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音聖僧……”我已然驚得目瞪口呆。

    “正是。”他不急不慢地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可他……

    我吞了口口水,這廝生得如斯好皮相,若是放在民間,不知會是多少姑娘的春閨夢裏人。這般青年才俊竟早早看破紅塵皈依我佛,真真是個暴殄天物。

    話說迴來,為何滿寺皆是光溜溜的腦袋,獨獨他一人烏發如墨?難不成因為他是主持聖僧,這才有特殊待遇的嗎?大家都是和尚,聖僧就不用剃度了嗎?我略略腦補了一下他剃度以後光溜溜的腦袋,一時頗為糾結。

    不待我迴過神,希音便將濕淋淋的我橫抱起來,在一群腦袋的大唿小叫聲之中踏進大雷音寺的大門。

    我勾著他的脖子,從這個角度將將能望到他玉琢般的側麵。春暉灑落,那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一時間,胸口突突跳得厲害。

    莫不是……我從前見過他?

    “我臉上可是長了什麽東西?”希音睨我一眼,淡笑道:“姑娘為何一直盯著我瞧?”

    “沒、沒有。”我心慌意亂地垂下腦袋,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眸。

    他將我端端正正地放在房中的竹藤椅上,道:“你在冷水中浸泡許久,眼下你的傷勢尚未痊愈,千萬不能著涼。熱水已經備好,你趕緊洗漱一下。”

    我猶自沉浸在方才的怔忡之中,呆呆地抬起頭將他望著,良久不得言語。

    “有什麽問題嗎?”他挑眉笑睨我。

    我呆了呆,立馬調整麵部表情,正色道:“沒有。”

    “我稍後過來替你診脈。”丟下這句話,他便揚長而去。

    我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下滋味萬千。然,轉念一想,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貌有相似並不奇怪,或許從從前見過與他想象之人,如今失憶了便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噯,是我多想了。

    ***

    泡在熱水裏,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渾身上下的傷口皆是針紮火燎般疼得厲害。我一邊齜牙咧嘴地倒抽著冷氣,一邊在心底罵了聲娘——這個澡洗得未免也太過艱難困苦了。

    一切收拾停當,我換上一身幹淨的布袍,推門而出。

    希音手提竹箱,正月白風清地靜立在小院中。有風輕送,桃花紛紛而落,若漫天花雨款款而落,花瓣肆意點綴在他的肩頭。薄唇微抿似勾非

    勾,眉梢入鬢似挑非挑,也不知是人入畫還是畫描人。

    這人明明長了一張招桃花的臉,卻偏要來當聖僧……他是想逆天嗎?

    我一時怔忡,手扶門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舉手投足之間有一副不可言喻的高貴嫻雅之氣。

    “過來。”他招了招手,旋即一撩衣袍,坐在桃花樹下的石凳上。我甚是聽話地點了點頭,這便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慢吞吞地坐他對麵坐定。

    希音取出一個食盒推到我麵前,道:“來,先把這薑湯喝下,祛寒。”

    熱氣騰騰的薑湯攜來一股辛辣嗆鼻的氣味,我委實不喜這味道,胃裏不禁有些波濤洶湧。我躑躅一瞬,遂大義淩然地端起碗仰頭一飲而盡。一時間,如有一道烈火從嘴裏一路燃燒到腹中。

    誰料,這廂我灌得太猛,喉頭一個咯噔便嗆得連連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恨不得連心肝脾膽一齊咳出來方才爽快。

    那雙鳳眸之中漾出幾分笑意,希音甚是貼心地替我順了順氣,道:“慢點喝。”

    我一邊抹淚,一邊勉強道:“多、多謝聖僧……”

    “姑娘不必言謝,出家人應以慈悲為懷。”語畢,他複從那竹箱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和一個精致的小布包,道:“請姑娘轉過身將上衣褪去,我好為你上藥。”

    我的眼皮抽了抽,似有一把火從耳根後燎起,一路將我的麵頰都燒得紅紅火火的。“這、這……難道寺裏除了我沒有其他女性嗎?”縱然是對方是和尚,到底也是個男人……

    “沒有。”希音答得風輕雲淡。

    這……我殘念地僵在原地,一手來迴磨蹭自己的衣衫,喉頭如被堵住似的不知該說些什麽。

    “所謂醫者父母心,姑娘不若將我想做你的父親或是兄長。況,出家人四大皆空,入目之物不過幻相,是以姑娘無需介懷,還是治傷要緊,畢竟那河水並不十分幹淨,若是傷口感染,恐怕會引起並發症,屆時便麻煩了。”頓了頓,他又輕飄飄地補了一句:“若姑娘實在不願由我來上藥,我可以吩咐戒色戒酒他們來做。”

    我噎了噎,眼前浮現起葫蘆腦袋和團子頭的臉,忙不迭搖了頭。再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覺得甚有道理,遂默默地轉過身去,默默地解開衣扣,默默地將衣衫褪下。

    春日雖暖,這般大片肌膚暴露在空氣之中,仍覺有些微涼。清涼舒爽的藥膏隨著希音溫暖的指尖在我的背上緩緩化開

    。微妙而親昵的觸感,堪堪叫我耳後根的溫度又升高幾分。

    桃花翩翩灑落,恰好落在我的手背上。背後,似有一聲輕笑遂風飄過耳際,卻是輕若煙雲,分不清是真是假。

    我仰起頭,望著桃花被風吹落了一瓣又一瓣,直到脖子微微發僵,這才聽見他說:“請姑娘將身子稍稍側過來些,你前胸還有刀傷。”

    當時我就僵住了。半晌,說:“聖僧,這個我自己可以……”

    希音微微一怔,旋即將藥瓶遞給我,叮囑了幾句藥膏的用法。我鬆了口氣,利索地將衣衫穿好,複連連道謝:“聖僧心懷蒼生,仁慈大義,非但救人於危難之中,還救人於溺水之中,還連自己的清白,額……總之,小女子佩服佩服!”語畢,我哈哈幹笑了幾聲。

    希音抬手拂去衣襟上的桃花花瓣,那神情,淡定得不能再淡定了。“姑娘言重。聖僧,不過是一種職業。”

    職業……

    我頓覺眼皮給力地跳了一記,噎了半晌,問道:“那戒酒戒色他們呢?”

    “他們也是以此謀生。”

    他這般迴答,終於教我尋到機會一吐心中的疑惑,“那為何他們一個個皆頂著光溜溜的腦袋,卻不見聖僧剃度?”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這麽在乎外貌皮相?無論是否剃度,都改變不了我是聖僧這個事實。”希音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我又噎了半晌,將將打算張口,卻聽他又補上一句:“有朝一日他們成為‘聖僧’,自然也可以不用剃度。”

    我不解:“出家人不在乎皮相、不在乎……女色,那要戒律清規還有何用?”

    “隻要心中有佛,何必拘泥於戒律清規這些形式主義的東西?”他一臉風輕雲淡的神色,道:“阿彌陀佛,那也是浮雲……”

    ***

    一排銀針密密地紮在我的手臂上,我望著傷痕累累的肌膚,頓覺心中沉甸甸的。

    “聖僧,你可以跟我說說撿到我那日的情形嗎?為什麽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我耷拉著腦袋,悶悶地伏在石桌上。

    倘若我有家人,我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定會焦急萬分,四處尋找我的下落。倘若我有仇家,有朝一日他們發現我的行蹤,上這大雷音寺來尋仇,豈非連累了希音聖僧和六個腦袋?

    “你的背部受過極為嚴重的棍傷,右小腿輕度骨折,應當是從山上滾下來時磕傷的。當時,你失血過多昏迷

    不醒,若非發現得早,隻怕華佗在世也難以迴天。”希音將剩餘的銀針收迴小包中,眸光深亮地望我,道:“你當真一點兒也想不起從前的事?”

    我勉力迴想,似有一些片段在腦中一閃而過,不知何故,耳畔忽然響起陣陣嘈雜的聲音……

    “裴郎,救我,救我……”

    “待你迴來時,這太子妃的位置定然是你的,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乖乖把名冊交出來,大爺我留你全屍……”

    支離破碎的麵龐在眼前明明滅滅,我想看清楚,卻如何都認不得是誰。

    太陽穴如被針紮刀剜一般疼得厲害,先前那些聲音陡然放大,吵得我心神不寧。莫名的恐懼感如潮水一般瞬間席卷過四肢百骸,我痛苦地捂著耳朵,心急慌忙地搖頭。

    “小賤人,還敢跟我搶覽哥哥,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

    “梅家的後人絕不能留……”

    ……

    “不不,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記得!”

    “姑娘,姑娘……”希音一把拉過我的手腕,我如被當頭棒喝猛然迴過神,抬頭撞進他的眼眸之中。那雙眸子中閃過很多種情緒,隻一瞬的功夫便又歸於平靜,一如初見那般深邃,似有星鬥溶於其中。

    他說:“你的後腦被硬物敲打或是撞擊過,這才失去部分記憶,想不起來就不要勉強自己。若是你一定要尋找那段記憶,我可以嚐試煉製丹藥,興許能將你醫好。”

    我猜,那段記憶定然是不堪迴首的,我傷重至此,隻怕也不是用“偶然”二字可以解釋的。

    沉思良久,二人相對無言,他也沒有說話,仿佛在等我的迴答。

    我歎了口氣,審慎道:“聖僧方才說得對,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上天要我忘懷那段過往,想必有他的原因,我用力迴想隻能讓自己更加痛苦。”

    既來之,則安之。為今之計,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姑娘乃大徹大悟之人,一切隨緣方好。”希音淡淡地笑了笑。那笑真真笑得春暖花開、草長鶯飛,一時間,連周圍繽紛的桃花都失去顏色。

    他遞來一隻玉簪,簪頭是一朵傲然綻放的梅花。“我在山下發現姑娘時,姑娘手裏緊緊握著這支發簪,在我為你療傷這段時日裏,你始終不曾將它鬆開,我想它定然對你十分重要。”

    梅花簪?我

    接過發簪,仔細地將它打量一番……果然有幾分眼熟。

    “既然姑娘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以後便稱姑娘為小梅,可好?”

    “小梅……”我訥訥地念著這個名字,一時思緒萬千。

    ***

    第二日清早,我洗漱完畢後,照例在寺院中四處閑逛散步。

    腦袋們的作息十分規律,卯時起床,辰時用早膳。負責夥房事宜的是葫蘆腦袋戒酒,不得不說,他的廚藝當真十分了得。縱然是素食齋菜,他卻又本事變換法子烹調,道道菜皆是色香味俱全,真真教人飽享口福。

    清晨的陽光透過古木縫隙在地上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濕潤潤的,略帶幾分香甜的氣味。清風拂麵,我頓覺心曠神怡,所有煩悶一掃而空,渾身愜意舒爽,仿佛連疼痛都淡了幾分。一種想法自心底油然而生——倘若一輩子都在這山寺之中度過,該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小梅姑娘。”有人喚我。

    我迴頭,見希音身披錦瀾袈裟緩步走來,柔和的陽光籠罩在他白玉般的麵龐上,雖然沒有剃度,可一身僧袍穿在他身上卻毫無違和之感,反倒處處透出一種禁欲的誘惑……

    真是教人忍不住將他撲倒啊!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我幹巴巴地笑了笑,道:“聖僧起得真早,這是……要開工了嗎?”

    他似是愣了一瞬,旋即笑著解釋道:“今日四月十五,有香客進寺上香。”

    我做恍然大悟狀點頭,不曾想一眨眼已然四月十五了,果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希音的目光停留在我的頭上,眸底盈起幾分笑意:“這支玉梅簪果真適合你。”

    我下意識地抬手撫了撫發簪,心中波瀾微動,隻是略有幾分羞赧地笑了笑。

    “聖僧,我聽聞青城山乃是道教聖地,從山腳至山頂,大小道觀數不勝數,這大雷音寺為何會建造於此?”

    “和而不同,同為不和,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我愣了愣,心道聖僧這個職業果真不是常人能勝任的,須得滿腹經綸滿口哲理,怪不得腦袋們隻得乖乖剃度。

    未待我將他這話裏的意思咀嚼透徹,卻聽他又玄妙道:“一般都是這麽解釋的。倘若我再這麽解釋,未免落入俗套。我素來不愛盲目跟風,滿山都是道觀,我再開道觀豈非盲目跟風、毫無特色了嗎?如今這青

    城山獨我一間佛門清淨地,豈不妙哉?”

    我頓覺頭頂有幾隻烏鴉列隊飛過……

    “師父!師父!”不用看都知道,這咋咋唿唿的聲音定然是那團子頭來了。

    果不其然,團子頭自遠處一路狂奔而來,麵色竟有幾分凝重。見我立在希音身旁,猶疑一瞬,道:“王……呃,她來了。”

    希音眸中一緊,旋即波瀾不驚地應了聲,複對我道:“小梅姑娘,我去開工了,你好生歇息,切莫亂走。”語畢,留下呆若木雞的我,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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