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希諾寧不是一開始就以鑄名師為目標的。


    甚至在關於[古名]的諸多教育課程中,她隻對那些純技術性的細節感興趣。


    例如:如何才能刻寫出最具有效率的燃素刻錄,如何運用燃素驅動各類器具,如何改造已有的刻錄圖...


    每逢這種課程開課,周圍的學生們總是不由自主地眼皮打架,頭暈目眩,隨著時間,挨個趴在桌上進入夢鄉。


    最後,隻有希諾寧是那個萬眾之中,唯-一個沒有睡著的學生,在主講這節課的工匠讚歎的目光中,希諾寧還會舉起手裏的筆記本,提出自己的問題。


    “燃素刻錄是依靠燃素的流動來運轉嗎?那如果我鑽進了一個全是燃素的池子,我身上的燃素刻錄圖是會啟動、停止,還是爆炸?”


    “燃素有氣態嗎?如果有的話,假如我把一根煙肉裏注滿氣態燃素,再把一塊獸肉從頂上丟下去,這根煙肉要多高,燃素密度要多大,才能讓獸肉在落地時正好被燃素烤熟?”


    這些或尖銳,或古怪的問題並沒有讓那位著名的鑄名師[泰伊吉]厭煩,她絲不覺得希諾寧在搗亂。


    德高望重的泰伊吉隻是驚異於希諾寧能夠耐得下性子,學習如此枯燥的課程。


    大部分孩子都對此毫無興趣,他們最喜歡的課程,是聽各位長老講述諸部族英雄的傳說。


    然後想象自己成為傳說中的主角,略過那些艱險與苦痛,直愣愣地前去領獲鮮花與歡唿。


    希諾寧則對此卻筆無興趣。


    但是,為了度過這類文史科目的考試,她還是會用奶糖收買同學,借來他們的筆記詳細抄錄,再硬性記憶,讓自己拿到一個不會被質疑的分數。


    空洞的想象不是她的特長,準確的公理與算式才是她的心頭所好,隻有這樣的事物能惠及後世,值得研究琢磨。


    至於那些故事...


    它們既不準確,又不簡潔,既無定義,又無公理,實在無序可循,除卻在考卷上得分外,實在沒有留心的價值。


    這一切,都被泰伊吉看在眼裏,但她並沒有立即阻止或訓誡希諾寧。


    隻是在她滿是算式的筆記本上敲了敲,慈祥地說道,“我也曾和你想的一樣,希諾寧。”


    “但對我們[鑄名師]來說,故事與算式,本質並無差別。”


    當時的希諾寧還不理解。


    因為在學堂的故事課中,講的都是諸如鬆伽塔、孟尼力克...無數英雄們為了納塔奮起而戰,又為公義和美德獻身的故事。


    這些故事最令除了希諾寧以外的孩子們著迷。


    雖然之前他們曾經在典籍上看過與此相關的故事。


    但泰伊吉婆婆的敘述比典籍上的記載更加詳細,也更加生動。


    那位英雄如何拔下鍾乳石,當做長戟刺穿了魔物的眼睛;


    這位英雄如何憑借著一根繩子跨越深穀,孤身追獵向一頭惡龍...


    無數豐富的細節,讓故事中的英雄有了血肉,在孩子們心中活了起來。


    但,豐富的細節,總是會帶來豐富的矛盾。


    有位孩子率先從故事裏抬起頭,向故事的講述者發起了詰問。


    他讀過很多書,有很多問題。


    “婆婆,我有問題。在之前典籍的記載裏,這位英雄是帶著夥伴一起去追獵,為什麽你說的故事裏,他是孤身一人呢?”


    泰伊吉溫和地迴答道:“我也讀過那本典籍。那麽你認為,我們說的故事,誰才是真實可靠的?”


    孩子皺著眉,顯然沒法很好的迴答老師的問題。


    年邁的鑄名師笑了笑,又耐心地開了口:“那就是既無佐證,也無實據,隻憑一家之言,就質問真假。”


    孩子不服輸,挺胸答道:“故事...要什麽佐證。這世上有好多故事,證據根本就找不完。”


    故事與傳說畢竟大多都口耳相傳,在長久的傳遞中,難免有更迭變遷。


    就算是同一個故事,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的部族間也可能存在著完全截然相反的敘述。


    旁聽良久的希諾寧早就無聊地閉上眼睛,自顧自地運算起了新一輪公式。


    這和她的想法沒有差別,這類無序的事物,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然而,泰伊吉接下來的話到時引起了她的興趣。


    她點點頭,對孩子的發言表示了讚許,隨後她說:“納塔的英雄故事浩如煙海,也許真的無據可查。”


    “在口耳相傳中,無數的故事扭曲訛變,或是誇大其詞,專注誇讚誰的豐功偉業,或是筆鋒陰轉,暗地裏對誰貶損個不停...”


    “但在將來,你們都會執掌鑄錘,將先烈偉跡,鑄為古名。”


    “等到那時,假若你們所要鑄入古名的先烈偉跡,又有著無數野史旁論。”


    “你們,又該如何落錘走音?”


    突如其來的重擔壓在了眾人的肩上。


    原本喧鬧的教室瞬間安靜了下來。


    泰伊吉合上故事書,朝孩子們宣布:“傳說存在脈絡,故事亦有公理。”


    “你們已經聽過了許多故事,也看過了許多織卷。”


    “現在,你們要進行下一課了。”


    希諾寧微微睜開了眼睛,用這種角度閱讀故事,倒是有些意思。


    鑄名師的課程還在繼續,隻是換了一個難度和上課方式。


    孩子們不再隻是聽老師講英雄的故事。


    而是在她的指導下,於書山籍海之中苦著臉艱難跋涉。


    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些聽了一百次,一千次的英雄故事,扒開每一個細節。


    指望著能在裏麵找到和其他曲籍內容相互勾連的線索。


    為某個故事增添一條粗糙但有跡可循的證據鏈。


    以此證明這故事的可信度。


    之前還覺得那些英雄故事精彩有趣,怎麽看也看不膩的孩子們,已經在想著法逃避這門課程了。


    再這麽學下去,他們估計再也不想看任何故事了。


    所有的點都要落到實處,完全沒有想象的空間,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有些無聊。


    反而是希諾寧的筆記越記越多。


    她很享受這種把證據落到實處的感覺。


    想象是岩壁之間吹過的微風,輕飄飄,涼絲絲,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但誰也不能一口咬定風是什麽形狀,也沒法讓它久居身旁。


    不過,如果能找到讓風落下地來的方法,再把風變成黑漆漆,硬邦邦,沉默無言的石頭,讓無形之故事接受有形之鍛打...


    對希諾寧來說,這樣的思想實驗,確實有些趣味。


    不過,這還是不足以讓她想成為了一名[鑄名師]。


    她沒興趣抓住輕飄飄的微風,也提不起勁去搬起沉甸甸的石頭。


    “我不想打造古名,族裏那麽多人,隨便找個能打造的人不就行了?”


    這不是說希諾寧是個從小就擺爛的人。


    而是因為她的父親就是鑄名師。


    希諾寧平時觀察過老爸,他和人談生意的時候總是笑容滿麵,但到了要正經揮舞錘子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苦下臉。


    工作總是讓人勞心勞力的,疲憊不堪。


    她之所以會轉變,是因為那位慈祥婆婆——泰伊吉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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