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出荒野獵人的遊戲。


    原本以為是守株待兔,沒想到卻被狡猾的狼耍了,還被帶到了狼窩。


    瀑布的轟隆聲中,水流飛濺。然而福爾摩斯無暇他顧,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個已經許久不曾相見的姑娘身上——


    很好,看上去她應該過得不錯,這毫不意外,她從不肯虧待自己。瞧這紅潤的臉龐和亮閃閃的眼睛,穿著老舊的男士襯衣,可看上去依然這麽美麗——


    好久不見,我的姑娘。


    一年三個月零十七天,這可真的是,好久不見。


    而那位姑娘,她一點都沒有變。


    “瞧瞧,多麽感人的凝視,我都幾乎要哭出來了。”塞巴斯蒂安嘖嘖有聲,適時地拉了兩個人膠著的對視。他玩弄著手裏的匕首,有意無意地從女士細白的脖頸出刮蹭過,卻很失望地沒有看見他想要的恐懼表情,不由得輕輕哼了一聲,望向福爾摩斯,如同野獸一般呲起了牙齒,朝他示威,“沒想到吧,福爾摩斯,你自以為抓住了我,抓住了先生,也沒想到最後來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的大偵探,你有沒有推測到這個結局呢?”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有點出乎意料,但說實在的,我倒是很感謝你們為我製造的這場來之不易的驚喜。”


    諾拉眉梢熟悉地一挑。多日不見,情話技能倒是滿點。


    莫裏亞蒂注意到了他們之間默契的眼神交流,嗬的一聲冷笑,打斷了這種脈脈溫情,緩緩開口道,“驚喜?不不不,福爾摩斯,我想你應該早就知道,諾拉·夏普小姐,一直在跟著你,不是嗎?抓到她對我們而言才是‘驚喜’。”


    福爾摩斯聽完,朝她挑了挑眉頭。


    ——噢?一直跟著我?


    ——啊哈。


    ——你進步了。


    ——跟你學的。


    交流完畢。


    福爾摩斯收迴眼神,“花了你們不少精力吧。”篤定的語氣。


    塞巴斯蒂安下意識地並攏了雙腿,感到肩膀和下身隱隱作痛,火氣一並冒了上來,情不自禁地握緊了匕首,細細的血線從諾拉的脖子處蜿蜒而下,福爾摩斯眼神剛剛移過去,就聽見久違的,熟悉的女聲傳了過來——


    “神槍手?嘿,手放穩點兒,我可是重要的人質。”


    塞巴斯蒂安額角狠狠一跳。


    莫裏亞蒂可沒興趣在這裏看一場關於戀人久別重逢的狗血惡俗的言情劇,他不緊不慢地示意塞巴斯蒂安將諾拉推到福爾摩斯身邊去,然後用槍口指著二人,露出他們熟悉的,溫和卻令人膽寒的笑容。


    “福爾摩斯先生,猜猜,接下來我希望讓你們做什麽?”


    事實上在一行人出現在這裏的第二秒,福爾摩斯就已經思考了接下裏會發生的所有事,而這一番舉動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除去諾拉的變數,他甚至已經想好了結局,不遠處在小徑旁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留下的煙盒以及裏麵的紙條就是證據。即使他出了變故,相信這件事也會得到圓滿解決,但是現在——


    好吧。福爾摩斯舉起雙手,臉上露出無奈的神色,“有槍的總是老大,不是嗎?”


    “這居然是我從你嘴裏聽到的最令我稱心如意的話,”莫裏亞蒂不無諷刺的說,揚了揚下巴,逼迫他們站在了後麵的懸崖邊,一種快意的,惡狠狠的,充滿了複仇*的神色終於從那張溫和假麵後崩裂出來,令那張蒼白的臉如同惡鬼的浮影倒映在瀑布之後,他溫柔的,低沉的嗓音穿過飛濺的水流,輕柔地送入耳朵裏。


    “那麽,你會怎麽選擇呢,福爾摩斯?”


    “畢竟,你可是偉大的諮詢偵探,這世上還會有無數冤案待你破解,我很好奇:你會自私一迴嗎?還是就如同你之前所表現的那樣,世人愛我,我愛世人,犧牲自己,拯救你的情人?”


    福爾摩斯卻真的開始凝神思考起來。


    諾拉冷不防地笑出了聲。


    這笑聲在如今的境況下實在來得詭異莫名,莫裏亞蒂陰冷的眼神倏然瞥向她,諾拉卻毫不畏懼,噗的一聲繃不住再次笑了出來,用一種簡直不可置信,又好氣又好笑,一臉“你簡直在逗我”的表情看向他們。


    “我的天,你該不會是想玩那種‘救她還是救自己’的老土把戲吧?啊——我實在是高看你了,莫裏亞蒂,作為一個鼎鼎大名的犯罪專家,我還以為至少在故事的最後,你的出場會更有反派感的尊嚴,但現在——”


    她邊說邊搖了搖頭,滿臉失望,批判道,“爛俗,毫無新意,完全有失水準。”


    “……”


    如果不是對方神色正經極了完全看不出取笑意味,莫裏亞蒂簡直懷疑她是在試圖激怒自己而自取滅亡。


    他神色陰森地盯著對方,諾拉隻是微微笑了笑,似乎對馬上就要到來的事情一點也不緊張。鑒於對方前科累累,他立刻懷疑這場對方之間的“偶遇”的真實性,心思百轉千迴也不過片刻之間,他握緊了槍口,對塞巴斯蒂安低聲吩咐,“……出去看看。”


    “可是您……”


    “一個女人,一個沒有武器的男人,你在擔心什麽?”莫裏亞蒂微微一皺眉,塞巴斯蒂安立刻不敢再說一句,警告地瞥了他們一眼,悄聲無息地順著陰影退了下去。


    “噢,”福爾摩斯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一個男人,還有一把槍,這樣就公平多了。”


    莫裏亞蒂動了動槍口,他雖然站姿閑適表情平靜,但手指毫不懈怠,洞口穩穩地指著他們,稍有異動就是一槍入肉,因此兩人都規規矩矩地站在原地。莫裏亞蒂保持著微笑打量他們,忽然開口道,“我最大的失敗,就是低估了一個女人。她和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都不同,即使是瑪麗安。我很羨慕你,福爾摩斯,如果她效忠於我……你,你的哥哥,還有那個人,如今不會有資格擋在我前麵……真是太可惜了。”


    諾拉很謙虛地告訴他,“我什麽也沒做。”


    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旅途愉快。”


    莫裏亞蒂歎息著搖了搖頭,“隻可惜她忠誠於你,福爾摩斯,這注定了是一個悲劇,你,和她。”


    “悲劇?”諾拉反問,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感到很迷惑,“你是指,以一個不可能的生存機會來讓我們之間產生內訌,而你在一邊旁觀,微笑,並且洋洋得意,以此來彌補你那無法掩飾的,巨大的無能和失敗嗎?”


    “哦不,不不不,教授,”諾拉輕聲迴道,“我,和他,都不會這樣做……而你,也不會放過我們任何一個人,對嗎?”


    “瞧,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原因,諾拉。”莫裏亞蒂假惺惺地溫柔笑道,“永遠這樣聰明,識時務……永遠現實,冷酷。”


    “不知道,你在設計抓捕你的朋友克利夫蘭的親哥哥,在親手殺死珊德拉並棄屍荒野,在目睹阿曼達小姐陷入危險卻冷眼旁觀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如此冷豔,迷人,與眾不同呢?”


    “好了,這些無用的話不如在以後我們去探望你的時候再談起吧。”諾拉微微一笑,“至於現在,你不如猜一猜,你忠誠的手下,那位神槍手先生,到底發現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忘記了及時返迴報告呢?”


    她攤開手,滿臉無辜天真,“你該不會以為,福爾摩斯這樣大膽地出來,隻有我一個人悄悄跟在他身後吧?”


    “而你手裏的這把□□,又可以對付多少有備而來的警察呢?”


    諾拉搖搖頭,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最後一顆,我一定會留給自己,你覺得呢?”


    糟糕。這是福爾摩斯的第一感覺,在看到莫裏亞蒂額角隱隱鼓起的青筋和開始顫抖的手臂,那不詳的感覺愈發鮮明。他不由得繃緊了肌肉,緊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不用了,”莫裏亞蒂卻陡然笑了起來,眼神平靜無比,隱隱有種最後的瘋狂,他舉起了手裏的槍,聲音柔和低沉,仿佛長者的慰藉,“不如先解決了你,然後就隻剩下我和他之間的事。”


    “諾拉——”


    砰。


    莫裏亞蒂放下手裏微熱的槍,居高臨下地看著,然後緩步走近,蹲在了諾拉身旁。


    高高的懸崖,瀑布水滴飛濺,令人的視線模糊不清。諾拉艱難地一手扣在懸崖幹枯的野藤上緊緊抓住,一手拉著福爾摩斯的手腕,而偵探的身下,則是一片望不見底的,驚人幽深湍急的瀑布急流,轟隆聲幾乎可以震碎人的耳膜,他的頭發立刻就被迸濺的水珠打濕,而他隻是有些困難地抬起頭,手臂因為拉扯受力而劇痛,淅淅瀝瀝的血珠從他的肩膀處滴落——


    剛才在莫裏亞蒂對準她開槍的時候,他反應極快地撲了過去,擋了這一槍,卻不慎踩在了一塊濕滑的泥土上,險些翻下了懸崖,還好最後一刻諾拉拚命伸手抓住了他,可這卻造成了現在更困難的局麵——


    “啊~多麽感人的畫麵,”莫裏亞蒂的臉出現在天空的陰影下,他就站在諾拉的身後,槍口對準了她的後腦,對正抬頭的福爾摩斯露出一個非常愉悅,輕鬆愜意的笑容,仿佛正在進行一場他最喜愛的午後散步,用那優雅的,懶洋洋的腔調緩聲說道,“我早就該想到,不論對你們之中的哪一個開槍,另一個都會不顧一切地替他躲開——噢,上帝啊,我簡直都要被你們這赤誠而轟轟烈烈的愛情感動得跪地懺悔甚至洗心革麵。”


    諾拉的手臂發出骨骼拉扯的吱吱聲,水珠沿著她垂落的發絲滴在福爾摩斯的臉上。大偵探安靜地抬頭看著她,又看了看手指即將扣上扳機的莫裏亞蒂,輕輕歎了口氣,難得憂傷地說道,“放手,諾拉。”


    莫裏亞蒂頓住手,似乎想到了什麽,暫停了接下來的舉動,饒有興趣地觀看。


    頭發全部散落,濕漉漉地披散在身上,滿臉水珠的女人對他艱難地笑了笑,很輕,也很堅定地告訴他,“這橋段太俗了……我不喜歡,夏洛克。”


    “而且……”她碧綠色的眼眸定定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就算放手,也隻有你放開我的手,我永遠不會第二次這樣對你。”


    福爾摩斯微微一怔,繼而某種類似微笑的神色在他那雙灰色沉靜的眼眸裏如同水紋般緩緩蕩開,這令他水洗後的雙眼顯得格外明亮有神。


    “你說得對……”福爾摩斯低聲喃喃,“那麽,我們不如……”


    最後一句莫裏亞蒂沒聽清,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然而這時卻變故陡生——


    福爾摩斯忽然鬆開了手,在他下墜的前一刻用那隻受傷的手臂猛然向前攀住了諾拉向他示意過的藤蔓,藤蔓立刻滑出了寸步,然後卡在巨石的邊緣牢牢頓住,他有驚無險地懸在了半空,手臂的劇痛和血痕沒有讓他投來一絲目光,他立刻轉頭向她看去——


    在莫裏亞蒂放鬆防備的一刻,福爾摩斯和諾拉幾乎前後同時鬆開了手,她立刻在地上借力狠狠一按,手掌抓住半米元處莫裏亞蒂的褲腿用力一拉,趁對方站立不穩的時候將他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


    實在好運,莫裏亞蒂並沒有被這樣的突襲直接翻滾掉落懸崖,一塊凸起的石頭成為了他的救命稻草,他抓住石頭腳狠狠踩在下麵盤虯成結的藤蔓上想要爬上去,然而哢嚓一聲,他立刻頓住,緩緩抬頭看去——


    黑洞洞的槍口正穩穩對著他的頭,諾拉此刻和他掉了個位置,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碧綠色的眼眸微微一彎,露出一個甜美的,幾乎有些靦腆的笑容,埋怨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和一把槍——噢,莫裏亞蒂先生,難道沒人告訴過你,一個生起氣來的女人,比一把上了膛的槍要可怕多了嗎?”


    莫裏亞蒂定了定神,剛開口要說什麽,就聽見諾拉搖了搖頭,很遺憾地對他說道,“真抱歉,莫裏亞蒂先生,反派總是死於話多,我可不想看見你掉入懸崖生死不明,日後擔驚受怕,你都說了,我永遠就是這樣聰明,識時務……永遠現實,冷酷。”


    “再見,莫裏亞蒂,替我向珊德拉問好。”


    砰。


    幹淨利落,熟稔果斷。不留後患。


    看著腦漿迸裂的莫裏亞蒂掉入無底深淵,諾拉安靜了幾秒,才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將福爾摩斯拉了上來,就想去看他的傷口。


    “嘶——”


    “抱歉!”諾拉嚇了一跳,立刻收迴手,瞪大眼睛,有些著急,“你傷到哪兒了?我看到流了好多血,要不要我先去找巴頓——”


    福爾摩斯原本沉思的臉立刻就化成了微笑,“果然。”


    諾拉,“?”


    “諾拉·夏普雖然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可事實上她從未改變過。”


    她一愣,“你……”


    “感動的話稍後再說,快撫我起來,看時間他們也快到了,看到我這副模樣肯定會非常高興的,我可不能讓他們得逞——”


    “……”話止在嘴邊,諾拉悻悻地將福爾摩斯撫起來,小心不碰到他肩膀上的傷口,剛剛站穩,就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一隻完好的手臂穩穩將她抱住,熟悉的,濕潤的,帶著隱隱煙草氣息的懷抱,此刻一點也不溫暖,可卻讓她一瞬間眼眶微紅,抵抗驟失。


    這樣兩不相見的奔波,隱瞞,躲避,互相思念,心照不宣,唯有保護對方的信念在支撐,讓她在風雪中能安靜地入睡,在大雨中看見窗子裏浮現出的熟悉的臉龐,讓她忍住殺人的難以釋懷的冰冷和內疚……終於等到了今天。


    她緊緊地抱住福爾摩斯,頭埋在對方打濕的胸膛,半晌,才悶悶說了一句,“……有點想你。”


    福爾摩斯沒受傷的手環住女士的腰,聽到這句話,低咳兩聲,雙目明亮極了,“hmm……我大概也是。”


    諾拉在他懷中噗的就笑了出來。


    福爾摩斯也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隻覺得心裏前所未有的滿足。


    恩……這下,總不會再拒絕福爾摩斯這個偉大的姓氏了吧,準福爾摩斯夫人?


    他心滿意足地低頭偷偷吻了吻她沾濕的發絲,長長歎息。


    這,大概是最驚悚,最有趣,最豐富,也最浪漫的求婚了吧?


    “現在,你願意嫁給我了吧,諾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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