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白芒閃過,傷口愈合。  老翁在身邊摸索了一會,摸到了自己的拐杖,他顫顫巍巍地支著拐杖站起身來,反過來問謝清霽:“年輕人,你害怕嗎?”  謝清霽下意識搖了搖頭。  老翁反而歎息了:“老朽行將就木,兒孫也都不在了,無所牽掛,因而不怕。可老朽瞧著你正是大好年紀風華正茂,該有無數掛念才是,怎麽能不怕呢?”  枯瘦的手拍了拍謝清霽的肩,帶著幾分慈愛,不知怎麽的謝清霽就想起了清虛君。  因著這一瞬的念頭,他沒避開老翁的觸碰,而老翁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就收了手,隻歎息著道:“你要害怕些,才能多護著自己一些,好好活著,去見你牽掛的、牽掛你的人啊……”  老翁的身影在記憶裏漸漸走遠,墜落無歸崖前的場景又隨之浮起。  謝清霽有瞬間失神。  百餘年前,那天道先一步被他逼下了無歸崖,消散於戾風之中。  劫後餘生的眾人在山腳下歡唿雀躍,寒風卷著破碎聲音送入謝清霽耳中,其中 “風止君”是被提及最多的字眼,伴隨著敬仰和感激。  謝清霽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壓下喉頭泛起的鐵鏽味,垂眸,視線略略掃過人群,未曾停頓。  縱是身如破絮一碰即散,謝清霽也將脊背挺得筆直,神色寡淡,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矜貴模樣。  喉頭血氣被短暫壓下,片刻後以更不可抵擋地架勢重新翻湧上來,謝清霽壓下悶咳一聲,險些嗆出一口血來。  再不走,這滿身狼狽就掩不住了,而他向來是不會將脆弱展現在別人麵前的。  手中風止劍的劍光逐漸黯淡,謝清霽毫不猶豫地向後一仰,恍若流星劃過天際,就此墜落懸崖。  “——風止君!”  驚變陡生,眾人熱烈的歡唿聲猛然升了個調,因太過突兀而顯得尖利刺耳,此起彼伏,充滿錯愕和震驚。  謝清霽沒在意,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腦海裏閃過的,居然是司暮的身影。  謝清霽這輩子相熟者不過三人,清虛君、行露,還有一個便是死皮賴臉在他主峰上住了幾百年的司暮。  清虛君神遊不歸,行露離開已久,唯一還在的,也隻剩個司暮了。  那一瞬間謝清霽心頭居然泛起一絲惆悵,心說司暮若是知道他死了,怕是高興得很吧。  他兩人關係不和了數百年,兩看兩相厭,司暮知他死訊,約莫要歡慶個三天三夜才夠。  可誰曾想,無歸崖底險象叢生,而唯一一個毫不遲疑跳下來替他殮骨的人,卻是司暮。  又有誰曾想,他和司暮的關係淵源,能追溯到如此久遠以前。  種種往事,在腦子裏轉了一遍,也不過短短瞬息之間。  謝清霽偏頭與司暮對望,腳步慢了一瞬。  他坦然:“以前是不怕的……”  司暮順著他也慢了兩步,捕捉到“以前”兩字,微微挑眉,沒說話,等他後續。  謝清霽卻不說話了,隻微微沉默著出神。  他終於明白了,天道的手段仍和當年一樣,隻是他現在有掛念了,所以才顯得越發難以忍受。  他低聲道:“司暮,如果有一天……”  司暮心頭一跳,下意識就想打斷他的話,謝清霽微微搖頭示意他噤聲:“——你先聽我說。”  謝清霽停下腳步,溫和的眸光一點點描摹過司暮的麵容,有淡淡的眷戀藏得極深。  他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得已還是要選擇離開,那一定是因為我相信你會帶我迴家。”  像千年前一樣。  像百年前一樣。  從漆黑的深淵裏,將他抱起來,帶迴塵世間。  謝清霽指尖輕顫,微微勾了勾,勾動了紅線的牽連,一點兒紅影在兩人之間隱約浮現。  他抬手,輕輕撫上了司暮繃緊的麵頰:“你會嗎?”  司暮的唿吸沉了幾分,他死死握拳,片刻後才從喉嚨裏擠出來一個字:“我……”  每個字都有千鈞重,仿佛長著刺的球,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一用力便能嚐到鐵鏽的滋味。  之前不願麵對甚至不願去想的某些可能,隨著謝清霽的話,無可抑製地湧上腦海。  司暮無可奈何,困獸猶鬥,可看著謝清霽澄澈透亮全然信任的眸光,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微冷的風吹動著空氣中妖獸席卷而過時留下的腥氣和妖氣,過了好久好久,久到謝清霽都懷疑他們倆要變成了雕像了。  他才聽見司暮低低沉沉地吐出來一個字,仿佛帶著哽咽聲:“會。”  ……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在與天道對上之前,轉機還是出現了。  那是在一座空城裏。  這城裏的人約莫是撤離許久了,謝清霽瞥見了好幾具骨肉分離的殘骸,橫七豎八地落在路中央,無人收斂。  屍身上還縈繞著渾濁邪氣,這邪氣將亡者魂魄困在屍身裏,使亡魂無法往生。  謝清霽歎氣,抬手燃火,將那屍骸皆燒作了灰。  沾染了邪氣的屍身,隻有用火焚盡,才能讓魂魄不受汙染,得以往生。  條件有限,謝清霽將魂魄放走往生後,將他們的骨灰都裝進一隻木匣裏,待以後尋個好地方埋了。  正殮著,司暮忽然一轉頭,和街道處一個探頭探腦的妖獸對上了眼。  那妖獸嘴裏還叼著根骨頭,想也不用想那是什麽骨頭。它看了司暮一眼,轉身就跑。  司暮磨了磨牙,連日憋在肚子裏的火騰的冒了起來,他偏頭看了眼謝清霽,讓他在原地等一等,緊接著拔腿就追。  謝清霽還在認真地替亡者殮骨,頭也不抬地嗯了聲。  那妖獸別的本事不大,逃跑速度卻是一流,司暮追了一條街才逮著。  他三兩下處理完這妖獸,又找著了那具被妖獸啃得不成樣的骸骨,一並收拾好,才轉身迴去找謝清霽。  照著紅線的牽引,謝清霽還在原處沒走動。  而這城裏空蕩蕩的,再沒別的動靜,不太可能還藏著另一隻妖獸。  司暮沒想太多,拐過街角,抬眼瞥見謝清霽的身影,正欲喊一聲小師叔,倏地有什麽閃過。  隻見一道清瘦的少年身影,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突然就撲到了謝清霽身上。  ——而謝清霽居然沒及時避開,反倒是將他抱了個滿懷。  司暮眼角一抽:“——!”  ~第79章   司暮眉心一抽,三步並作兩步, 眨眼間就跑了迴來, 不由分說地將兩人強硬分開。  拉開還不算, 還要順手將謝清霽拉到身後擋著, 防備十足。  他拽開少年的力度沒收斂,少年似乎是被他嚇了一跳, 發出短促的一聲“啊”, 往後踉蹌了兩步才站穩, 抬眼望來。  司暮視線和少年對了個正著, 然後他也愣住了。  麵前這少年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眉眼清雋,眸光清澈, 居然和謝清霽像了七八分。  確切而言,是和現在的謝清霽像了七八分, 和千年前大梵天裏的少年謝灩灩,還要再多像兩分。  司暮下意識迴頭看了眼, 甚至以為自己拽錯了人。  謝清霽在他身後, 短暫的怔愣之後眼底浮起無奈, 輕聲道:“你別緊張。”  ——他怎麽可能不緊張!  司暮看了看謝清霽, 又看了看少年,錯愕之下, 忍不住脫口而出:“小師叔,你什麽時候多了個新崽崽?”  謝清霽:“……”  半刻鍾後,兩人找了個幹淨的地方, 開始琢磨謝清霽手裏的這……  這白絨絨軟綿綿的一小團。  差點以為自己要喜當爹的司暮垂眸,看著謝清霽手裏蜷縮成一團的白絨絨小狐狸,心情複雜。  方才他問完“新崽崽”後,那少年就突然麵露痛楚,眸光渙散而渾濁,發出難受的嗚咽聲。  於此同時,少年周身也泛起他們一路過來很熟悉的濁氣——  是那些妖獸身上的妖邪之氣。  司暮隻道是天道又變了謝清霽的模樣來為非作歹,差點兒要動手,謝清霽眼疾手快地攔了他一下,反手將少年拽到了身邊。  他握住了少年的手,給少年渡入了些許靈力,助他壓製翻湧不斷的濁氣,溫柔地環住了少年清瘦的肩膀。  少年在極度難受之中,對什麽都很抗拒,司暮剛想碰他,就被他一巴掌唿過來,要不是司暮躲閃得快,眼下那印在衣袖上泛著濁氣的巴掌印,就該印在司暮臉上了。  然而少年掙紮個不停,唯獨對謝清霽是一種溫順的態度。  他像是迷途已久的小獸終於找到了家,揪住謝清霽的一角衣袂,委屈地哼哼唧唧。  濁氣縈繞在他身上,這大概是他痛苦的來源。  謝清霽本想替他將濁氣拔除,然而少年卻微微喘息著,沒有配合,反而是慢慢地將那些外溢的濁氣都盡數納入體內。  爾後渾身輕顫,終於承受不住地委頓於地。  從一個少年變作了軟綿綿的一隻小白團。  小白團在昏迷中也是顫顫著,常人看不見的渾濁邪氣縈繞在他體內,黑漆漆一團,張牙舞爪,不斷地往外散溢出來,又被吸納迴去。  循環反複。  謝清霽眉心輕蹙,也不知在想什麽。  司暮漸漸迴過神來,抬手戳了戳小白團的尾巴,戳的小白團緊閉著眼也忍不住委屈地哼唧了一聲,蜷縮起來,爪子勾了勾,抱住了尾巴不讓他戳。  司暮腦海裏斷掉的弦緩慢續上,他想到了一個可能:“這是……這是你當年失去的半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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