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要比他冷靜,沒好氣地扯著他迴身:“別亂叫!嚇我——啊!司暮君!” 方才還在屋裏的司暮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兩人身後,正幽幽地看著他們。 小弟子急忙行了個禮,然後就見司暮君繃著聲音問:“人呢?” 小弟子呆了片刻後反應過來,抬手指了個方向,問:“是方才您屋裏出來的人嗎?他說您讓他隨意……” 司暮君皺了皺眉,皺得小弟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偏頭盯著謝清霽離去的方向,一言不發,半晌後才轉過頭來,抬手指自己的臉:“看到了嗎?” “啊?” “他潑我。”喝醉了酒的司暮君用指腹抹去下巴的一滴酒,麵無表情地重複道,“看到沒?他潑我。” 兩弟子心裏皆是臥槽了一聲暗歎真會玩,表麵上小心翼翼地問:“那,那弟子們將他喊迴來,任您懲罰?” 這顯然不是司暮想要的答案,他臉色一沉,顯而易見不太高興,低沉著嗓音嘟囔了幾句,末了從鼻腔裏哼出一聲,不再搭理小弟子,轉身又搖搖晃晃迴屋裏去了。 小弟子大氣不敢出,直到司暮君也不見了影,才鬆了口氣,神色古怪地對望一眼。 “方才,司暮君說什麽來著?” “好像說……要找人告狀。” ……找的誰兩人都沒聽清,隻隱約聽見了“師叔”兩個字。 大概是聽錯了吧,司暮君眼下可是飄渺宗輩分最高的人,哪裏還有師叔呢。 小弟子們默默地想著,看完了熱鬧,最終還是匆忙去向上頭管事報告去了。 吃瓜歸吃瓜,那少年畢竟不是宗門中人,萬一出了事,他們可不想擔責任。 …… 卻說謝清霽,他從司暮那兒脫身後,便一直挑著小路,避著巡邏弟子走。 薄雲遮月,月色淺淡。 謝清霽迴想起方才在司暮屋裏看見的畫卷,心底微沉。 那畫卷隨意卷著,被扔在軟榻邊,微微展開了一點,露出來半隻傾倒的酒杯,以及司暮的私印,痕跡都很新,看著是最近畫的——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謝清霽看見了落款的時間。 那時間……距離他與天道一戰,已過去百年。 謝清霽捏了捏眉心,他再自恃冷靜,也有點接受不能自己一閉眼一睜眼就來到了百年之後。 還不知占了誰的身體。 謝清霽在原地站了一會,還沒琢磨出後續該如何,就聽見身後傳來窸窣動靜。 他敏銳地迴頭,身後是一株枝葉茂盛的矮樹,正嘩啦啦抖著樹葉。 片刻後,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從樹上跳下來,抖落一身綠葉,隨手扒拉了一下被樹枝蹭亂的頭發,然後衝謝清霽一本正經地笑了笑。 “我夜觀天象掐指一算,算出來今夜有同道中人出現——兄台,你也是睡不著出來賞風景的?”第3章 少年在說什麽,謝清霽沒聽懂。 謝清霽隻從少年的裝束上分辨出他並不是飄渺宗的弟子,便沉默地看著他,以不變應萬變。 謝清霽不迴話,少年也不尷尬,他撓了撓頭,笑得眉眼彎彎,爽朗道:“我開玩笑啦!你也是來參加入門試煉的嗎?我叫遲舟,你呢?” 少年眼底有著好奇,清澈的眼一眨不眨地望過來。 入門試煉? 謝清霽略一思忖,很快明白過來。 一個宗門想要維持地位和實力,就得不斷吸收新鮮血液,飄渺宗是修仙道第一宗門,深諳這道理。 每年這個時候,飄渺宗都會舉辦入門試煉,安全無恙通過試煉的人,就能成為飄渺宗的新入門弟子。 謝清霽心念微動,一個想法冒上來,他順著少年的話往下接:“嗯。” 嗯完看少年仍舊眼巴巴地看著他,謝清霽遲疑了一下,眼角瞥見天邊彎月,現編了個名字:“弧月。” 少年終於和“同道中人”互通了姓名,哎了一聲,正打算說什麽,卻被一聲怒喝打斷了:“遲舟!” 他一個激靈,轉頭就看見拐角處有人健步如飛地走了出來,滿麵怒容,看樣子氣得不輕。 少年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就往謝清霽身後縮,縮到一半想起來不能拿剛認識的好兄弟來當擋箭牌,於是他又頑強地探出頭來,飛快地認錯三連:“我錯了我懺悔我有罪!” 來人是負責安頓看管新弟子的管事,剛任職不久,一板一眼地按著規矩辦事,生怕出現一點紕漏。 偏生上任不過三天,就來了個最大的麻煩。 他風風火火地趕到兩人麵前,正打算看看這迴遲舟又拽了誰來一起造作,結果看清了謝清霽容貌,腳步一頓。 片刻後他神色古怪地確認道:“你是……君上屋裏跑出來的那位?” …… 兩刻鍾後,管事帶著兩條小尾巴迴到遲舟的住處。 將某個試圖湊熱鬧的人扔迴屋裏,哐一聲關上門,管事轉頭看謝清霽。 少年有些清瘦,背挺得筆直,視線落在旁邊一棵歪脖子樹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身份有些尷尬不明,這氣質倒是很穩。 管事在飄渺宗待了很久了,見多了形形色色各種人事,對這種狀況波瀾不驚,認出謝清霽之後立刻就傳訊給上頭。 他沒有直接聯係司暮君的權力,通訊符一層層傳上去,等了好一陣,才收到司暮君的迴複——一張潦草淩亂寫著個“可”字的通訊符,浸滿了酒氣。 他低頭看通訊符,再次確認了一遍:“君上說可,那既然你選擇參加試煉,又和遲舟認識,那我便將你們安排一處住——他愛胡鬧,你別跟著鬧就成。” 謝清霽心說司暮都醉得不成人樣了,八成都沒仔細看通訊符,隨手就給迴複了……這話他當然不會說出來,隻淡淡應了聲好。 管事還待吩咐幾句,門被拉開,遲舟探出腦袋,振振有詞地辯駁:“這不是胡鬧——君子去看風景,怎麽能說是胡鬧呢,這頂多算是件優雅的——” 管事彎腰抄起一塊石頭砸過去,遲舟笑嘻嘻地縮到門後,催促:“好啦好啦規矩我最懂了,我來給弧月說,時間不早了,您快迴去歇息吧!” 催走了管事,時間也不早了,遲舟邀著新室友一塊去洗漱。 謝清霽搖了搖頭,他獨來獨往慣了,能和剛認識的人一屋同住都已是難得,這邀請自然不會應下的。 遲舟見他實在不願,也不強求,簡單說了位置,自己先去了。 少年一走,屋裏恢複寂靜。謝清霽站在屬於他的床鋪麵前,竟覺一絲荒謬的寂寥感湧上心頭。 他其實不是愛悲春傷秋的人,隻是這接連發生的事叫有些他措手不及——於這塵世間而言或許已過百年,但對他來說,隻是睜眼閉眼兩天之間。 謝清霽站了片刻,定了定心神,開始整理床鋪。 他以前獨居飄渺峰時也是不讓弟子們來伺候的,更多時候都是隨手捏團小雪人,或者折根小樹枝,用術法擬成人,替他收拾。 不過現在靈力凝滯著,沒法用術法,隻能自己親手收拾了。 這些事謝清霽倒也不是不會,隻是因為少做而顯得有些生疏,那錦被也隻是普通的錦被,比不得他屋裏的柔軟和服帖。 於是等到遲舟推門而入,謝清霽都還在和那總翹起一角的被角作鬥爭。 少年錯愕地看著他,訥訥道:“弧月,你鋪被子的技術真好……” 平整潔淨,一絲不苟……可他們等會兒不是要睡覺了嗎! 謝清霽動作一頓,悶頭沉默了一會,從悵然中抽身。 他轉身,正打算去洗漱歇息,結果一抬眼就被一團金燦燦晃花了眼,唿吸都一窒。 少年已經飛快地脫了鞋襪外衣蹦上了床。他穿著一身金絲裏衣,正利落地抖被子,看起來像個會動的大金塊。 向來偏愛素淨的謝清霽語言不能,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自覺這樣盯著人看很失禮,強行讓自己轉開了視線,但片刻後又被吸引了目光。 遲舟的被子……抖開之後……也是金燦燦的…… 遲舟注意到他的注視,停下動作,撓著頭嘿嘿一笑:“是不是太亮了些……我們家就喜歡金色,我爹媽怕我離家不習慣,給我塞了很多慣用的東西來。你討厭嗎?” 他們家是禦封的第一皇商,錢多,什麽都喜歡弄成金燦燦的,這顏色顯富貴——皇朝以玄色為尊,民間並不禁金黃色。 謝清霽那點悵然被震飛九霄雲外,他將視線收迴來,輕聲道了句無妨,也去洗漱了。 迴來時遲舟已鑽進被窩隻露出個腦袋來,謝清霽將嵌著夜明珠的燈盞合上,動作輕巧地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少年鬧騰了一個晚上,早就困了,偏又惦記著方才管事說的“君上”,扯著謝清霽開夜談會。他沒什麽心眼,三言兩句就先把自己身世抖了個幹淨,又好奇地問謝清霽。 謝清霽哪迴答的出什麽,隻能半真半假含糊著應了兩聲。 好在遲舟很快就困得撐不住了,唿吸漸漸綿長,熟睡過去。 溫和輕柔的月光從半掩的窗投射進來,恰好落在謝清霽枕邊。 他耳邊是遲舟平穩的唿吸,眼底映著一片月色,沉默著睜著眼望了許久,才漸漸有了些真實感。 他真的,變成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了。 拋卻了風止君的殼子,眼下的他,隻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甚至身不由己,連是否能留在飄渺宗都要聽別人擺布。 謝清霽一時覺得微妙又新奇,琢磨了許久,沉沉唿出一口氣。 好像,也不是那麽的難以接受。 走一步算一步罷,當務之急,就是想辦法先留在飄渺宗,盡快將修為提上來。 還有那件未完成的事情…… 某個模糊的念頭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少年長睫微微顫了顫,眼底複又卷起一絲沉重。 倦意一點點卷席而來,這具身體到底比不得從前,謝清霽抵不過困倦,緩緩閉了眼。 將將要入睡前,他又想起來一件事。 ——既然他是奪舍重生,那他原本的身體…… 還在無歸崖下嗎? …… 翌日一大早,報時鍾聲準時響起。 遲舟本還想賴床,忽然想到了什麽,一個激靈翻身坐起,結果就和穿戴整齊正準備推門出去看看的謝清霽對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