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周依棠相會,與其說是早有預謀,倒不如說是臨時起意的插曲。


    如果早有預謀,陳易就不必要買煙花,更不必被一群小孩追了半條街。


    但恰恰是這種臨時起意,才最能讓這前世之妻心潮起伏。


    因為她想不到。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


    做一千遍別人都想得到的事一過就忘,而做一遍別人都想不到的事,反而會銘記一生。


    人間有味是清歡固然不錯,但清歡之外,仍有千萬滋味。


    把自己的計劃跟周依棠簡要交代之後,陳易便迴到了宮裏。


    自然是在冬貴妃的院子裏,大被之內度過了一夜。


    被窩暖和,更有佳人相伴,陳易便是怎麽摟,都覺得摟不夠,隻是晨起時來了宮女,說是太後要見他。


    陳易便隨意洗漱了下,穿好衣裳,便在宮女的帶領之下過去了。


    自高往下望去,便見一個小如黑點的身影,出現斟月樓之下。


    安後站在露台上,眺望著大年初一,一眾宮女們往湖裏潑灑魚料,千尾錦鯉翻騰,輔以周遭的大紅燈籠,好不喜慶。


    身後的腳步聲傳來,安後不用迴頭,都知道是誰來了。


    “昨夜睡得可好?”安後問道。


    陳易站定住了腳步,臉上神色晦暗不明,好一會後才道:


    “還可以。”


    他的話音聽上去像在猶豫,安後聽得出,那是一種接受了別人的好,要和解時有些拉不下臉的猶豫。


    許多時候就是這樣,人心裏分明想要和解,但有時就不知如何開口,而便是開了口,語氣也不免生硬別扭。


    化開這些芥蒂,需要時間。


    而她還有許多時間。


    安後慢悠悠道:“你可知那貴妃的名字?”


    “似乎是叫冬芝姬,表字靈善。”陳易迴道。


    “高麗人哪怕取漢名一聽就知是高麗人,”安後頓了頓後又道:“放心,她是個沒娘家的,你如何待她,她都不敢說一個不字,至於宮裏,也不會有人說你不是。”


    這是一個有意無意的提點,冬貴妃作為宮裏的禮物送給了陳易,隻要依靠宮裏,冬貴妃就一直是他的,反之,宮裏就隨時可以把她收迴去。


    安後繼續道:“大年初一,該聽些喜事,襄王女雖不願被封郡主,但赦了罪籍不是難事,至於襄王府就封給你當侯府,已派人去打理,元宵的時候你就在那成親。本宮知你向來寵那襄王女,但凡事有個先後,你要娶東宮在先,立她為正室。”


    陳易像是默認般道:“謝過娘娘了。”


    比起“娘娘”,安後更想聽他喊一聲“娘”,隻不過如今關係出現和緩之事,不必刺激到他,也不必操之過急。


    安後心境舒緩,她轉過身去,眸光似水溫柔。


    她走上前兩步,在陳易身前停了一停,接著越過了他,道:


    “你隨本宮來。”


    陳易便起步跟隨她,一前一後,下了這臨近蓮音湖的斟月樓。


    身後起初有宮女隨行,但隻跟隨了一兩段路,便不再跟了,安後似乎帶著陳易離開了都是女人的內廷,來到了外朝。


    在皇宮外朝兜兜轉轉,去到某處深入的地方,一路上草木掩映,翠竹環路,陰影裏不知躲藏著什麽。


    二人終於在一處半開的院子裏停下,院中竟有小型的演武場,除此之外,還有假人、木樁,兵器架上排列著一連串的刀槍棍棒。


    陳易的腳步一停,脊背警惕性地發寒,感覺有什麽盯著自己。


    安後目不斜視:“出來吧。”


    隻見牆根的陰翳角落裏,兩道黑影竄了出來,她們的身著宮女的衣裳,動作幹練,唿吸平穩得像是死人,離陳易不過十丈,而這個距離從來是介乎於危險和安全的微妙距離。


    二女躍到了安後的麵前,動作靈巧,整齊地單膝下跪:“娘娘。”


    瞧見陳易的緊張,安後笑道:“她們是嬤嬤最為得意的四位弟子裏的兩位,皆是座主,所以在內廷護衛本宮。可惜長相磕磣了些,不適合你。”


    陳易記得她們的身份,便道:“雙姝鳥?”


    安後讚許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她們,江湖上有不少關於她們的故事,本宮便是聽聽,都覺得聳人聽聞。”


    人世間貌美女子何其之多,而貌美的高手就更多,無論男女。


    正因如此,江湖上有許多女人行刺的故事,其中多是美人,隻因美人計難防,但雙姝鳥不在此列。


    美人計雖說難防,但那些有頭有臉的人也並非蠢材,既然知道美人計難防,那就不再染指來曆不明的美人。


    但堵上一個漏洞,另一個地方就會漏空,正因如此,那些看似少言寡語的仆從丫鬟,往往連主人都不太記得,也往往是他們,露出一柄尖刀。


    雙姝鳥便是此理。


    “美是一種武器,但過於精於這種武器,便會忽略真正實在的事。”安後平淡道:“喜鵲閣裏姿容絕豔的人,往往都當不上座主。”


    陳易沉吟片刻,而後道:“看來我天生當不上座主。”


    安後微挑眉毛,忍俊不禁。


    笑過之後,她接著道:“也說不準,待你覆滅西晉陳氏後,便改姓為安,到時你若想,喜鵲閣可交予你打理。”


    喜鵲閣一直是安家的根基之一,也是在先帝死後,安後奪權的重要助力,話裏麵的信任與許諾,陳易如何聽不明白。


    陳易見此出聲問道:“今日娘娘帶我來這,是為了什麽?”


    安後道:“你完婚離京後入西晉,除去明麵上的扈從之外,本宮會派喜鵲閣的人馬隨行,不是這雙姝鳥,而是另外四位……都出來吧。”


    隻聽一聲令下,陳易便見那院子裏冒出四人,三男一女,衣著各異,手中雖並無兵器,但那種殺氣卻不減分毫。


    由左往右,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皆是喜鵲閣的座主或副座主。


    “催命鴉、歸魂雀、笑鵜鶘、無常鷹。”


    安後由左往右地念著,


    “這四位武功最次也是五品,有他們一路護送,便是西晉陳氏傾巢而出也能保你不死。”


    陳易本來不以為意,但聽安後補了一句:


    “本宮說的傾巢而出,包括斷劍客。”


    話音落下,再度望向那四位殺手,短短一句話囊括了多少冷酷、狠辣、肅殺、決然,陳易瞬間冒起森然之感。


    而陳易毫不懷疑,如果他在途中變卦,放棄覆滅西晉陳氏,那他不知會死在那一把刀下……


    讓陳易與這群殺手打一照麵之後,安後便轉身而去。


    院落間雖無殺手明確地對自己表露殺氣,但呆在那裏,仍然陳易很不舒服,所以他快步跟上了安後的步伐。


    一路走,安後一路說:


    “大過年的,本不該帶你來這兒,但他們都不是你的敵人,本宮也不是。”


    陳易沒有迴答。


    安後的腳步慢了,掃了他一眼道:????“你覺得他們是?”


    “我擔心他們是。”陳易迴道:“他們聽你的,不是聽我的,隻要娘娘一句話,他們的刀就會對向我,對向若疏。”


    安後捕捉到陳易對東宮姑娘直唿其名,眸底流露一絲滿意,她道:“隻要你聽命於本宮,他們聽本宮的,也是聽你的。至於陳若疏,本宮先前說過,這一迴再說一遍,她可以不死,本宮並非絕情絕義之人,留個兒媳也好,更何況生了孩子,女人的心思就會在孩子身上。”


    陳易順著這話道:“孩子也是姓陳。”


    “孩子姓的陳是你陳易的‘陳’,不是西晉陳氏的‘陳’。”說完,安後似乎是覺察到陳易的一絲不安,噙笑道:“留後、留後,隻有留下男兒,才是留後,留一個女子,又怎能叫有後呢?所以你不必怕本宮還想殺她。”


    男子用來傳宗接代,延續香火,至於女子,隻是夫家的依附,這便是安後根深蒂固的觀念,也是這人世絕大多數人的觀念。


    與陳易這現代人,把孩子視作二人結晶的想法並不一樣。


    而從話語之間,陳易已明白了安後的意思,她所做的一切讓步,都是建立在不影響原來計劃的讓步,一切都不會動搖她想要的東西。


    二人從外朝走迴到內廷,他緊跟在安後身邊,如此近的距離,若想弑君,便是雙姝鳥都阻止不及。


    然而,安後把這距離留給了他。


    陳易並未再多靠近,也並未遠離,想來她要是要去景仁宮,吩咐些關於離京的事宜,到時他自會認真傾聽。


    轉過了一連串的朱牆,昂頭可見屋脊上脊獸迎著晨曦,宮殿的琉璃金頂閃電似傾瀉,格外輝煌,路上滿地落葉,沿路掃地的宮女都紛紛低下腦袋。


    陳易正疑惑安後在繞什麽遠路,但當她停下來的時候,他的瞳孔不住一縮。


    坤元殿,坤者地也,地有滋養萬生之德,皇天後土,坤元殿即是太後的寢宮。


    她竟把他帶到了寢宮裏。


    門扉敞開著,宮女們躬身相迎,安後跨過高高的門檻,入了寢宮之內,朝南的落地花門二十四扇,繡著百鳥朝鳳之景,寢宮主要用來寢,所以隻有小廳堂,臥房與小廳堂以屏風相隔,圓潤的黃花梨木茶幾下,有兩座,都擺了軟墊,黃杏色的琉璃座燈冒著盈盈光亮,從屏風的間隙望向臥房處,可見繡衾羅帳,配著錦帶銀鉤,還有數張花藤小椅,供守夜的宮女用。


    安後讓他在茶幾邊坐下,她則轉身入了臥房。


    茶幾上有佛經,是為《妙色王因緣經》。


    陳易打量四周時,側頭看見一爐龍涎香在這大年初一焚了起來,宮女輕輕扇風,屋內香氣繚繞,恍若仙境。


    安後折返而歸,手裏多了一個錦盒。


    她也坐了下來,宮女為二人點起茶水。


    陳易凝望她,不住問道:“娘娘為何帶我來這?”


    其實話不用問出口,陳易也隱約知道答案。


    安後輕聲道:“因為本宮如今不恨你。”


    “也就是說,曾經恨我?”


    陳易問著,可其實他知道答案。


    安家本宗為西晉陳氏所滅,安後要讓他成為一把刀,要讓世上所有人以為他就是西晉陳氏之人,因此她也曾將他當作西晉陳氏之人來憎恨。


    安後側過了臉,目光落向別處,緩緩道:


    “本宮三十有幾,膝下從來無子,唯有易兒你,你叫本宮如何再恨?塗山氏也不恨你,不是麽?”


    她有意無意間,處處要和塗山氏相像……陳易沉吟了好一會後道:


    “我知道恨一個人的感覺,


    那種感覺很強烈,


    那種感覺…你做盡一切事都彌補不了。”


    恨就是這樣,陳易從前恨殷聽雪的時候,便想著一寸寸地揉碎她的心,一點點地折辱她,讓她尊嚴盡碎,讓她永遠當個沒地位的妾室,刀劍不過是了卻恩仇最輕鬆的武器。


    他能理解那種感覺,更明白那種感覺有多深。


    “本宮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你。”


    安後兀然說道。


    陳易驚訝地看她,哪怕他知道答案。


    她曾經恨他,這固然不錯。


    隻是後來,塗山地宮,無論是陳易祀天壇上的自我犧牲,還是殘留下來的母子親情,動搖了這女人的內心,在她的眼裏,陳易逐漸從西晉陳氏裏剝離了出來,她甚至要給他賜姓安。


    從頭到尾,陳易的身份從來都沒變過,變的隻是安後的目光。


    “我知你以為,我為你做這麽多,不過是為了收心。”


    安後這一次不再用“本宮”自稱,而是用“我”,


    “隻是本…我不恨你,不再恨你,又何必刻意收心?


    我隻恨西晉陳氏。”


    “如此之深?”陳易問。


    “何其之深。我念佛這麽多年,都未曾化解,佛經說過去的都已過去,這固然不錯,可是…”安後搖頭失笑,輕撫佛經,“可是過去的雖已過去,但恨留了下來。”


    陳易不知仇恨占據了這女人內心的多少,但他能理解那種仇恨到底有多深。


    他也恨過別人,恨過殷聽雪,也恨過殷惟郢,也曾有過諸多惡念,便是殷聽雪百依百順,也多有逼迫,而且假借正當名義,至於殷惟郢,就更是如此,打斷她的長生橋,采補她的道行,看似是因她不安分,可說到頭來,又何嚐不是一種報複淩虐?隻是如今他不再恨了,以後也不再恨了。


    正因安後恨得太深,她的一切讓步,都建立在不動搖計劃之上,不動搖那仇恨之上。


    陳易悵然若思,他還是頭一迴走入這女人的內心世界。


    “你我既然本無恨意可言,那你也知道,我對你以真心相待。”


    安後放柔著嗓音,


    “待你歸來之後,就改姓吧,要做富家翁也好,要做能臣幹將也罷,都可以滿足你,你與若疏的第一個孩子姓陳也無妨,也算給她一些寬慰,至於襄王女、景王女,她們也都會封郡主,子嗣們也世襲罔替,到時你的侯府之上,就是闔家歡樂,兒孫滿堂,我老了之後,也能來你家得享天倫之樂。”


    安後的語氣很輕,她小心翼翼規劃著他的未來,她仍撫摸著茶幾上的《妙色王因緣經》。


    陳易並不答話,他隻是默默把這些話都聽在耳內。


    安後把這些看在眼裏,他像是在動搖。


    她輕輕把錦盒往前推了一推,掀開了蓋子。


    陳易轉頭看去。


    那不是什麽天材地寶,不是什麽法寶神兵,隻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玉墜,上麵雕著由篆書寫就的簡簡單單的一個“易”字。


    “好不好看?”安後摩梭著錦盒問道:“我命官窯裏最好的玉雕匠雕製的。”


    陳易怔了一怔,看著那溫潤的和田玉,並沒有說話。


    安後撚起了玉墜,湊近了過來,


    “我給你戴上。”


    陳易一動不動,不一會,那玉墜子已掛到了脖頸間,她的眸光上下打量,欣賞地看了好一會。


    光線黯淡,陳易側眸去看安後,煙霧繚繞之間,她有如雲彩飄忽不定的山巔絕境,她美則極美,他從來知道,隻是過去在景仁宮見她,她總籠罩在一國之後的威嚴裏。


    但如今不同,陳易這時才注意到她眼眶微紅,似乎…昨夜哭過。


    “新年了,平安快樂,你要平安快樂……”


    月末了準備給大家多加更,而且這一卷也準備結束了。


    之後會進行合章,就是更新量不變,兩更合為一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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