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斬不下去。


    即便陳易的我執已破,


    即便難以言喻的悔恨席卷心頭,可她仍然斬不下去。


    她明明理應斬下去的,她破去了陳易的我執,他不會再記掛她了!


    她應該斬下去,那樣才能有一個新的開始,而不是不上不下。


    可是,固執的人都有著一個命門,在他抱住她後,她的劍就墜在了地上。


    獨臂女子無聲慟哭著,她明明知道,她若斬下去,就能得到他了,可她仍舊斬不下去。


    落在地上的若缺劍,此刻劍鳴如長嘯。


    “閉嘴!”


    周依棠吐字道。


    若缺劍仍舊鳴叫,像是在催促,像是在嘶吼,讓她斬卻陳易的三屍。


    陳易雙目失神著,仍在輕輕擁抱著她。


    倏忽之間,周依棠側過身,神念微動,通體純白的若缺劍就掠於手上。


    若缺劍嗡動,像是欣喜,隨後驟然淒厲嘶鳴。


    獨臂女子雙指撚在了劍身之上。


    她曾眼神複雜晦澀,可此刻,她的眸光裏,卻又前所未有的清明。


    劍身顫動。


    她要做的事,是錯的,她不應該這麽做,她抓住劍柄斬卻陳易三屍,而不是撚住劍身。


    它天命在身,劍開天門,縱不算日後浩浩蕩蕩的天道反噬,它也是她的具足法劍,關乎她的長生大道……


    周依棠微垂眉眼,淚痕幹涸,


    “我斬不去他三屍,就唯有斷去這心念。”


    那劍塚千劍之劍,已臻至“大成若缺,意通真玄”八字真品的長劍,在周依棠指尖撚住時,發出最後一聲劍鳴,千言萬語,隻是一聲哀歎。


    砰然一聲。


    一條裂痕呈現,而後時爆鳴似的脆響,若缺劍頃刻碎了開來,如喪鍾鳴響,響徹於這地宮之間。


    斷成兩截的若缺劍墜落在地,獨臂女子的嘴角滲出鮮血,她身軀驟然失去了氣力,雙腳踉踉蹌蹌,就倒在陳易那如一的懷抱裏。


    她闔上眼眸,卻從未有過的心緊,一口鬱結之氣好像永遠也吐不出來,她心緒逐漸飄忽不定,她已經得不到他了。


    她淚眼婆娑,垂著眸子,像是前世偷偷站在山巔,顫顫地輕唿一聲,


    “冬之夜,夏之日…”


    …………………………


    陳易沉入到某處無邊黑暗裏。


    像是釋教所說無明世界一般,一切都是渙散,黑暗粘稠如水。


    魂魄像是一葉孤舟漂浮在水麵之上,不知要飄蕩到何處去。


    忽然間,有兩隻手,輕輕深入這淵麵之中,將他緩緩拖了起來。


    “易兒。”


    陳易聽到那溫柔的嗓音。


    轉過臉,便看見了塗山氏,她不再是安後的模樣,而是她自己的那張臉,那張臉說不上美,也說不上不美,就是那樣,靜靜地看著自己。


    塗山氏拖著他的魂魄,拉到了懷裏,溫柔搖晃,像是搖晃著一個嬰兒一般。


    陳易想張嘴,卻不知道要喊什麽,他現在真像是個嬰兒,隻會張張嘴咿呀,他怎麽想,也想不到該喊她什麽……


    他急了!


    於是,他咿咿呀呀地大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


    塗山氏摟著他,


    “是娘、娘、娘。”


    “…娘。”


    “對、對,是娘!”


    塗山氏雙目涕零,又笑又哭,她一邊抹去眼淚,一邊教著他喊娘,


    “是娘啊,不是娘娘,是娘啊!”


    她其實什麽都知道,她知道,陳易的“娘娘”不是“娘”,母親其實什麽都知道,隻是她不說。


    隨著一生生娘的落下,陳易逐漸有了自我意識。


    嬰兒,就是在母親的嗬護下,知道自己是誰,知道何為…我是我。


    幾乎與生俱來,因此被稱為…俱生我執。


    母親把孩子帶到世上,便賦予了他…我執。


    塗山氏撫摸著他的眉眼,接著,水麵上出現了許多小人像,仔細一看,那竟然全都是女子。


    “這個是殷惟郢,這個是閔鳴,這個是閔寧,這個是大虞太後……”


    塗山氏捧著他,一個個地給他說,她很快就帶他認了好幾個小人像,隻剩下最後兩個。


    她指著那嬌小可憐的小人像,柔聲道:


    “這個是殷聽雪。”


    陳易微微頷首。


    她指向了那獨臂的小人像,輕聲道:


    “這個是周依棠。”


    陳易怔了怔神,而後輕輕點頭。


    塗山氏就這樣默默地抱著他,享受著母子少有的溫和時光。


    許久後,陳易側過臉,指了指她,


    “這個…是娘。”


    塗山氏張大嘴巴,淚珠滾滾滴落,她笑了,她好久沒這樣笑過了,仿佛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是娘、是娘……”


    她明白,陳易的意識已經逐漸清明了。


    她,正是陳易最後的後手,正如幾乎世上每位母親,都是孩子最後的依靠。


    陳易眼眶酸澀,落起眼淚,最後搖頭失笑。


    他躺在塗山氏的懷裏,一切顯得格外溫馨。


    許久之後,陳易終於開口道:


    “娘,這背後有陰謀。”


    “嗯…”


    “很大的陰謀,致使天門開裂,致使我…曾去補天。”


    “那易兒要小心,小心外麵那些壞人,即便是顓頊複蘇之法,也經不起折騰。”


    “我明白。”


    陳易柔聲道。


    塗山氏摟著他,撫摸著他的眉頭,揉弄著他頭發,時不時還摸一下脖頸。


    寅劍山劍甲兩世謀劃,引她附身安後,那時混沌不清,把他當作了孩子。


    但這不過意識不清,可意識清醒之時,自然理應不再是母子。


    她是什麽時候,真的把他當作孩子的呢?


    大概是他,不忍心去殺她,反而將刀捅入心窩的時候。


    而現在,他真的是她的兒子了,她正如天下所有母親般,賦予了他…我執。


    “娘。”


    思緒間,她聽到他又喊了一聲。


    “在這呢。”


    塗山氏應著,再度淚流滿麵。


    劍法通玄的周依棠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可是,她得到了。


    這裏有個孩子,以後看見了她,會喊她一聲娘。


    許久許久。


    陳易不知過了多久。


    但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什麽都沒過去。


    “你該走了。”


    塗山氏輕聲道。


    陳易良久後微微頷首。


    “再見,娘。”


    “再見。”


    塗山氏鬆開了手,把他推遠去了。


    他的身影飄蕩在水麵上,越推越遠,越推越遠,遠到變成一個小小的芥子,遠到再也看不見。


    “侯人兮猗。”


    她輕聲唱著。


    陳易,娘等著你。


    ………………


    蛇乃化為魚,顓頊死而複蘇。


    被破去我執的陳易,


    死即複蘇。


    本來不想更的,但看大家強烈要求,還是提前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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