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霽還待追,裴景猛然竄過來,提著兩把大斧頭往他麵前一擋,神色不太好:“謝公子,等等!”  謝清霽麵色微沉:“還請讓一讓。”  裴景一步不讓:“別追了!再追那霧氣要把咱們吃掉了!”  他將斧頭收了起來,抬手往謝清霽身後一指:“你看!它們會追過來的。”  這幻境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唯有他們兩人,以及一座無辜受罪的擂台。  最開始謝清霽和天道都是站在擂台上的,後來謝清霽為了追天道跑下了擂台,將之甩到了身後……擂台不會動,眼下它有一小半正被霧氣吞沒著。  裴景往後退了一小步。  他動作很小,但那霧氣敏銳,察覺到他動了,便隨著往前飄了一大步,又將擂台吞了許多。  這迴謝清霽看清楚了。  擂台觸碰到濃霧的部分正飛速地化作粉末,之前吞了一小半還無事,這迴吞了一大半,那擂台便撐不住了,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要垮下。  然而可怕的是,它一點聲音都沒發出,支架摩擦搖晃的吱呀聲被濃霧盡數吞沒,擂台在悄無聲息中被濃霧碾碎、隻剩下一層薄薄粉末,鋪散在地上。  裴景又摸出來一塊靈玉,隨手往濃霧裏一拋。  那是塊上等靈玉,比擂台還要堅硬,可碰著濃霧後,也是無聲無息地碎作齏粉。  濃霧就像個人吃飽了打嗝一般,發出轟隆隆的悶雷聲,左右晃了晃,見謝清霽和裴景不動,它便也不動,暫時地安靜下來。  謝清霽冷靜下來了。  這濃霧顯然是和他們掛上鉤了,他們隻要一往前走,那濃霧便立刻會尾隨而來,且速度遠比他們快。  不消片刻就能將他們追上,像吞沒擂台和靈玉一般,將他們吞沒。  若是此時隻有謝清霽一人,他自然是毫不猶豫去追天道的,橫豎他連無歸崖都敢跳了,這區區濃霧又有何懼。  可現在身邊還有個裴景。  謝清霽不知裴景底細,不能拿別人冒險,正思忖著對策,就聽得裴景一連打了四五個個綿長的嗬欠,眸光水潤潤地望過來,綿綿軟軟道:“我困了……”  謝清霽:“……”  要命。  見青年困倦起來搖搖欲墜的,謝清霽沒辦法,隻能收了長劍,伸手將人扶住。  他不習慣與人過度親密的接觸,因此隻是克製把著青年手臂,防止他摔倒。  可裴景就不在意那麽多了,他一困起來腦子都轉不開,對借了他馬車好心帶他一程的謝清霽又很有好感,毫不介意地一把抱住了謝清霽的手臂。  謝清霽渾身一僵,差點兒想抽手將人甩出去,堪堪忍住:“你……你還好嗎?”  裴景比他矮一些,一張過分年輕的娃娃臉上滿是困意,他一個接一個嗬欠根本停不下來,很艱難才說完一句話:“我好困……你扶一扶我吧。”  四周情景未明,商胥不在身邊,裴景雖然困得不得了,也不能完全放下心去睡覺,隻能拚命找話題來給自己提神。  “我們就在這等人來找吧……我想商胥了,商胥什麽時候才能找到我啊……”  他小聲嘟囔了一句,想到了什麽,又問:“你家那個侍衛呢?我瞧他也很看重你,他應該也會來找你吧?”  謝清霽忍著渾身不自在,也沒細聽裴景在說什麽,胡亂接了話:“……或許。”  裴景眼皮子都快合上了,縮手掐了自己一把,又猛地睜開眼:“我給你說個秘密吧,其實商胥才不是我侍從呢。不對,他以前是……”  青年頓了頓,說起商胥,言語裏帶起幾分笑意:“他現在是我道侶!我去年及冠之後,就和他在一起了。”  謝清霽敏銳地捕捉到道侶兩個字,微微一愣:“你們是……道侶?”  他語調有些奇異,原本還以為裴景他們是因為主仆多年,才關係比較親近,誰知原來人家是一對道侶!  謝清霽想起來那兩人毫不避諱的種種親密舉動,一時心情複雜。  “對啊!”裴景理所當然地應了聲,偏頭看見謝清霽錯愕的神色,他反倒有些意外。  他和商胥雖說是去年才正式結為道侶,但多年來彼此相伴,早就難舍難分,又兼之兩人都不是很在意世俗眼光的人,平時在外行走,也從不避諱什麽,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地就全展示出來。  他還以為謝清霽和司暮都知道了呢!  裴景深吸一口氣,提了提神,道:“我以為你們早就看出來了。”  他略帶好奇地問:“你和司公子,是道侶嗎?”  他看著兩人之間又是牽手又是脈脈對視的,隻以為這兩位也和他們一樣,名為主仆,實則暗度陳倉。  謝清霽啼笑皆非,幾乎是想也不想地否認:“不是。這如何可能……”  可剛否認完,他就想到了什麽,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又立時鬆開,有些遲疑。  裴景喔了一聲,說了聲“這樣啊”,便也沒再多嘴,既然謝清霽已經否認了,他也不好再反複詢問別人隱私,免得惹人生厭。  不過他自個兒卻在悄悄地琢磨開了——不對哦。  他又不是什麽懵懂無知的人,和商胥多年來相伴相愛,什麽該懂得不該懂的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他才會覺得謝司兩位也是一對。  司公子看謝公子的眼神,分明就和商胥看他的眼神一樣啊!  就跟狼崽子盯著窩裏肉一樣的,虎視眈眈垂涎著,充滿占有欲的——這種眼神他接受過好多年,早就熟悉的很。  不過謝公子好像沒反應過來。  裴景來了興致,一時間覺得困意都被壓製了幾分,他正思忖著要不要做個好人做點好事,提點一兩句,迴報一下借乘馬車之情。  就聽見謝公子猶豫著開口:“裴公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  “像牽手、擁抱……這樣的事情,是和普通關係的人都能做,還是隻能和道侶做呢?”  這問題,充滿著情竇初開的味道。  裴景教書先生上身,組織了一下語言,輕咳一聲,道:“牽手和擁抱,和關係親近的兄弟能做,和道侶也能做,區別在於,和好兄弟牽手擁抱是淺嚐輒止,而和道侶嘛……”  裴景衝他眨了眨眼,刻意拖長了聲音,略顯綿軟的少公子音充滿曖昧:“你和他牽手擁抱完以後,你還會想親吻他!想睡他!”  謝清霽懵了。  親吻他?睡他?  親吻司暮?睡司暮?  謝清霽大概知道親吻是什麽意思,他曾無意中聽宗門裏小弟子說過閑話,親吻就是兩人嘴唇相碰,不過睡是何意,他就不懂了,難不成是指同塌而眠?  他有心想問,但方才那一句已經用盡了他所有臉麵和勇氣。  謝清霽遲疑著,最終還是沒能問出口,隻按著自己的猜測,強行將裴景的意思扭曲到了十萬八千裏。  裴景和商胥是道侶,他的話肯定不會錯,也不會像司暮那樣糊弄自己,所以按裴小公子的意思……  牽手和擁抱並不能完全確定是道侶關係,而這個“親吻”和“睡”才是關鍵?  謝清霽眼前仿佛炸開了一大片煙花,炸得他有些懵。  他迴想起很久之前小司暮借口怕黑非要和他同眠了一夜的事,又迴想起司暮唇對唇給他渡的那口酒……再想起了司暮向他請求一個抱抱作為謝禮,想起馬車上司暮與他緊扣的手……  ——他們名為師叔侄,卻原來已經把道侶的事情都做完了嗎?  荒謬!  實在荒謬!  司暮小混賬,又哄騙他!  謝清霽腦子一片空白,覺得三觀被盡數毀滅,有些承受不能地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帶動著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裴景都踉蹌了一下,一睜眼被猛然湧前的濃霧唬了一跳:“啊啊啊謝公子你怎麽了?你別亂動!”  謝清霽失魂落魄地站了一會,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們先破了幻境出去吧。你還好嗎?”  裴景快睡著了,迷迷蒙蒙聽見,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誠實道:“我覺得我不太好,我馬上就要睡著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壓下一個嗬欠:“橫豎現在幻境裏還算安全,我們等人來救吧……這種幻境不管從內還是從外,硬破都容易使人受傷,隻有等外邊的人找到路進來才破解的了。”  謝清霽抿了抿唇。  道理他都懂,這幻境其實也不是什麽很高深的幻境,是個常見的困人的幻境。  從裏往外沒有出路,若要強硬破開,則幻境裏的人要受到反噬。  修為不夠的,輕則重傷,重則喪命,都有可能。  更何況這是天道設下的幻境,比一般的更要危險,縱然是謝清霽,身邊跟著個無辜的人,也不太敢亂來。  “可他們若是不來……”  “商胥會來的。”裴景眼睛都閉上了,“我信任他,他從不會拋棄我。你也信任一下你家司公子吧,他那般看重你,一定也在努力找你的……”  “謝公子,我們偶爾也可以依賴一下別人……”  謝清霽本欲拔劍的手一頓,眼底浮現迷茫。  信任。依賴。  對他來說,這兩個詞都是很遙遠又很陌生的詞。  活了這千八百年來,謝清霽從沒試過將自己的性命托付給別人,這是頭一迴。  他有些擔憂和懷疑,雖然也說不上在擔憂懷疑些什麽。  謝清霽手握著劍柄,躊躇不定,偏頭看青年。  裴景已經安靜下來了,發出綿長的唿吸上,掛在他手臂上睡著了。可青年方才的話還在他耳邊徘徊。  “商胥會來的,我信任他。”  “偶爾也可以依賴一下別人的……”  青年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有光,充滿著堅定的意味——那是對商胥的信任和依賴。  ——是將全副身心都托付的信任和依賴。  謝清霽不知怎麽的,腦海裏莫名冒出來這麽一句話。  他看向濃霧。  那片濃霧在張牙舞爪,虎視眈眈著,隻等著他們動一動,它就有理由吞噬過來。  無限危險。  謝清霽猶豫著,緩慢的,漸漸的,鬆開了握著劍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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