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這幾日,司禮監和內閣總算在西苑各自找了間院子,將值房設置停當。


    此刻,在內閣值房中,三大閣老竟然難得地聚在一起。


    處置完手頭的政務之後,各自端了一杯茶水閑聊起來。


    弘治朝三閣老,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真論起口才來,大家都是兩榜進士出身,點翰林,領部院,入內閣。無論是練達人情還是引經據典,誰也不比誰弱上一分。


    隻不過,謝遷這人口快,話多,這才得了個侃侃的評語。


    今日的他顯得很是興奮,一坐下就說個不停:“健公,這地方不錯呀,寬大不說,風景也極佳。有山有水,有樹有花。俗話說,大隱於朝,在這裏做事,直如隱居山林一般。不像在皇城裏那麽窄敝,做事累了,想散個步,都走不開。現在可好,人家一個大敞間,外麵又如此寬廣。健公,等下咱們去潭邊,來一個獨釣寒江雪如何?”


    謝遷喝了一口水,繼續笑道:“說起來,堂堂內閣,除我們三人,還有二十來個書辦、行走,就擠在皇城中一個小小的院子裏,真真叫人透不過氣來。這還是人少的時候,你我等三人各領兩部,碰到人多的時候,內閣一人領導一部,六個閣臣,還不擠死?真說起來,還比不上順天府衙門寬敞自在。”


    內閣首輔劉健卻沉著臉:“我等身為閣臣,心中隻有這社稷江山。至於在哪裏處置政務,不一樣是為國家為陛下效勞,劉健卻不講究這些。”


    這話表麵上聽起來很是掃興,可大家都是相處了十多年的老人,彼此的性子都已經摸得熟了。謝遷也不在意,繼續問道:“健公,這次在西苑設下值房,看陛下的意思,也會在此長居。咱們以後是不是上完早朝之後,就直接過這裏來,皇城那邊也不用去了?”


    “一個值房而已。”劉健哼了一聲:“陛下也不過在這裏短居數月而已,這地方是不錯,可名不正言不順,依舊去皇城處置公務。至於這裏,我等三人輪流值守就是了。”


    “隻怕以後咱們都要長住在此,皇城那邊卻不用去了。”一邊,另外一個內閣輔臣李東陽卻皺著眉頭說:“至少在這一兩年如此,健公,謝公,其實,可是將皇城內閣那邊的事務前一步搬到這邊來的。”


    “怎麽說?”內閣首輔劉健知道李東陽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這種話,內閣大搬遷影響甚大,又是人又是物,還有下公文照會各部和通政司。


    李東陽這麽一說,謝遷也留了神,將目光落到李大學士身上。


    李東陽將茶杯放下,拿起一柄扇子,壓低聲音道:“健公、謝公,難道你們沒看出來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謝遷道:“沒看出來呀,太醫院不是說天子龍體已經大好。他們下的方子我也看過,都是些益精補氣的尋常藥物,不外小柴胡、枸杞、黨參之類。如果陛下身子不成,怎麽可能下這種無關緊要的補藥……這,不好!”


    謝遷臉突然蒼白起來,駭然看了劉健一眼,又落到李東陽臉上。


    李東陽淡淡地說:“國子監的文章,太醫院的藥方。”


    “沒錯,國子監的文章,太醫院的藥房,那是世上最不靠譜的東西!”劉健霍一聲站起來:“正因為陛下的龍體惡化了,太醫才不敢亂下藥,隻能下些尋常補藥維持,不出錯為上。所謂病在腠理,不治將恐深;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


    兩點淚光從他眼眶裏泛出來。


    謝遷也呆住了:“怎麽這樣,怎麽這樣了?”


    劉健一咬牙:“李閣老,你怎麽看,有話直說。”


    李東陽:“陛下龍體不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大明朝的江山,放心不下太子。陛下這次搬到西苑,是想抽出時間教導太子,交代……”後事二字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所以,健公,謝公,今後一兩年之內,我朝的政務中心要轉到西苑,教導太子,乃是一切的重中之重,其他一切都要放到一邊,還是早些準備吧!我等身為太子師,搬進西苑,不正好每日督促太子讀書?”


    劉健:“的確是,儲君年幼,行事荒唐,為大明江山計,卻不能輕易放鬆。”


    然後,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大約是覺得氣氛有些壓抑。


    “謝公,你不是約我釣魚嗎,等會兒就去。”


    為了緩和氣氛,大學士中李公謀的李東陽嘩一聲打開折扇,上麵是一朵鮮豔的牡丹,落款處正寫著徐熙二字。


    可那花兒相比起大得竟然的庭院中那一叢怒放的臘梅,卻失之豔俗。


    雪花無聲地落下來,幽幽香氣襲來,沁人心脾。


    地上已經積了雪,白茫茫一片。


    內閣的書辦們知道閣樓都是雅人,喜歡看這種景兒,都沒有清掃,將這一片潔白留在地上,與枝頭的臘梅花相映成輝。


    可惜,這片美景卻被一到踉蹌的人影給踏破了,院子裏留下一串亂糟糟的腳印。


    一個官員又羞又惱地衝了進來:“我要見閣老,我要見閣老!”


    來的人可是內閣的熟客楊廷和。


    原來,楊大人在侍讀的時候受了蘇木的氣,急怒攻心,就跑內閣來找三個閣臣說理。


    卻見他衣冠散亂,胸前又滿是墨汁,顯得異常狼狽。


    謝遷站起身來,一把扶住他,笑道:“介夫,你怎麽弄成這樣?”


    見此情形,劉健和李東陽也很吃驚,同是問:“楊大人,你不是在陪儲君讀書嗎,怎麽過來了?”


    屋中燒了暖氣,進屋之中,楊廷和帽子上的雪就融化了,濕漉漉地滴下來:“國家要出奸佞了,國家要出奸佞了!”


    謝遷又好氣又好笑:“介夫說得好怕人,做下說說,究竟誰是奸佞?”


    楊廷和惱怒地坐下了:“自然是蘇木那個奸佞!”


    “蘇木。”三個閣老互相看了一眼,對於此人,他們最近也聽皇帝說過,也看過他的文章和詩詞,心中都有些佩服他的才華。


    尤其是劉健,自從知道太子在自己課堂上之所以能夠對答入流,並將聖人經典吃透之後,更是對蘇木這人大生好感。


    “對,就是他,蘇木小人,攀附東宮以求佞進。他不過是一個舉人出身,居然就能做太子侍讀,荒謬,荒謬!”楊廷和惱怒地將今日一事同三人說得詳細,隻隱過自己同蘇木動手一節。


    倒不是覺得打架又什麽不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可若是吃了敗仗,卻比較丟臉。


    “原來這樣?”劉健皺起了眉頭,好象在想著什麽。


    謝遷話多,道:“楊大人,我的楊大人啊,你消消氣。蘇木陪儲君讀書一事,我等都已經知道了。畢竟,太子學業才是我大明朝頭等要事。他進西苑,可是陛下欽準了的。西苑不是大內禁中,他自可自由出入的。”


    “可是蘇木沒有品級?”楊廷和見閣樓們不以為然,急了眼。


    “不需要品級吧。”謝遷笑著指了指外麵的幾個書辦:“別說東公,就說咱們內閣機要之地吧,不也有幾十個行走,不算逾製。”


    楊廷和大怒:“不錯,東宮行走是可自由出入西苑,可太子侍讀,得是翰林院出身。這是禮法,亂不得,如果三個閣樓這裏說不通,我要求覲見陛下。”


    楊廷和用大帽子壓人,謝遷自然不好說什麽。


    正在這個時候,李東陽卻是一笑:“子介這話說錯了。”


    楊廷和:“錯在哪裏?”


    “錯在拘泥不化!”


    “什麽,楊廷和不服。”楊廷和冷笑起來。


    李東陽輕輕揮著扇子,道:“在座諸君都是讀書人出身,對於讀書一事自然清楚。李東陽也算是大族子弟出身,家資豪富,在地方上也是豪門望族,自小家中就請了名師指導學業。按說,一個老師一個學生的教學手段最好不過。可家裏還是正中其事地辦了個學堂,收了不少本族和外族的子弟入學。主要是因為人少年時,心性不定,任何事物新鮮幾日就煩了。讀書也是如此,剛開始倒也能沉下心去讀。可過得幾日,卻就被其他東西給吸引過去了。”


    他停了一下:“如果與其他同窗在一起,彼此相互促進,這書讀起來也不那麽枯燥,甚至存了競爭之心,學業自大進。”


    劉、謝二人都同時點點頭。


    李東陽又道:“太子不愛讀書,大家可都是知道的。可說來也怪,自然於蘇木在一起,儲君竟然知道上進,前幾次考較的成績,健公你們可都是知道的。現在別的且不說了,隻要有誰能夠讓太子收起頑童心性去讀我儒家典籍,就算是為我大明朝立下不世之功。以蘇木的功勞,別說是陪太子讀書,就算是封侯也無不可。”


    “什麽,荒謬,荒謬!”楊廷和瞠目結舌。


    劉健和謝遷也疑惑地看著李東陽。


    李東陽“嘩啦”一聲收起扇子:“太子今年十五了吧?”


    謝遷:“虛歲十六。”


    “要成人了。”李東陽深重地歎息一聲:“若是尋常人家的子弟,等上幾年,開慧了,成熟穩重了就好。可我大明朝……卻等不起啊!”


    剛開始的時候,劉謝二人即便對楊廷和所說,蘇木不該給太子做侍讀一事不以為然,可還是覺得李東陽所說蘇木的功勞可以封侯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如果這樣就能封侯,豈不是兒戲?


    可等聽到他說“我大明朝等不起”是,兩個閣老這人霍然變色。


    是啊,剛才我們不是正談起皇帝的身體嗎?


    如果所猜測的事情是真的,那麽,就說明,天子龍體已經到了徹底崩潰邊沿,藥石無效,就連太醫院也不敢輕易下藥。免得藥性一猛,皇帝支撐不住大行。


    如果真是那樣,太醫院的太醫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所以,太醫們都是心知獨明地隻下些無關緊要的藥,隻要吃不死人就好。


    這群人都猴兒精著呢!


    以這種情形推斷,隻怕皇帝撐不了兩年。到時候,新君繼位,以太子不喜歡讀書的荒唐的性子,一旦登基,這國政不知道要糜爛成什麽樣子。


    現在,隻要有人能夠讓太子讀書上進,那就是為國家培養合格的明君,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蘇木真稱得上是如今大明朝的第一功臣。


    不過是做在儲君身邊聽課而已,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太子肯聽師傅們講課,其他都無所謂。


    這個楊學士竟然因為名分一事來鬧,未免吹毛求疵,不知輕重。


    當然,不知者不罪。


    天子龍體乃是大明朝一等一的機密,自不好同他明說。


    “什麽等不起,怎麽就等不起?”楊廷和還是不服:“李閣老這話說得糊塗。”


    他還要鬧下去,劉健卻猛地抬頭看過來:“都別說了,楊大人,此事就此打住!”


    “什麽?”


    劉健凜然道:“以後再不可提起此事,咱們做臣子的,站住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糊塗,糊塗!”楊廷和一頓腳:“既然閣老們不肯插手,我要求覲見陛下。”


    說完,就一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等到楊廷和出門,劉健突然落下淚來,哽咽道:“陛下,陛下啊……太子年幼,我大明朝,我大明朝將來可如何是好啊!”


    謝遷和李東陽也是滿麵淚光。


    須臾,劉健這才抹了抹臉,厲聲道:“謝公,李公,事關我大明朝的將來,陛下龍體一事馬虎不得,立即將太醫院的太醫叫來,好生盤問。”


    “不可。”李東陽搖了搖頭,“健公,不可!”


    “怎麽說?”


    “馬上要過年了,各地藩王都要進京過年。天子身子無恙自然最好不過,否則……內閣叫太醫院問話,落到有心人眼裏……”


    “對對對,這事隻能鎮之以靜!”謝遷忙不迭地說。


    劉健點點頭:“我卻是急噪了!”


    一時間,屋中安靜下來。


    外麵的雪還在不緊不慢地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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