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頂頂營帳上空漆黑混沌。


    閔寧一睡睡了近一個半時辰,途中轉醒過來,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於是她隻好起身,掀起簾帳。


    原本隻是打算隨處逛逛,唿吸下山間的空氣,隻是不經意地看見那主將營帳,閔寧就忍不住地心頭一緊。


    誰家女兒願意看心上人去偷人?


    哪怕陳易這不算什麽偷人,可閔寧仍舊心緒不寧。


    她喘了口氣,定了定神,趁著夜色摸黑走到營帳之外。


    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閔寧一點點地越過其他一眾營帳,繞著靠近主將營帳。


    “你去做什麽?”


    閔寧停住腳步,嚇了一嚇,半晌才拍拍胸口道:


    “是你,著雨,我還以為是誰……”


    “你去做什麽?”著雨不為所動地又問一遍。


    閔寧遲疑了一會,心中道:


    “我想去那裏看一看。”


    “看有什麽用?”


    “…好像沒什麽用。”


    閔寧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眉宇間不住苦澀。


    自己過去,那好色如命的人看見自己,哪怕麵有冷色,仍然會愧疚不已。


    然後就是,


    心懷愧疚地在王爺身上再加把勁。


    甚至再進一步,把自己也扯過去,那混賬幹得出這種事來。


    閔寧深吸一氣,想要轉過身,卻又不想轉身。


    心頭又傳來著雨的聲音:“你真想去?”


    閔寧躊躇之後,心念道:“嗯,哪怕什麽都做不了,你有什麽辦法麽?”


    人就是很奇怪,哪怕什麽都做不了,但就是想去看一看。


    “我不過一介殘魂,但施展些幻術,還是可以。”


    著雨慢悠悠地說道:


    “安南王這迴必會讓人熬避子湯,你大可以此為名,入內一觀。”


    閔寧眸光微亮,微微頷首。


    而誦念咒法的清幽嗓音,緩緩響在閔寧耳畔。


    閔寧看向自己,發覺周遭似有幽光,一層薄薄的光華籠罩,她的氣質好似變得嫵媚了起來。


    周依棠低垂著眼眸,待咒法誦念過後,便遙遙感知到,閔寧已經被幻化成了安南王妃的模樣。


    她斂著眸子,迴想起陳易的囑咐,暗暗搖頭。


    若果可以,陳易並非不願這最後一夜於溫存間渡過。


    隻是天不遂人意,又或是說,秦青洛性情使然。


    周依棠的心念微動,閔寧自然是不知道,眼下她雖然有些困惑著雨為什麽要幫自己,但也沒有多加懷疑。


    對於這樣行事任俠的人來說,對親近之人少一點心眼,是常有之事。


    閔寧自知易容成了王妃的模樣,為免說多錯多,所以她一路走近炊火小灶的時候,都是抿唇不語。


    好一會,廚子把一碗避子湯畢恭畢敬地端了過去。


    閔寧把這一碗避子湯接到手心,濃厚刺鼻的味道委實讓人遭受不住。


    端著避子湯,她一步步地朝著主將營帳而去,原本還有些慌亂的心,也漸漸安定了少許。


    隻是避子湯那濃厚的藥材味委實刺鼻,閔寧想不通這東西要如何入腹,她光是嗅著便已經難以下咽。


    夜色中摸黑前行,閔寧瞧見了有人影走來,黑暗裏看不清晰,但看他走來走去的模樣,應是侍衛。


    那人似乎也發現了閔寧,正要攔上來。


    閔寧見他走近刁難,冷哼一聲道:


    “讓開。”


    那人微一怔愣,但並未退卻。


    閔寧看到這一幕,微皺眉頭道:


    “還不退下?祝莪還要迴去喝下避子湯,繼續服侍王爺。”


    那人定了一定,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嗓音嬌媚道:


    “可是,我才是祝莪。”


    話音落下,閔寧頃刻間僵在原地,薄唇顫抖,轉過頭四處看了兩眼。


    而這時,祝莪已經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她從閔寧的手裏取過避子湯,直到這時,閔寧才後知後覺地憋出一句話:


    “王妃殿下怎麽在這?”


    祝莪搖了搖手中的避子湯,輕聲道:


    “我不在這裏,這避子湯可就真送過去了。”


    閔寧停滯了一下,麵上止不住的困惑和不解。


    隻見祝莪把避子湯盡數倒在地上。


    嘩啦的水聲中,藥湯落地,祝莪轉過身,妖嬈的身影朝著某處走著。


    閔寧迴過神來,連忙跟了上去。


    隻見祝莪來到了某處營帳中,走到了屏風後。


    那裏架著一大口陶鍋,裏麵熬著湯水,閔寧親眼看著祝莪拿清水洗淨藥碗,接著將其中的湯水倒了進去。


    “那、那是什麽?”閔寧不住道。


    “雞湯啊,加了些枸杞、紅棗、還有山藥,熬出來可香了,你要不要嚐一碗?”


    祝莪柔聲說著,又盛了一碗遞了過去。


    閔寧半信半疑地接過雞湯,嗅到濃厚的鮮香氣,食指微動,最終還是喝了下去。


    鮮香醇厚,哪怕是跟姐姐閔鳴做的相比,也不妨多讓。


    祝莪搖晃著湯水,輕聲道:


    “活血養顏、補氣潤身,多喝些不僅能駐顏,還能更加容光豔麗。”


    閔寧自然不會不知道,但她還是有些弄不懂。


    祝莪見狀笑了,明明這閔寧跟王爺同樣英氣十足,隻是前者遠遠不如後者腦子活絡,怪不得能憋屈吃醋那麽久。


    她在碗裏灑下了些深棕色的粉末,隻見那碗家常雞湯,轉瞬間顏色暗沉了下來,變成了和避子湯相似的顏色。


    閔寧那丹鳳眼瞪大了些。


    “王爺還不知道,她喝的避子湯,其實都不過是家常湯水。”


    祝莪搖晃著藥碗,隨後撒下另一種粉末。


    整碗藥湯霍然一變,氣味變得濃厚而刺鼻,閔寧的鼻尖微皺,但比起這個,更多的則是不可思議。


    有這等幻術,若是毒藥,隻怕也會被變成清水……


    祝莪像是看出了什麽,噙笑道:


    “我們南疆女子,就是多些花樣,其實這些不是沒有防範之法,隻需你匯入真氣,待上半炷香後,便知道真假,隻是王爺從來都信我,所以她沒有多少提防懷疑。”


    閔寧咂了咂舌,心裏忽然對秦青洛有些不忍。


    而這時,祝莪把藥湯端到了她手裏,輕聲道:


    “既然你眼下是我的模樣,要不,就你親自送過去?”


    閔寧訝異了一下,吐字道:


    “為什麽?”


    “他現在在欺負王爺,難道你想我也一起?那樣多羞啊。”


    祝莪擺出一副嬌羞模樣道。


    閔寧聽到之後,刹那就紅了臉,心裏急了,她自然不可能讓陳易就這樣得逞。


    於是,她點了點頭,端著藥碗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祝莪怔了一會神,喃喃自語道:


    “這樣真的好嗎?”


    她不知道。


    把湯藥交給閔寧,並不是突發奇想。


    自從那道姑處得來讖語後,祝莪便始終不得寧靜,這樣的情況下,她便去扶乩,求問於鬼神。


    她從扶乩中得知,閔寧會過來,而且假扮成她的模樣,而隻有把那份湯藥遞給閔寧,才會有最好的結果。


    ……………………………


    主將營帳內。


    那根正妃簪子,哪怕陳易話音落下,都沒有絲毫的遲滯。


    尖銳的嘶鳴聲中,秦青洛一簪直指陳易咽喉。


    砰!嘩啦。


    激烈地撞擊聲下,隻見簪子刺入到掌心之中,在那千鈞一發之際,陳易抬起了手掌,擋在了咽喉之前。


    秦青洛麵容微滯。


    鮮血順著簪子自掌心處低落,落在濕漉漉的床榻上,陳易滿臉平靜,這點小傷小疼,算不了什麽。


    “秦青洛,你還想殺我?”他戲謔地問道。


    “當斷則斷。”高大女子的身子繃緊著,單手握著簪子往下用力,“我若今日不殺你,隻怕來日再難殺你。”


    陳易眸光微斂起,折射出危險的弧光。


    隻聽秦青洛緩緩道:


    “軍營之中並非沒有高手,其中便有一尊官將傀儡,血祭所成,不知疼不知生不知死,相當於武道三品,它便足以殺你。”


    秦青洛的話音平靜,似在陳述事實。


    陳易不置可否。


    她的手仍在用力,簪子抵近到陳易的脖頸之前:


    “那麽多迴不殺你,隻不過怕你死了之後,祝姨隨你而去,隻是如今她懷有身孕,恐怕會留下這個遺腹子,如此說來,我倒要…謝謝你。”


    女王爺在最後三個字上語氣陡然加重。


    陳易沉靜地看她,繼續道:


    “那你為何現在不把那官將傀儡喚來?單憑你一個人,殺不死我。”


    “我不想驚動祝姨。”


    秦青洛慢條斯理道:


    “你若是能現在赴死,你死之後,我會厚葬。”


    陳易沒有迴應。


    秦青洛嘲弄而笑,眸裏爆發起一抹狠勁。


    她毫無顧忌身上不著寸縷,而是左手抬起,朝前轟出一拳。


    陳易身形驟然下沉,整張床板不堪重負,轟然垮塌。


    那張寫著讖語的字條隨風而起,接著落在了地上。


    秦青洛身形接著反震倒退,那根正妃簪子上沾滿了鮮血,緊緊目視前方。


    她正欲繼續退後,去喚醒那尊官將傀儡。


    卻隻聽煙塵之中,陳易緩緩開口道:


    “好,我現在給你殺我。”


    秦青洛腳步停住,陰晴不定地看著那人。


    而陳易已經拉開了一張椅子,慢悠悠地坐了下來。


    秦青洛眯起蛇瞳盯著他。


    “別看了,不是都騎過了嗎?”陳易笑吟吟道。


    秦青洛並未像小女子般嬌羞,而是迴以譏笑,反問道:


    “你真願讓我殺你?”


    “過了這個村,可能就沒這店了。”陳易迴答滴水不漏,“最好慢點殺,我還想跟你聊一會。”


    秦青洛目不斜視,不置可否道:


    “你先封住竅穴。”


    這話聽上去過分得異想天開!


    簡直是要羊自己把自己切片,然後自己丟進火鍋裏。


    若非她看不透這人為何一轉態度,她也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而一旦他自行封住竅穴,那麽再看不透又如何?也是一簪封喉了事。


    殺一個人很簡單,不需要去看透那個人,更不需要去了解那個人有過什麽過往經曆、陳年往事。


    秦青洛一邊盯緊陳易,時刻警惕他突然暴起,一邊佯裝悠然地,扯下牆上的外衣披上。


    而陳易聽到這要求,竟然毫不猶豫地抬起手,指尖在各處穴位上連點,不一會後,他整個人就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些許猶疑掠過,但秦青洛還是一笑,接著爽朗地大步走去。


    “王爺…”


    秦青洛的身形停住,蛇瞳微凝。


    她掃了陳易一眼,便不動聲色地攏住衣裳,正欲出去時,低頭便見到那張寫了讖語字條,她隨意將之撿起,揣入手心。


    而這時,閔寧不知是擔憂還是什麽,沒有等到迴應,就兀然心急地闖入到臥房之內。


    幻化成祝莪模樣的她,闖入到秦青洛的視野裏。


    秦青洛心頭一沉。


    淩亂的臥房闖入視線,閔寧驚愕道:


    “這…這是怎麽了?”


    秦青洛眸光微沉,而後隨意道:


    “並無大礙,王妃把湯給我便是。”


    閔寧不知這是什麽玩法,見陳易也沒什麽動靜,慌忙地“哦”了幾聲。


    秦青洛接過這碗避子湯,隻想著眼前的紅衣女子趕緊離去,哪怕她看出了些許疑點,但也並沒有糾纏。


    苦澀的避子湯緩緩入肚。


    但不知為什麽,喝到最初的時候,苦澀異常,但越是往下喝,便越是有種鮮甜滋味。


    秦青洛不由疑惑,待稍微放下,定睛一看時,突地僵住了。


    隻見剛沒過半的“避子湯”裏麵,浮起一小塊金亮的雞翅膀。


    避子湯裏…加了雞翅?


    秦青洛猛地一抬頭,愕然地看著那紅衣女子。


    而閔寧起初恍然未覺,卻兀然發現身邊籠起來的微光,正一點點消散。


    “著雨、著雨,幻術在消散!”


    她心裏連忙喊著,可著雨卻沒有迴應,似是體力不支,無力維持。


    營帳內,秦青洛就看見,原本的祝莪,一點點地變成了閔寧,


    “這是…怎麽迴事?”


    閔寧見事情不妙,連忙解釋道:“這、這是…王妃叫我送來的,這……”


    話音落耳,秦青洛兀然不解,低著頭盯著手心裏的避子湯。


    所謂的避子湯…是假的?


    難道,自己根本就沒喝到過避子湯……


    可,這是為什麽?


    秦青洛兀然聯想到了什麽,接著慢慢擰頭看向了陳易。


    而那人的臉上,勾起了微笑,如此平淡、從容,他直直地迴望著她,就像晚宴時一樣。


    就像晚宴時一樣!


    秦青洛的蛇瞳驟然一縮,猛然心裏冒起了一個苗頭,她想將之撲滅,卻又陡然間迴想起了祝莪的種種反常舉動。


    祝莪把正妃的簪子給迴了她,要她留給之後的正妃……


    她們姨侄相伴這麽多年,彼此心知肚明,祝莪又何必突然做這樣舉動?!


    祝莪把那人給的銀簪子給她,取走了那金簪子……


    於一般人閨院中的妻妾們而言,這何嚐不是在交換彼此的寵愛?


    祝莪已經把她這侄女全然當作了那人的妻妾……


    可她曾明言過要將他拒之千裏,有言在先祝姨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做強求。


    除非…她再也無法將他拒之千裏……


    秦青洛驟然迴望,一個個疑點浮現而出,她猛然間將一切都串聯了起來——陳易意味深長的目光,祝莪的反常舉動,以及那作假的避子湯


    蛇瞳慢慢圓睜


    那高大的身子開始劇烈顫抖,似是受傷的獅王般在死亡咆哮前的痛苦悶嚎,身上肌肉一根根抽動,她好像隨時都會垮塌,喉嚨咯咯作響,想唿氣卻如鯁在喉!


    一柄無形的劍洞穿了心窩!


    她似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顫顫巍巍地張開手心。


    那字條在掌心間顫動,像是跳動的生命。


    夫妻宮太陽化忌.


    婚姻有實無名!


    那不是祝莪的種,


    而是…她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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