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暮色四合。一輪皎月爬上柳梢頭,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點點,閃爍如明珠。

    用過晚飯,我與希音在寺中散步消食。晚風輕撫,暖意融融,我抬頭仰望漫天星鬥,滿心歡喜道:“明日天晴,宜出行。”

    希音笑睨我,打趣道:“原來你還會夜觀天象。”

    我遙指星空,笑道:“那當然,你看今夜月色明媚、星光燦爛,便知明天定然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自我醒來,除去今日偷跑出去的那片刻功夫,我還不曾踏出過這大雷音寺半步,早已與佛祖和幾個腦袋們兩相看厭(我:咳咳,聖僧自然是例外……)。且不管明日下山所謂何事,醫病也好做法事也罷,重要的是我終於可以不用悶在寺裏數桃花了。

    期盼、欣喜、興奮……種種情緒充盈心間,連心情都變得格外舒暢。

    我問:“對了,聖僧,此行下山你是為誰醫病?那人病得很沉嗎?”

    他淡淡道:“我並不認識那人,不過是受人之托罷了。聽說是一種罕見的怪病,舉國上下但凡稍有名氣的大夫都已請過,卻無一人能將其治愈。”

    受人之托?我的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起那位疑似聖僧愛慕者的美人,希音曾經問過我,要不要接受她的請求。如今他專程下山為素未謀麵的人治病,卻隻是為了他人托付……思前想後,我以為不做第二人想。

    是以,我故作好奇問道:“受何人之托?”

    “一位故人。”

    “故人?”我躑躅一瞬:“……是前幾日來進香的那位美人嗎?”

    “正是她。”他微微一怔,答得既爽快又誠實。

    不知為何,心下竟隱隱騰起幾分失落,愉悅的情緒一掃而空,心情瞬間晴轉陰。我“哦”了一聲,垂下腦袋愣愣地盯著腳下的卵石小路出神,不知該說什麽。

    忽的,一雙緞麵龍紋靴赫然映入眼簾,我抬頭,見希音在我麵前停下腳步,正似笑非笑地挑眉看我,唇畔似有一絲玩味的笑意。

    “小梅,你怎麽了?”

    “沒什麽。”心口仿佛被什麽東子堵住,我無精打采地搖頭,繞過他繼續向前走。

    “你不高興?”他跟上來,聲音之中笑意再深三分。

    我一怔,意識到自己的異樣,遂立即調整麵部表情,笑道:“我沒有不高興。”

    希音望了我半晌,高深莫測道:“這不

    過是我與她之間的一場公平交易罷了,並不涉及私人感情。我之所以答應她的請求,為的隻是從她手上取得一件東西。我如她所願下山替人醫病,她便交出我想要的東西。再者說,不論我能否將其治愈,診金卻是分文不少照單全收的。”

    噯,聽他這般解釋,我仿佛好像似乎……心裏的確坦然了不少。

    “這下,你放心了嗎?”微挑的鳳眸之中盈滿笑意,悠然的聲音略帶幾分玩味。

    放心……

    這話怎的聽起來有那麽些不尋常的意味啊……

    我幹幹一笑,將將欲張口說話,驀然聽得遠處一陣喧鬧,下一刻,素來沉穩的葫蘆腦袋火急火燎地狂奔過來,口中還大唿著“不好啦”。

    希音蹙眉望著葫蘆腦袋,道:“出什麽事了?”

    他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急忙對希音耳語一番。隻見希音的麵上閃過一瞬的波瀾,旋即淡定道:“我知道了,你們先擋著些,我稍後就來。”

    葫蘆腦袋連連應聲,又像一陣風似的刮走了。

    希音微笑對我道:“小梅,寺裏來了客人,我得去會會他們。我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先送你迴去歇息吧。”語畢,不待我作出迴答,他便將我拉迴房中,臨走前還不忘叮囑一句:“乖乖留在這裏,千萬莫要出去跑亂。”

    我拍胸脯保證:“我絕不會踏出這間院子半步。”

    ***

    希音走後,我在院中來迴踱步。

    倒不是我多心,隻是總感覺今日的希音委實有些不同尋常,堪堪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意味,也不知他在擔憂什麽。

    噯,雖說我答應他不出去,可我並不曾答應他不偷聽啊。

    在強烈的八卦心的驅使下,我小心翼翼地將院門推出一條縫隙,躡手躡腳地趴在門上偷窺外頭的情形……啊呸,姑娘家的事,那能叫“窺”嗎?那叫光明正大地偷看!

    不遠處的桃樹下,兩道修長的身影正麵對峙。

    右邊這一身月色長袍的人定然是希音,他正負手而立,不鹹不淡地與人說話。站在他對麵的男子看起來甚是年輕,眉清目秀、溫潤儒雅,且衣飾華貴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貴。

    嘖嘖,怎的這住持聖僧盡認得些有錢人?上次那美人所乘坐的馬車已然奢華至極,今日這位公子恐怕不在她之下。

    二人相對而立,論身手氣度,希音卻絕對不輸他半分,

    反倒襯得他愈加翩若謫仙、清峭出塵。

    夜風吹拂而過,帶來幾句被吹得支離破碎的話語。我屏息凝神,側耳細聽,生怕漏掉任何一個字眼。

    “……尋妻心切……望叔父多多留意……”說這話的是華衣公子,聽這清淺的聲音,確與下午在溪畔所遇見的是同一人無疑了。

    希音薄唇翕闔,麵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貧僧法號希音……佛門之內沒有叔父……沒見過,愛莫能助……”

    “今日聽到歌聲……應當就在青城山……方圓數十裏隻有叔父這一間寺廟……”

    “……當初逆天娶她過門,如今卻沒本事保護她……向我哭訴有何用……”希音的聲音冷冷淡淡,眼中浮起少許不耐與嘲諷。

    華衣公子一言不發地看著希音,覆於廣袖下手似是緊緊攥起,青白色的骨節若隱若現。他倆就這般大眼瞪小眼幹站著,誰也不開口說話,連帶周遭的空氣都凝滯起來。

    這兩人神神秘秘地在說些什麽?華衣公子這般興師動眾帶領一幹人等衝進寺裏,究竟所為何事?許多疑問在我的腦中盤旋不息,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

    看他們白天那氣勢洶洶的陣仗,仿佛是在尋找什麽人。

    會不會……是我?

    我眯起眼睛,將那華衣公子從頭到腳、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許久,卻不曾尋到一星半點熟悉之感。

    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驀然間,如有一把千斤重錘自天靈蓋狠狠錘擊下來。旋即,鈍痛之感由頭頂而起,如洶湧的潮水一般迅速席卷全身。

    太陽穴突突直跳,耳畔嗡嗡作響。恍若置身於喧鬧嘈雜的集市那般,不知何處傳來的人語聲在耳內炸開。

    “裴郎,救我,救我……”

    “梅家後人決不能留!”

    “我向你保證,待你迴來時,這太子妃的位置定然是你的,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小賤人,你若再不說出名冊下落,小心我打斷你的腿丟進山裏去喂豺狼!”

    仿佛被人扼住喉頭,迫得我幾欲窒息。雙腿發軟,我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捂住胸口喘息不止。

    “你與裴昀的一紙婚約自梅家失勢那一日起便作廢了,你在還癡心妄想些什麽?”

    “隻有嫁給太子,你才能為梅家平反,才能助他實現心中夙願……”

    “一旦種下這蠱蟲,你便會不由自主地

    愛上太子殿下,從此將裴昀忘得一幹二淨……”

    “為了他,我心甘情願,哪怕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遺忘。”

    痛楚之感越發強烈,頭脹得像要裂開一般,恍惚間,似有顆顆冷汗自額間滾落下來。為什麽我會三番兩次聽到這些莫名其妙的話語?這究竟與我的過去有何聯係?

    直到希音推門而入將我從地上扶起,我被如當頭棒喝,猛然迴過神來。

    他急切道:“小梅,你怎麽了?”

    我心有餘悸地撫了撫額頭,勉強搖頭道:“我沒事,方才有些頭疼罷了。”

    “來,我抱你進去休息。”說完,希音一把將我橫抱而起,我無力地倚在他的胸前,渾身上下仿佛被人抽去力氣那般,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他極盡輕柔地將我放在榻上蓋好被子,複一撩衣袍坐在床畔,探手撫了撫我的額頭,道:“現在覺得怎麽樣?”

    我慢慢調整氣息,竭力使自己的心緒平複下來。片刻之後,終於緩過勁來,遂扯出一絲笑道:“現在好多了。”

    “你……”希音捉起我手替我把脈,聲音似在微微顫抖:“方才是不是想起從前的事了?”

    我道:“沒有,隻是像上次一樣,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小梅,你看到我和他說話了?”

    我幹笑道:“我閑來無事,正好院門被風吹開了一條縫隙,就順便看了看。”

    一瞬間,繁蕪紛亂的情緒自他那清亮的雙眸中一閃而過——似有倉皇、失落、傷痛,甚至還有無助,然而卻沒有一種我能讀懂。

    “他是誰?”我又問。

    希音微微一愣,仿佛對我此問甚是詫異。他一瞬不瞬地將我凝望著,靜默良久,一字一字問:“你不認識他?”

    我複誠實地搖頭:“不認識。”

    “從前沒見過,也不覺得熟悉嗎?”

    “我記得他的聲音,今日下午在溪畔遇到過他們,可我並不覺得哪裏熟悉。”我好奇地反問:“聖僧為何有此一問?難道,我失憶前認識他嗎?”

    他蹙了蹙眉,自言自語道:“這便奇了。”

    “……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沒有。”希音垂眸沉吟,終究露出一個安心釋然的微笑,道:“沒事了,你莫要胡思亂想了,好生睡一覺,我在這裏陪你。”

    燭火搖曳,照得一室溫暖。

    我乖乖閉上眼,不一會兒便陷入了黑甜夢鄉。

    半夢半醒之際,似有輕若煙雲的歎息聲飄入耳中……

    “這次,我絕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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