,新天地中任什麽都值得人新奇,便是隨處能見的花草樹木,都總覺比京城中所見多一分野性。


    唯一的問題是,會經常十天半個月都沒個人說話,這等情況,要麽就朝天大吼一聲,發一陣瘋,要麽就去騷擾下著雨。


    這也沒個辦法,畢竟孤身行走。


    若說一路上有沒有碰到什麽值得結交的?


    自然是有。


    隻是萍水相逢,走過這一路,就沒下一路了。


    流水湍湍,天地寂寥,閔寧伸了個懶腰。


    一路順水而走,忽見水邊野廟。


    荒草萋萋,腳下踩到硬物,原來是廟外斷開的石碑,上麵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了。


    望一眼天色,要不了幾個時辰就黃昏了,何不在這歇息?


    歇息就歇息!


    閔寧跨過斷碎的門檻,入了門內,就見廟裏結著大片蛛網,香爐漏了一角,案上布滿塵土,這野廟廢棄了多久,由此可見一斑了。


    她從方地裏摸出了地鋪,隨意往地上一擺,望了眼廢棄的神龕,牌位離奇的新穎,似乎有誰特意立好,卻又有厚厚的蛛網蒙在其上,糾結纏繞,像是要把它封住、不能示人。


    路過野廟要上一炷香,閔寧思索片刻,摸出一炷香點燃插上去。


    正要迴頭。


    唿。


    風一吹,香滅了。


    閔寧眯了眯眼睛,再度點燃。


    香還是滅了。


    這座廟…似乎有鬼啊。


    望著那比陰翳裏的牌位,閔寧沉吟片刻,


    直接拿起往地上一砸!


    “敬酒不吃吃罰酒。”


    閔寧砸完之後,還踢了一腳。


    恰在此時,殘破的廟門嘎吱搖晃,


    陰風淒淒,房梁上好似垂掛著人臉,門外還有似有若無的哭聲……


    閔寧隻是一笑,


    有鬼就有鬼!


    ………


    噠噠噠。


    有腳步聲。


    閔寧豁然睜眼,漆黑如墨的夜色裏環視這野廟,隻覺濃鬱的黑暗有什麽逼仄過來,壓得人近乎喘不過氣。


    她毫不驚慌地坐定原地,從腰間解下酒葫蘆,大大灌了一口。


    一手舉酒,一手按住腰間刀柄。


    隻見門外夜色裏隱約冒出人的輪廓,一個兩個三個…從黑夜裏擠了過來,隨之是零星照明的火光。


    哦,


    看來不是鬼。


    閔寧忽覺掃興,本來想著趁夜醉酒斬鬼,之後把這事隨意給個說書人一說,叫人去添油加醋一番,引為她閔寧的一樁佳談。


    隻是沒想到來的是人。


    那行人入了野廟,籠共有六位,四位都是成年漢子,剩下兩位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其中女孩還光著頭,像是個小尼姑,他們幾人看見閔寧也是驚奇,手都差點按到了刀上。


    其中領頭的儒衫漢子似是半個讀書人,隻是身上的衣衫似乎過小了,並不算合身。


    看見閔寧獨自一人在此,他開口問道:


    “這位小兄弟…也是在這借宿的?”


    “對。”閔寧應道。


    她女扮男裝,再加之天生眉宇英氣,自然被當作俊秀的男子,之所以如此,權因男人行走江湖比女人要方便得多、也要安全得多。


    “這廟吹的是小絮風,還是南山風?”


    儒衫漢子見她配刀,便問上了這麽一句。


    閔寧知這是江湖黑話,隻是這裏是蜀中,與京城的地域全然不同,兩處的黑話也不盡相同,這時問來這一句,她也聽不太懂。


    思索片刻,閔寧迴道:“過江龍過江,地頭蛇扇山。”


    這是井水不犯河水之意,也是傳得最廣的黑話,基本天下各地都通用,閔寧遊走江湖前,在京城裏就從做諜子的姐姐閔鳴那裏學到不少,再加上身為錦衣衛在京畿一帶的執行任務的需要,就更是順嘴就能來上一句。


    儒衫漢子聽罷與其他人交換了下眼神,最後微微頷首,帶著其他幾人退到了山神廟的另一角,兩邊相隔極遠,可謂涇渭分明。


    閔寧見來的是人而不是鬼,未免掃興,隻是掃興歸掃興,還是把酒塞蓋上,酒葫蘆別好到腰裏,直接躺到地鋪上。


    那一行人也歇了,兩個孩子臨睡前,似乎不停朝她投去目光。


    夜色濃鬱,自房梁處下垂逼壓下來。


    黑暗裏似乎有什麽窸窸窣窣的聲響,慢慢跨過門檻,逼近過來。


    門邊,月色大亮,地上鋪著慘白的月光,紗綢似的白絲從破洞裏伸了出來,緩緩傾瀉在這山神廟內。


    隻見一道半人半蛛的身影自門邊而出,白絲蔓延而來,要將廟裏一眾人都束縛起來,吊到房梁蛛網上。


    整個過程無聲無息,那已經歇息下去的一行人全無反應。


    閔寧猛地睜眼。


    隻因寅劍山的警心之法大作。


    “妖孽,等你多時了!”


    閔寧驟然暴起,淩厲的刀光如一輪彎月般劈頭蓋臉砸了過去。


    蛛妖擰過頭來,嘴巴驚恐間大張,本是人的嘴巴裏冒著森森的蛛牙,駭得人寒氣大冒。


    但一刀過去,頭顱噴血掉落。


    轟!


    那一行人方才驚醒過來,慌亂間拾起刀兵,但卻隻見蛛妖的身軀沉沉墜地,白絲如潮水般退去,而那俠士已慢悠悠地擦起了刀刃。


    到底是領頭那儒衫漢子最先反應過來,抱拳道:


    “謝過少俠救命之恩。”


    這一下,餘下幾人把刀兵放下,紛紛抱拳以示敬意,除了那兩個孩子。


    閔寧抬眸掃了一眼。


    立馬就有人拍那兩孩子的肩膀道:“啞了,不會說話了?人家救你一命!”


    男孩縮了一下,點了點頭,結結巴巴道:“謝、謝過少俠……”


    女孩仍舊沉默,深深看了眼地上的蛛妖屍首,而儒衫漢子以為她走神了,連著拍了好幾下肩膀。


    待閔寧把目光投向她時,她忽然動了,猛地要衝過來,大喊一聲:


    “他們是人牙子!”


    不知為什麽,最近一段時間都很沒靈感,所以隻能更少一點,慢慢找迴過去的感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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