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啟四年正月十六日清晨,姍姍來遲的一縷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射在紫禁城午門的東雁翅樓上,在午門前的廣場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廣場之上高搭祭壇,祭壇之前豎立七麵杏黃色的大旗,分別上書“旗頭大將”、“六纛大將”、“五方旗神”、“主宰戰船正神”、“金鼓角銃炮之神”、“弓弩飛槍飛石之神”、“陣前陣後神”。

    祭壇左側,設錞﹑鐲﹑鐃﹑鐸四金;祭壇右側,設雷鼓﹑靈鼓﹑路鼓﹑鼖鼓﹑鼛鼓﹑晉鼓六鼓。

    而祭壇之上,並排擺著三張虎皮大椅。左邊一張,坐著一位皓首銀須、全身披掛、不怒自威的老者,正是東閣大學士、領兵部尚書銜、督師孫承宗。右邊一張,坐著一位年輕的太監,身著蟒袍,誌得意滿,正是天下勤王兵馬總監軍管寧。

    而正中的大椅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雖然也身著蟒袍,卻是皺皺巴巴,略顯狼狽。他坐在那裏瑟瑟發抖,褲襠處還稍微有些發潮。

    他就是敕封食雙親王祿、代天子出征的信王朱由檢同誌。

    而他對麵的祭壇之下,幾十名盔明甲亮的將官靜靜肅立。在他們身後,數千禦林軍座下駿馬,手中長槍,從午門直排到皇城的正門承天門外。盡管場麵宏大,整個受閱的隊伍卻鴉雀無聲,隻等主帥號令。

    朱由檢雖坐在正中,卻似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完全不知所措,隻能怯生生地望著身邊的孫承宗。

    “吉時已到!”孫承宗緩緩開口,語氣中帶著肅殺之氣,“監軍大人,請釁鼓祭旗!”

    管寧對孫承宗矜持地笑了一下,隨即昂首起身,大步來到祭壇正中,尖聲喝道:“帶犯人熊廷弼!”

    話音剛落,一個身著囚服、披頭散發的犯人,被數名錦衣衛架著來到祭壇之前,強按著跪倒在地。

    朱由檢偷眼觀看,見此人年約五旬,臉上的皺紋如同斧鑿刀刻,溝壑縱橫。此時他早身受重刑,身上臉上盡是傷痕,那件破爛的囚服也是血跡斑斑。

    他就是前遼東經略熊廷弼。朱由檢雖未曾見過他,卻曾在通州驛站偷聽他說話。當時隻有一牆之隔,如今兩人卻一個在台上高坐,一個為階下之囚,朱由檢不由得心中感慨。

    管寧見熊廷弼押到,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卷聖旨,尖聲高叫:“聖上有旨,眾將靜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廣場之上,幾千人突然同時高唿同一句話,又齊齊地跪伏於地,真有地動山搖之感。

    朱由檢嚇了一跳,趕緊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雖然百般地不情願,也隻好學著眾人的樣子,給就要宣讀聖旨的管寧跪了下來。

    管寧見此情景,更加得意,搖頭晃腦地宣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前遼東經略熊廷弼,辜負聖恩,畏敵如虎,不戰而退,喪師辱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會審,擬其淩遲之刑。朕上承天意,本不欲多殺,奈何其罪甚重,故酌減為大辟之刑,號令三軍,傳首九邊。勤王諸將及軍士當凜遵軍令,有如熊廷弼者,更從重論處。欽此!”

    “吾皇萬歲萬萬歲!”廣場上又爆發出一陣轟雷般的迴應。

    “熊廷弼,接旨吧!”管寧陰惻惻地笑道。

    “罪臣熊廷弼,領旨謝恩!”熊廷弼用顫抖的雙手高舉過頭,接過聖旨,卻仍是一臉憤憤不平之色。

    孫承宗見了沉聲問道:“熊廷弼,你還有何話說?”

    “督師大人,遼西陷落,罪臣萬死不足以辭其咎!”熊廷弼抓緊這最後的機會,慷慨陳詞道,“但罪臣在遼多年,深知建虜兵鋒甚銳,野戰全無勝算,守城方為上策。此次廣寧之戰,實是王化貞不聽罪臣節製,妄自出城與建虜野戰,才招致慘敗。督師大人出征之時,不可不察!”

    孫承宗聽得甚為仔細,陷入沉思之中。管寧卻不耐煩地道:“熊廷弼,少說廢話!來人,放炮,行刑!”

    “咚!咚!咚!!!”三聲悶雷般的追魂炮連著響起,摧人心腸。劊子手將熊廷弼散亂的頭發挽起,高高地舉起鬼頭刀。

    朱由檢不忍再看,慌忙別過頭去。

    隻聽“哢嚓”一聲,朱由檢迴頭看時,熊廷弼的無頭屍身已經栽倒在台下,滿腔鮮血狂噴數尺。

    “釁鼓,祭旗!”管寧殺氣騰騰地命令道。

    劊子手們聞聲而動,將熊廷弼的鮮血抹在六鼓之上。鼓手隨即擂動六麵大鼓,鼓聲由緩至急,慷慨激越。在密如爆豆的鼓聲中,七麵大旗被一一潑上鮮血,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

    孫承宗見儀式舉行完畢,立即起身大喝道:“諸將聽令!”

    台下的幾十名將官插手施禮道:“督師大人!”

    孫承宗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道:“遼西淪陷,罪臣熊廷弼已經伏誅。本督師有聖上節鉞和尚方寶劍在此,軍令一出,聞鼓必進,聞金必退。如有不從將令、擅自行動及臨陣脫逃者,定斬不赦!”

    “謹遵督師大人將令!”眾將轟然應諾。

    孫承宗滿意地點了點頭,傳令道:“保定總兵官梁永烈!”

    梁永烈應聲上前,拱手施禮。朱由檢見他年約四十,大腹便便,此時全身披掛,走起路來都頗為吃力,不由得心中暗想:就這樣的將領,焉能上陣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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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承宗也是微微蹙眉,片刻才道:“本督師命你為先鋒官,率三千騎兵,經通州、薊州、豐潤、永平,直趨山海關,限五日內抵達。抵達後,傳本督師將令與遼東經略王在晉,令其率守軍謹守關隘,待本督師率大軍進關。不得有誤!”

    這梁永烈乃是保定總兵官,也是此次天下勤王兵馬中官階最高的武官,官居正一品,還掛著鎮東將軍的將印。他的轄區是保定、真定等地,乃是京師南麵的門戶,因此也頗得朝廷重用。久而久之,他也就愈發驕縱起來。

    此刻見孫承宗命自己為先鋒官,梁永烈心中大為不滿。一則俗話說“大將壓後陣”,他自認在勤王將領中官階最高,怎麽也應該是中軍主將。二則讓他打頭陣,萬一先碰上了後金軍隊,他也實在是心中沒底。

    但要頂撞孫承宗,那他是萬萬不敢的。別看他的官階是正一品,而孫承宗官拜東閣大學士,聽著挺嚇人,其實隻是正五品。即使領了兵部尚書銜,也不過是正二品。

    但明代重文抑武,六品以上的中高級武官,隻有在打仗的時候才可領兵,平時並無統兵之權。而出征之時,朝廷必派遣一文官作為主帥,武官就是官階再高,也必須服從文官調遣。因此,正一品的總兵對四品、五品的文官俯首聽命的情況,實在數不勝數,更不要說孫承宗是天子敕封督師了。

    但要乖乖聽命,梁永烈又心有不甘。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督師大人,山海關距京師六百餘裏,這時候又是天寒地凍,五日內趕到,時間是不是稍微緊了些?”

    孫承宗立刻將雙眉豎起,不悅地道:“若有步軍,讓你五日趕到是勉為其難。但你的先鋒部隊全是騎兵,行軍路線又全有官道,日行百裏已是最低要求。梁總兵若不敢接這支令,本督師隻好換將了!”

    梁永烈嚇得直冒冷汗,心道這孫承宗不但脾氣大,還深知兵事,不好糊弄,趕緊單膝跪地接過令牌,大聲道:“卑職豈敢違抗督師大人的將令!”

    孫承宗這才輕輕頷首,算是放了梁永烈一馬。

    其餘眾將,有的是正三品參將,有的是正五品守備,此時見官階最大的梁永烈都吃了個下馬威,更不敢造次,個個挺身肅立,等候孫承宗發令。

    朱由檢見孫承宗三言兩句,便在眾將麵前豎立了威信,心中也暗自佩服。

    孫承宗繼續傳令,將幾十名武官逐一分派了任務。他將全軍分為先鋒、前軍、左軍、右軍、中軍、後軍六大部分。除先鋒為三千騎兵,中軍為五千騎兵、一萬五千步兵外,其餘四軍皆是一千騎兵,九千步兵。他自領中軍主將,其餘四軍主將,則分別由副總兵、參將等武官擔任。

    除此之外,他還劃撥了一千騎兵、兩千步兵,專司押運糧草。

    這樣,此次出征山海關的部隊合計六萬六千人,可謂是兵力雄厚。

    最後,孫承宗道:“五軍出京師,先至通州,帶足行軍所需糧草。然後走平穀、薊州、遵化、遷安,巡視薊遼防務,二月初趕到山海關。”

    做完軍事部署之後,孫承宗大喝一聲:“吹響號角,擂鼓,大軍即刻出城!”

    頃刻之間,震天動地的鼓聲和號角聲響成一片,諸將分領所部,開始出城。人喊馬嘶,刀槍如林,場麵極為壯觀。

    朱由檢正愣可可地看著,孫承宗突然轉迴身,對他冷冷地道:“殿下,我們也該啟程了。”

    “啊…好!”朱由檢忙結結巴巴地答道。

    “殿下且乘車徐徐而行,臣已派一名千戶、五百軍士隨行護衛。”孫承宗臉上帶著一絲鄙夷,“臣要先去通州安排軍需,恕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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