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有漁夫早起拉網,網極其之重,本以為拉到大魚,但撥開一條條小魚小蝦後,隻見一具被泡脹的屍體。


    漁夫當日便報了官,而正午的時候,消息就通過鷹隼傳迴了喜鵲閣裏。


    ………


    “笑鵜鶘確認死了?”


    “確認死了,要看看嗎?”


    “想看也來不及了,之後給他多倒兩杯吧。”催命鴉咕噥著說道,抹了抹手臂的衣袖,他在地上畫起了圖,“笑鵜鶘死在那邊的時候,大概是在失蹤不久,那是中下遊交匯一帶,水流湍急,他不可能渡江,就還留在北岸。”


    無常鷹掃了眼地上的圖道:“那裏有兩個村、一座山,兩座村名大旗頭、大旗尾,山名醉江山,山中有一處迴首崖,有很多樵戶靠采靈芝為生,現在過年,沒什麽樵戶,他沒有假扮的可能。”


    “你了解那裏?”


    “我就是從哪出來的,幹娘一眼就相中了我。”無常鷹的語氣帶著驕傲,他口中的幹娘便是無名老嬤。


    催命鴉拿衣袖刮了刮鼻子,低聲道:“既然如此,我跟你一道過去。”


    “你不和歸魂雀行事?”


    “她要隨侍太後身邊,”催命鴉頓了頓,接著道:“你確定我們能找到這姓陳的嗎?”


    無常鷹語氣篤定道:“找得到。”


    “也是,他既然是想和我們周旋,當然會留下蹤跡。”


    ………………………


    ………………………


    喬水縣某處安氏宅邸裏。


    作為勢力最大的外戚,安家在京畿一帶各處都有田產,連喬水縣這一小小縣城都不例外。


    而到了要秘密征用之時,這一處的安家人自然是說一不二地將整座宅邸讓了出去。


    那雍容華貴的女子站在書房中,身後便是跪在地上的歸魂雀。


    “他殺了笑鵜鶘?”她平靜發問。


    歸魂雀低著頭應聲道:“前日笑鵜鶘失蹤,今日發現,已確認為他所殺。”


    披著黑袍的安後沉默了下來,臉龐在昏暗的燈火下輪廓朦朧。


    歸魂雀垂著腦袋,目光也不往上瞥,她有一位殺手最好的秉性——安分守己,但她此刻不禁在想,為何這一國之後竟如此風平浪靜。


    同為女人,她知道安後寄托在陳易的情感做不了假。


    然而安後自始至終都平靜得可怕。


    “本宮之後會安排好笑鵜鶘的後事,厚葬、追封、做法祈福……”


    安後頓了頓後,接著問:


    “那麽,他去哪了?”


    歸魂雀迴報道:“大概是在北姚江北岸潛藏,無常鷹和催命鴉動身去追了。”


    “好,你先退下吧。”


    歸魂雀隨話音一掠而出,消失得無影無蹤。


    穿慣繡鳳袍服的女子頭顱微垂,那人的畫像映入到眼簾裏,這是他待在宮裏的那些日子,她命人暗中畫下的,紙上之人臉龐略顯頹喪,那雙眼睛爍著猶豫的光,正因這副幾乎認命的姿態,才讓安後放下了最後的戒備。


    這最後環節,許是出於那似是而非的親情,她相信了他。


    但他辜負了。


    笑鵜鶘的死,不輕也不重,就像一根不致命的刺,紮入到手心間。


    昨日他殺了笑鵜鶘,那麽明日,會不會就殺她?


    意識到這件事,安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相反,她笑了,像是在嘲弄,又像是取笑。


    笑過之後,安後摩梭了下畫紙,起初溫柔,但摸到畫中人物胸腔時,猛一用力。


    畫紙撕裂了開來,畫中之人也撕裂開來。


    而書案之上,還有許多類似的畫,那都是她命人畫的,每一張都是他。


    “我對你夠好了,你還是逃了。”


    她麵無表情,指尖拂過佛經,正是那本《妙色王因緣經》,喃喃道: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佛經的言語迴蕩在耳畔,安後想到一眾喜鵲閣座主追殺著他,這一刻心中卻並無念想。


    她不想讓他再活下去了。


    她之前倒是怎麽了,竟待他如此寬容,屢屢讓步,到頭來,又得著什麽?


    得知他這般決絕,安後終於驚歎於,她竟有過以母子相待的幻想……


    一時之間,曾動搖內心的疼愛和憐意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尋不到蛛絲馬跡。


    他就這樣走了,離她遠去,安後遍尋內心,再也尋不到為他讓步的理由。


    “事已發生,所謂過去的都已過去,但恨…留了下來,”她撚起畫幅,將之丟入到取暖的火盆裏,“我曾與你說過這話,不知你明不明白話間的真意。”


    火燼灰飛,畫中的麵容散去,她臉上撲朔火光,忽明忽暗。


    殺了他吧,


    斷去一切雜念,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似是佛經的言語抑製住了過去的情緒,安後麵上似古井無波,她與他曾並無恨意可言,可在他逃走的一瞬間,極深的恨意種了下來,從此生根發芽,她不去弄清這恨的名諱,也不去寬恕這恨意。


    她的驕傲不會讓她去想,這恨是因愛而不得。


    陳易曾恨過殷聽雪,故此迫她為妾,如今安後終於真正恨上了這個人,而她想親眼看他去死,人有了恨,就會了結恨,陳易如此,安後亦是如此,他們都不過是做相似之事。


    恨會留很久很久,因人會不經意撫摸愈合的傷痕。


    安後一言不發地把一張張畫像投入火中,待到手裏剩最後一張時,她停了下來,再看了一眼,凝望著那畫中之人的猶豫,嘩地一聲,她把畫推入到了火舌裏……


    當夜,鷹隼將她的口諭傳給了眾座主,


    “見之,格殺勿論。”


    …………………………


    轟!


    元宵節才過兩日,煙花炸鳴在遠天之上。


    離得很遠,分不清那是哪裏的煙花,像是京城,又像是那兩個小村子。


    光芒灑落,映襯著夜色一派淒清。


    陳易穿行在山林間,說來這山的名字倒有意思,竟叫醉江山,需知江山不過死物,美人可醉,江山不可醉,否則人世間不會有那麽多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人,江湖上更有歸隱的武林盟主直言:“江山不能喝酒,我需要一個陪我喝酒的人……”


    百無聊賴之間,有時陳易思潮起伏,若江山可醉的話,是否更勝於美人?


    想一想或許吧…


    不過自己愛美人不是因為喝酒,自己不怎麽愛酒。


    但倒是有些喜歡美人喝醉的模樣,特別是小狐狸,小臉紅撲撲的。


    對了,鸞皇喝醉時倒也不錯,人雖醉,但更添了雲海獨步的天仙之氣,


    對了,不知閔寧怎麽樣了,離京這麽久,她的酒葫蘆滿不滿


    對了…身後似乎有個黑影……


    正想著的時候,陳易倏地迴身刺去,沒有聲響,也沒有反應,再一細看,不是什麽人影,不過是搖晃的枝葉而已。


    原來虛驚一場。


    陳易吐了口氣,一路周旋,一路躲避追殺,他早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每一朵雲,每一場風,每一片樹葉,都好似暗藏殺機,提防遇到的每一個細節,已讓陳易有自顧不暇之感。


    冷靜下來,陳易抹了抹額上汗水,清風拂過山崗,穿過發梢,他忽然覺得,自己從來不夠逍遙。


    從來都不自在。


    “要不要喝口酒?”陳易自言自語。


    念頭一閃而過,但也隻是一閃而過。


    掠過風聲,隱約的鳥鳴,樹皮夾隙間的細小蚊蟲,犬牙似的崎嶇陰影突出一角,那像不像一把刀?樹蔭間來迴晃動的到底是飛禽走獸,還是刀光劍影?一口酒或許可以緩解倦怠,但酒液淌過之後,就是落地的人頭。


    陳易的心提得很緊。


    眼觀四麵,耳聽八方,一刻也不敢鬆懈。


    撥開枝椏,穿行於山林之間,陳易的唿吸平穩,沒有多少起伏。


    他靜得可怕。


    接著聽到,枯葉“哢”的碎裂聲音。


    嘩!


    迴身一刀斬去。


    茫茫夜色間拉起蒼莽白線,一個微不可察的黑點撞在了白線之上,瞬間被撕得粉碎!


    “他在這裏!”


    陰翳之間,催命鴉一聲驚唿,身影躍高,落在樹冠之上。


    他把距離瞬間拉開,不讓陳易有追上自己的機會,此刻不由心有餘悸,方才無聲無息間吹出的一根毒箭,原以為一舉得手,但如何也想不到,這人警惕心竟這麽強。


    陰影晃動之間,陳易瞬間就判斷出那是身形矮小的催命鴉,此人不過五品,但卻擅長陰毒狠辣之法,下毒更是家常便飯。


    隨著催命鴉的一聲驚唿,陳易便見樹林間有人穿梭而來,他連退數步,退到高高聳立的岩壁之後,以此抵禦暗中箭矢,但下一刻,岩壁撞碎開來,煙塵中冒出無常鷹的壯碩身影。


    無常鷹單手握刀,夜色裏拉出一道寒亮刀光,刀鋒直斬!


    陳易側身一閃,由上而下的一刀便將斷裂的岩壁分成兩斷,轟隆一聲,響聲如同炸雷一般。


    石屑紛飛,煙塵滾滾,岩壁徹底塌陷,陳易正欲起刀反手斬向無常鷹,卻聽見岩石炸裂的響聲掩蓋裏,有“嗖嗖”的聲音。


    頭顱一偏,毒箭便穿碎發梢,釘在了地上。


    箭上塗有劇毒,哪怕陳易練了銅骨功,但破了皮肉,也會廢半條命。


    見他躲過,催命鴉“咦”地驚唿一聲。


    本以為上一箭有失,這一箭總該中了,中了之後,這姓陳的就會渾身麻痹,不得不廢真氣排毒。


    轟!


    喜慶的煙花炸在空中,到處都是新年的氣味,除了這座黝黑的山林。


    催命鴉雖驚疑,但手上動作不停,他放下吹筒,解下了腰帶上的弓弩,箭矢上的毒更烈、更重。


    不過再烈再重的毒,都不過是為無常鷹打輔助。


    隻因對於這些真氣洗滌過氣血的武夫而言,世上並沒有見血封喉的毒藥,隻要真氣運轉,便能暫時隔絕毒素深入,待毒性發作,總需過上一段時間。


    無常鷹並沒有因催命鴉吹箭落空而氣餒,壓身近前,那彎刀在夜間掄如圓月,一刀就朝陳易的腹部斬去。


    陳易身形倒退幾步,無雜念抬起,一刀要抓住空隙直刺,但無常鷹似是想要以傷換命,不躲不避地迎了上來,刀光接連劃起,封鎖住陳易的動作。


    陳易手腕擰刀,繡春刀的刀路頃刻擰轉,撞向了無常鷹的彎刀。


    轟地一聲。


    兩刀相撞炸開的狂暴氣浪震得落葉紛飛,無常鷹的身影倒退開去,一路撞散了不知多少落葉。


    陳易也同樣在拉開距離,接著他的眼眸裏倒映出寒芒。


    一記箭矢飛掠而來。


    陳易心念急動,箭矢像是被施加了橫向推力,為之一偏,釘入一旁的楊樹上,近乎全根沒入。


    他擰過身,朝山上樹林更密處衝去。


    催命鴉見此情此景,摸出多重吹筒,氣勁湧起,奮力一吹,數以百計的銀針密集如雨,幾乎淹沒了樹林間的所有空隙。


    陳易盡量依靠樹木遮蔽,同時掐出禦風訣,無形風牆掠起,銀針接連散落。


    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驟然爆發,沒入到密林深處。


    無常鷹與催命鴉對視一眼。


    “他往那裏去了。”


    “你從右側繞過去,我隨後跟上。”


    “好。”


    無需言語,目光瞬間就完成了交流。


    踏踏踏…


    樹林間腳步聲密集,不知多少枯葉應聲碎裂。


    三人的身影穿梭密林之間,一人在逃,兩人在追,緊追不舍。


    陳易越上了山坡,沿路丟下符籙,他站到樹幹之上,身影驟然停頓,單手掐起法訣。


    轟!


    符籙煥發光輝,泥土轟地塌陷,無常鷹腳下一空,瞬間墜入到坑洞裏。


    陳易雙腳連踏樹幹,竄如飛鷹,撞破夜幕,朝著樹冠間矮小的身影殺去。


    催命鴉急停在樹冠間,手中摸出銀針。


    但他的動作出現了一抹滯澀。


    隻見月色之下,陳易的嘴唇微動,讀得懂唇語的他,隱約看出是個“定”字。


    而當他看出之時,無雜念已劃過寒芒。


    刀鋒斬入皮肉,自他的側腹一掠而過。


    催命鴉咬牙一掌擊去,陳易側身躲過,但見那掌擊在樹幹上,他靠著反震瘋狂倒掠,沿路撞碎了成群成片的枝椏落葉。


    腸子滑出肚子外,催命鴉飛快點穴止血,將腸子托著塞迴腹部,殺手的眼眸裏掠過一絲死亡的恐懼。


    正是他從前經常在死者身上見到的那種。


    無數枝椏落葉胡亂散落,罡風吹得樹冠彎曲皺起,陳易停住追擊的腳步,因為他看見無常鷹從坑洞裏躍出。


    無常鷹踏樹而上,狂暴的氣勁翻滾,身上的衣裳鼓圓,刀鋒撞破夜幕,幾乎眨眼就斬到了陳易麵前。


    颯!


    刀鋒破空,罡風淒厲嘶鳴。


    這一刀快得很難想象,無常鷹身為四品武夫,自然悟出了何為殺人刀,駭然的刀勢讓人寒毛豎起!


    但有一張符籙落下。


    轟地炸開了煙塵石灰,遮蔽住了無常鷹的視線。


    無常鷹的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


    這姓陳的陰招太多了!


    不止長相英俊瀟灑,連武德都是相貌堂堂!


    視線受阻,無常鷹感覺到一刀斬在了空處,耳畔聽到了劍鋒破空之聲。


    陳易不知何時握劍在手,劍罡三尺,滅禪劍狹勢而出!


    哪怕練有橫練功夫,但無常鷹的胳膊還是被洞穿開來,可見劍勢鋒芒之盛。


    無常鷹悶哼一聲,刀不離手,他踏著樹幹,閉著眼朝聲音湧起的方向一斬。


    喜鵲閣座主皆是悍不畏死,這一擊的力道可謂駭人,陳易抬刀抵擋,整個人的身影就被震飛了出去。


    催命鴉連射數箭,但失血之下,弩箭散了準心,砸在樹上均落空。


    他臉色慘白,接著眸裏掠過一道精光,朝受傷的無常鷹看了一眼。


    無常鷹瞬間領會其中意味。


    無需過多言語。


    不過是以一人之死,換取一擊斃命的機會而已。


    一點無關的光芒升起,過年的煙花真是繁多。


    煙花燦爛,卻又易冷,嗖嗖的聲音蔓延天邊,光輝閃過他們的臉,又消失不見。


    催命鴉吹了聲口哨,像是鳥鳴,又像是催命,林間無數飛鳥驚起,他低聲念叨了下歸魂雀隱藏在代號下的真名,接著身影就掠出去。


    那聲口哨,像是在催他自己的命。


    他悍不畏死,藏在袖間的短劍探出,像是炮彈似撞破了夜幕。


    在枝椏、飛鳥、落葉諸物紛飛的遮掩下,催命鴉來到了陳易的身前。


    天際間掠起一道白線。


    短劍被斬得粉碎,與之一同斷開兩截的,還有催命鴉矮小的身體。


    他嘴唇嗡動,最後一次念叨了下歸魂雀的真名。


    隻是陳易不是他,讀不懂唇語,更沒心情明白一個人臨死時的心境。


    與此同時,無常鷹已在催命鴉的掩護之下,繞著一刀斬了過來。


    刀鋒像是劃破了夜空,斬開一道弧光。


    聲勢驚人。


    也斬到了陳易。


    自脖頸到右側肋骨,劃開了一道裂口,陳易見到血花噴湧,曾經他在許多敵人身上見過,但這一次見到的,卻是自己的血。


    不一樣,


    不一樣…


    自己的血,似乎更濃,更漂亮些……


    莫名的念頭一閃而過,好像有了些逍遙意味。


    他突然感覺,自己看似擁有很多,但一樣會死。


    陳易壓製住了這念頭,拚盡全力左手一推,劍鋒在無常鷹一斬過後的無法應力之時,洞穿了他的咽喉。


    無常鷹的壯碩身體往地上倒了下去。


    追殺而來兩個座主皆死。


    陳易想喘口粗氣,但驚覺喉嚨被血堵住,他點穴止血,但那猙獰的傷口仍在。


    那雕著“易”字的玉墜晃動著。


    那人勉強將長刀歸鞘,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握劍,翻過了山坡,月色照出了一地的血跡,美得像花,美得不像樣……


    “我不能死。”


    新年新氣象,嗖嗖的煙花籠在夜色裏,夜幕時暗時亮。


    火星點點而落,新年的喜意蔓延開來,闔家團圓,平安快樂……


    但這都與醉江山無關。


    醉江山被封鎖了起來。


    夜幕之下,黑影躥躥,來迴而行,枝椏的摩梭聲好似不會停息,在這樣一個滿是刀光劍影的夜裏,好似隨時都會迸出血花。


    “找到座主的遺體了……”


    “兩位座主都斃命了,何其…狠毒。”


    “無常鷹的刀上有血,是他的,肯定是他的,他受了重傷,跑不遠!”


    諜子們的聲音好似嗡嗡啼鳴,月色下拉長了尖銳陰影,深冬的山林給人毛骨悚然之感。


    那些隨兩位座主而來的諜子們,搜索起了整座醉江山。


    處處都是陰影綽綽。


    月明星稀,諜子們分散著搜索。


    一個諜子在樹幹上發現了一點血跡,朝同伴招了招手,二人便順著坡爬上去。


    接著,他們隱約間看見石縫裏冒出衣角的輪廓。


    “找到他了!”


    話音剛剛驚起。


    黑影一閃而過,說話的諜子脖頸噴出鮮血。


    另一個諜子慌不擇路地提刀就跑,縱如飛兔疾馳。


    但是腦子裏忽然混沌,眼前一黑,像是被什麽砸中,他還沒來得及迴過神來,頭顱便落地了。


    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子從樹影處走出,將那石縫裏的衣裳收迴。


    他抓著衣服,聽到樹梢微動,瞬間迴身一劍!


    “哢。”


    隻有枝椏的斷裂聲。


    他什麽都沒刺中……


    緩過神來後,陳易聽見“嗖嗖”的聲音。


    以為是箭矢,他匆忙抬劍,待火樹銀花的光芒照到臉上時,他才意識到那是煙花。


    漆黑的山林被照亮了一瞬。


    陳易苦澀地勾了勾嘴角,按了按身上的猙獰傷口,森森白骨在血肉中冒著。


    身受重傷,失血過多,他已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樹影,還是人影,是枝葉晃動,還是刀劍嗡鳴……


    不知那一片落葉會化作利刃,奪走你的性命。


    還不待陳易傳一口氣,遠方便傳來唿聲:


    “杜丙、李戌,你們人呢?”


    喜鵲閣殺手的第一課是拋棄姓名,所謂名字不過是代號的一種,故此以“甲乙丙丁”為名,既方便記錄管理,也方便建立對喜鵲閣的歸屬感。


    話音落下的那一刹那,陳易屏住唿吸。


    沒人迴話,遠方安靜了片刻。


    陳易慢慢挪身。


    而下一刻…


    “杜丙、李戌死了,他就在那裏!”


    聲音驟起,樹影唰唰搖曳!


    像是成群的鬣狗,疾馳山林之間,圍殺著這唯一一個獵物。


    陳易腳步一踏,縱身躍高,咬牙忍著腹部的疼痛,穿梭樹冠間。


    風聲、枝葉聲、飛鳥驚起的慌亂逃竄聲,每一個聲音都好似藏著箭矢。


    嗖!


    箭矢真的來了。


    寒芒劃破夜空,朝著陳易而去。


    陳易猛地側頭一躲,箭矢割裂了他的衣裳,與他擦肩而過。


    這一箭意味著,有人已經找到了他。


    他的腳步停住,目光電似環視茂密陰森的山林,終於在十丈外的樹幹後麵看到無意探出的半隻手。


    陳易咬緊牙關,身似電閃般激射而出。


    劍鋒直刺,那冒出的半隻手飛了起來,陳易迎上那諜子驚恐的目光,橫著劍迴身一斬。


    寒光淒厲,像是要劃破夜幕一般,但大幅度的動作扯到了胸前傷口,撕裂的疼苦襲來,他的手不住一抖。


    本來要封喉的劍鋒斬入了諜子的胸腔,卡在了裏頭。


    諜子倒在了地上,陳易雙手把劍扯出,連捅數次,血花濺射,就像是個第一次拿劍的稚童……


    可其實在他的第一劍斬去時,那諜子就已失了生機。


    “我聽到聲音,在這個方向!”


    聲音順著寒風而來,陳易費力地撐起身體,再度躍上樹冠。


    地上已分不清是諜子的血,還是他的血。


    傷口再度撕裂,陳易恨不得就這樣睡去,張了張嘴,自語一聲:


    “不能死在這裏……”


    他艱難地躥了出去,身影躍動在樹冠之間。


    月色之下,照得血跡斑斑,無論是獵手,還是獵物,都沒有喘息的機會。


    風聲淒淒,醉江山上的漆黑樹海隨風搖曳,像是洗刷著地上的鮮血。


    陳易一開始還是運著輕功躍來躍去,可傷口卻經不起這般的折騰,每一下都帶來撕裂之感,要點的穴位也越來越多,半個身子都麻痹了。


    但血還在滴,他不得不放慢腳步,從樹上落下,拉著一根根樹木,把自己的身體扯起來。


    陳易一點點地往高處去爬,隻有站得更高,才能看清到底哪些是刀光劍影,哪些是枝椏掩映。


    視野逐漸模糊,枝葉與枝葉混在了一起,樹木與樹木混在了一起,分不清晰,陳易踉蹌地走著,他的眼裏朦朧一片。


    遠方的花火又炸裂在夜幕,本就朦朧的輪廓,便更是模糊。


    朦朧、太朦朧了……


    朦朧到……


    看不清那是一把劍!


    嘩!


    寒光掠了過來,陳易的瞳孔驟縮,劍身撞在身上迸裂出鐵石擊鳴聲,沒入到腹部,他這時才反應過來。


    麵前的諜子雙手握著短劍,拚盡全力去刺。


    但陳易已一劍攪碎了他的心窩。


    “咳、咳……”


    他吐出了卡在喉嚨裏的鮮血。


    練有銅骨功,短劍沒入得不深,陳易用力拔了出來,把劍丟在了地上。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看不清那是一把劍。


    明明過去都能看清……這一念頭一閃而過時,陳易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會死,自己看似擁有很多,但同樣也是會死。


    死亡追逐著他的腳步,等著在恰當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


    方才還說不能死的他,此刻吐出一句:“我不要死……”


    月色下,他獨身一人走著,腳步比之前更踉蹌,血液止不住地滴落……


    他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裏……


    身子一點點扯動,風聲唿唿急促叫喊,陳易拚了命地前進。


    意識比之前更模糊,落葉掠過耳畔,他的腦袋昏沉。


    好像真的要死了……


    他側過頭,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細節。


    他的血落了一地,拉長出一條長長的蹤跡。


    而在血跡之後,是綽綽湧動的陰影……


    真要死了嗎?


    思緒還未落下,箭矢便破空而出。


    他猛一側身,躲過箭矢,身體像是滾石般,朝著山坡下滾了出去。


    “是他!是他!”


    “他在那裏!”


    鬣狗般的聲音此起彼伏,陳易的身體翻滾著,在樹林間撞來撞去,任誰能想到,曾經的西廠千戶竟是如此狼狽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停下時,已衣衫襤褸,遍體鱗傷。


    陳易不知道自己在哪,他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厚重絕望壓在身上。


    “真要…死了嗎?”


    他試著爬起來,可腳碰到碎石,又跌落下去。


    陳易低頭就能看見滿地鮮血,他喘不過氣,如鯁在喉。


    意誌越來越朦朧模糊,死亡離得太近太近了。


    夜色漆黑,山林沉默著,死寂照樣死寂,陳易環視一圈,抓著劍想要爬起,眼眸裏掠過好多好多……


    銀台寺裏,殷聽雪摟著他哭泣;周依棠屹立雨中,凝望著斷裂的若缺劍;閔寧離去前帶他爬上最高的樓,指著遠方天空;祝莪交托至親時的溫柔;秦青洛把簪子摘下,穿碎發梢的一箭;林家小娘離別時的悵然一吻;殷惟郢在黃泉河水裏,無力地把手伸出去………


    他曾經擁有好多好多……


    走馬燈花掠過雙眼,就在遠處,就在前方,她們好像就站在那裏,陳易伸手去摸,卻發現誰也抓不住,才發現那是摸不到的蜃景。


    死…原來是這麽近。


    笑鵜鶘會死、無常鷹會死、催命鴉會死…每一個被他殺了的人都會死,他…又怎麽不會死?


    視線越來越朦朧,失血越來越多……


    陳易忽然感覺到比死更可怕的事,那是前功盡棄!


    他想尋迴些什麽,盡力去抓,但什麽都從指尖裏流走了。


    轟!


    又是一聲煙花炸鳴,兀然的響聲讓他認清了事實。


    “我也會死…”


    陳易呢喃著。


    答案其實很簡單,他本來就會死,過去做得再多,也一樣會死,一樣要前功盡棄。


    真的要死了。


    明明還有那麽多沒做,那麽多……


    起碼、起碼再看一眼……


    恍惚間,陳易想起了什麽,他想再看一眼什麽,是什麽呢,無窮無盡的漆黑包裹著他,他的意識逐漸朦朧,但他還是想看一眼……


    陳易慢慢抽出那早已不成模樣的小紙船。他記得,殷聽雪在上麵寫了字,他想看看,他想看看那是一句怎樣的話,哪怕就要死了也好……


    手指一搓,紙船拆了開來,皺巴巴的紙上,寫一行娟秀字跡:


    我喜歡你了。


    ……


    恰在這時,煙花炸在遠天,炸在身後,萬千燦爛,夾雜寒風唿唿吹來,一時淹沒了陳易的視線,也淹沒了他的淚水。


    “傻瓜,”


    他想到他給少女帶去的悲哀,


    “對不起。”


    月末了,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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