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陣子,腓力才漸漸恢複了過來。


    可即使如此,他也顯得老了好幾歲。在那灰敗的神色顯現的瞬間,那副無憂無慮的樂天笑容也消失了在他臉上。


    “你……有點眼熟。”


    腓力不再否認自己的身份。


    他默認了維克多的話,抬起頭來反問道:“那麽,你又是誰?


    “能認識我,知曉我真正的姓氏;甚至還認識喀戎大師,知道喀戎大師曾犯下什麽罪,知道偉大級咒物的情報,知道喀戎大師可能知曉帝都沉沒的秘密……你又是什麽人?”


    不等維克多迴答,腓力便自顧自的答道:“你應該曾與我碰麵。但我根本不記得你,所以你大概率不會是與我同年齡的精靈。


    “你有著灰色的眼睛——但純血的精靈應該都是綠眼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精靈的瞳色隻要變成金屬化,就是多次觸犯禁忌的證明。”


    腓力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氣、身體向後微微仰起:“你曾經長時間吸食過咒能。這會讓精靈清澈而純淨的凝結之魂,變得像是金屬一樣。


    “而你身負大罪,還能活到現在……說明你曾經立過大功,甚至能夠彌補你吸食世界之血的罪過。再加上,你作為冬之手而跟著安南陛下從凜冬公國一起過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腓力王子皺眉思索著。


    而維克多也沒有打斷他的思索,隻是穿著一身管家服、笑眯眯的站在安南身後。他的雙手背在身後,身姿優雅而挺拔。


    “……你到底是誰?”


    過了許久,腓力王子才皺眉問道:“太過長久的記憶……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他的記憶流失的太過嚴重。


    每次使用第四史論,他都會失去四分之一的記憶——而這些記憶,當然不是他第一世的記憶、而是在使用第四史論時所持有的全部記憶。


    而這四分之一的記憶,也並非是整段的砍掉四分之一。而像是數據缺損般,會破壞掉所有記憶的一部分細節。


    他轉世了這麽多次,最早那一世的記憶已經變得支離破碎。


    他還能夠認出喀戎、還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簡直就像是老年癡呆一樣。


    安南心想。


    而麵對腓力的這幅表現,維克多也顯得並不意外。


    他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循循善誘道:“我是維克多·維克多,霜語……你還記得嗎?”


    “你……”


    腓力眉頭緊皺。


    維克多繼續說道:“我生活在‘凜冬’尚未誕生的年代。我是【霜語者】這一職業的開創者,世界上的第一位霜語學者。


    “我將複雜而本身具有超凡力量、凡人無法頌念也難以理解的龍語進行簡化,去掉了一部分過於灼烈的陽性詞、將一部分精靈無法說出的聲音進行了修飾,並修改了語法……發明了即使是精靈也能說出、巨龍也能聽懂的霜語。


    “我是第一位完全不具有龍族血統,也能被老祖母賜予‘霜語’之名的精靈。因為我的‘霜語’一詞並非是家族的姓氏、也不是‘霜語之龍’的種族,而是屬於我的稱號……就如同你曾被皇帝賜名為‘雄辯者’一樣。


    “我的妻子曾是一位巨龍。她是當代霜語大公的親生妹妹,同時也是‘霜語’在巨龍族群中的推行者。她既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師長、同時也是幫助我創造‘霜語’這門語言的夥伴……”


    說到這裏,維克多突然頓了頓。


    隨後,他再度開口:“當然,對於凡人來說……我的另一個身份更值得他們銘記。


    “我是風暴之塔的第四代塔主……也就是‘風暴長女’,阿爾塔絲忒·霜語的親生父親,是第四代至第十代風暴之女的守護者,同時也是‘戒除咒能’活動的發起者、倡導者。


    “我都已經說了這麽多了……你還記得我嗎?或者說,你還記得自己作為精靈時的事嗎?”


    維克多的話語,讓腓力持續沉默著。


    霜發灰眼的精靈歎了口氣,看向依然有些茫然的腓力。


    他的眼中有些懷念,又有些憐憫:“弗拉梅爾——這個姓氏,在精靈語中被稱為‘智慧之人’。你最為傑出的後人,尼古拉斯·弗拉梅爾曾是賢者之石的改進者。


    “賢者之石能夠延續黃金階超凡者的壽命、大幅強化他們的力量。而我覺得,他肯定不會知道……自己的祖先為了‘活下去’,到底變成了多醜陋的模樣。”


    安南挑了挑眉頭。


    他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


    經由這麽多次的轉生,腓力第一世的記憶早就已經殘缺不全了。他除了還記得,自己曾被初代諾亞王坑了一臉血,還記得自己是誰之外……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作為一個精靈的常識。


    甚至可能腓力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了自己最初的記憶。那些記憶破破爛爛的,難免可能有什麽細節被遺忘……那麽腓力就隻能通過邏輯和想象,對其進行修補。


    從這點來說,他跟安南所說的,關於“喀戎”的情報……也未必是想要誤導安南。


    ——真相是,可能他自己也已經記不清了。


    於是他就順著自己希望的方向,下意識的對記憶進行了修飾。


    他所殘留的第一世的記憶,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他作為“腓力·弗拉梅爾”這個身份的人格。


    或者說……


    每次腓力使用第四史論進行未來轉生,實際上都等於是抹殺了一次自己的舊人格。


    這肯定是最開始的腓力所不願看到的。


    但他事到如今,已經不可能停下了。


    一旦停止,就等於否認了以前的“腓力”的存在意義。


    ……或許他如今打算停止轉生,也就是因為他已經遺忘了自己最開始決定轉世的執念。


    “……我不騙你。我是真的……已經想不起來你說的那些東西了。”


    腓力終於開口。


    他的臉上不再掛著那無憂無慮的笑容,聲音也變得低沉起來:“但有一點,你說錯了。


    “我並不是想要從喀戎那裏尋找空白的真理之書……我已經活夠了。不,準確的說法是……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


    “我……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我還忘記了對我曾經很重要的人。但我甚至忘記了,我到底忘記了什麽。”


    腓力緩緩說道:“我隻是覺得,我已經活了這麽久,我的生命已經延續了數百年……若是醜陋的結束它,我就等於是白活了。


    “我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問過我:‘如果你還能再活三年,你會去做什麽?’我已經不記得這是誰問的了,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麽迴答的。


    “但如果是現在的我迴答這個問題……那麽我隻想要享樂。我不想要再思考任何事,我想要太平安樂的一世、我想要最後的安眠……


    “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腓力再度抬起手來,將一直攥在手裏、已經發涼的蜂蜜烤肉放到嘴邊,一邊用力的撕咬了一塊下來,緩緩咀嚼著。


    涼掉的肉自然已經沒有那麽香了。蜂蜜與脂肪混在一起,在外麵還凝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口感一看就知道不會很好。


    但他卻像是完全沒有感覺一般,認真的咀嚼著、仿佛口中的食物是絕世美食一般,一副非常美味的樣子、大口大口的吞食著。


    他聲音模糊的說道:“我不想再考慮那種東西了。


    “你是真的誤解我了……維克多閣下。我不想要那個沉沒於深海失落的咒物,也不想要成神。我或許曾經的確是黃金階的超凡者,但我……已經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了。”


    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僅此而已嗎?


    安南能夠感知到,這的確是真話。


    或者說,這些都是真話。但並非是全部的真話。


    看著大口吃肉的腓力,安南隱約捕捉到了另一重含義。


    每次轉生,也同樣需要四分之一的欲望作為花費。那麽,為何腓力王子每天都一副貪食好色的模樣,無論走到哪裏都要大口大口的吃肉喝酒,沒事就咀嚼著他特製的惡魔之血奶糖?


    恐怕答案就是,他早已遺失了自己真正的欲望。


    甚至享樂本身,可能也不是他的欲望。


    ——他是在強迫著自己去享樂。


    腓力腦中所殘留的第一世記憶,就像是已經愈合的傷口一般。


    平時再也察覺不到,可偶爾卻依然會出現那麽一刹那的幻痛……若是主動的撫摸上去,就會非常明晰的察覺到傷疤。


    安南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噩夢中與腓力第一次見麵時,腓力對自己所說的話。


    安南無論是現實中的第一世還是噩夢中的第二世,在那個時候還都沒有影響過腓力。也就是說,腓力當時在噩夢中對安南所說的話,基本上應該就是與一周目的安南見麵時所說的話。


    ——我看得到,你有著追隨愉悅、不受束縛的靈魂。


    ——如果你哪天覺得苦悶,想要從束縛你命運的鎖鏈中掙脫……你盡可以來找我。


    仔細想想的話,就會察覺到不對。


    若是某位貴族不受重視的庶子、或是家境不好的平民,都能說出這話來。


    可他作為諾亞王國未來的繼承人之一,甚至還是順位很靠前的王子……從小過著優渥的生活,又何來的“束縛命運的鎖鏈”呢?


    他是將成為王的使命,視為束縛著自己命運的鎖鏈嗎?


    ——自然不會如此。


    如今安南,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作為弗拉梅爾(智者)的血,仍在影響著腓力。即使他的智慧已經削弱到了凡人的程度,但腓力的眼界與經驗,也是立刻判斷出了安南“並非此世之人”的事實。


    或者說,他並非是判斷出安南是穿越者。


    而是“至少為重生者”,也即是有著“第一人生”的轉世者。所以安南在這麽小的年紀,卻能有著如此成熟的處事方式。


    ——就和他當年一樣。


    所謂的“束縛著命運的鎖鏈”,指的就是前世的記憶。或者說,是前世的記憶與此世的身份之間的衝突。


    “——人是以欲望驅動的機器。”


    安南開口,輕聲念道:“沒有欲望的人生,與人偶何異?”


    聽到這話,腓力的身體又是一僵。


    這是曾經腓力對安南所說的話。


    這的確是他發自內心的感慨。


    正是因為他認為安南“或許是同類”,而同時安南外表上又是孩子;基於這種複雜的心態,他才會下意識的說出這句話來。


    一般來說,這種王室的繼承人……尤其是在繼承人之間關係不好的時候,是沒那麽容易說出自己的心裏話的。


    因為這往往可能會透露出他們真正的欲求。可能會讓他們的目的暴露出來。


    “你曾經對我說……你所追求的,是【青春】。”


    安南緩緩開口道:“你應該還記得吧?”


    “……是的。”


    腓力點頭應道。


    他迴憶著:“而當時,你問我……‘如果一定要從青春中挑出一個,你會選不老還是不死?’”


    安南記得,腓力當時的迴應是標準的成年人應對。


    ——我全都要。


    但是,安南與一周目安南的問法卻並不是完全相同。


    如今的安南會考慮其他人的想法,說話時就會變得更加圓滑,會給人以“適應”……或者說“逃避”的空間。


    不過一周目的安南,就沒那麽好相處了。


    他對於大多數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態度都是冰冷而漠然的——甚至就連貝拉這樣的熟人,如果必要都可以毫不猶豫的舍棄,更不用說是未曾相識的陌生人了。


    也正因如此,才會給當年的塞利西亞如此強烈的壓迫感。


    而他對腓力的詢問,自然也不會給他逃避的空間。


    “我也有說‘我全都想要’……這的確是我真實的想法。可你當時進一步的逼問,‘如果隻能選一個呢?’”


    說到這裏,腓力臉上露出一個自嘲般的笑容:“我必須感謝你。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終於隱約意識到了……我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你想要的,是‘不老’。”


    安南輕聲答道。


    這就是曆史上的畸點。


    他當時並沒有進一步的追問這個答案。當然,也有他沒有另一個自己那麽敏銳的原因、其中也有他不那麽在乎腓力的因素。


    對安南來說,腓力並不足夠特殊,反而可以“與人為善”。


    但即使如此,僅憑著他與腓力在這裏談話時,他對腓力的側寫、也能判斷出腓力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隻能、也隻會在那個時候選擇——“不老”。


    “是的。”


    腓力答道:“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才意識到……


    “或許,我其實是想死的。”


    “——那麽,”安南注視著他,“你為什麽不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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