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出寺後北門,下了東山,向西行不到十裏,過老子宮(又名太清宮,即後世長春觀的前身),便到了武昌城北的鳳凰山下。此時的武昌城雖經鄂國公尉遲恭奉旨擴建,比之三國東吳孫權時期大得多了,但範圍也不過蛇山內外,方圓不足十裏。這鳳凰山已屬城外,不在其中。

    公元229年(吳黃龍元年),四月孫權稱帝,是為吳大帝;在南郊築壇祭天。傳有黃龍蟠於江心磯上積日方去,遂改元黃龍。黃龍六年,又有鳳凰棲於此山,故名。山上有孟宗哭竹生筍處和孟母墓園兩處古跡,常有文人騷客,忠臣孝子來此憑吊懷古。

    山下卻有一座鳳凰山莊,威震江南。傳聞莊主鳳天行自號“鳳鳴先生”,原本隻是個窮書生,寄身於老子宮,以為宮中算度銀錢,謄寫文字奉養老母過活。二十歲那年遇一遊方道人在宮中掛單,道士見他宅心仁厚,事母忠孝,兼且根骨悟性俱佳,便在宮中相授七日,竟造就他一身先天奇功。十年後闖蕩江湖,所向無敵,搏了個“鳳鳴九天”的雅號,與“刀神”荊長風,“劍聖”楚雲飛並稱江南三大先天高手。

    要知習武不比修道,先天高手極為罕見,當今武林中邁入先天至境的武者不超過十人。餘下眾人都在後天境界中打轉,如非絕佳機緣,萬難得窺先天堂奧。隻是那道士再也沒出現過,杳然無蹤,所以鳳天行至今不知師承何門何派,老道也未曾留下名號,大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做派。

    鳳天行夫人早逝,膝下隻有二子一女,二子一名鳳飛,為人豪俠仗義,放浪不羈,江湖上三教九流,朋友無數,如今正是綠林道上第一大幫——長江會五湖分會之一,洞庭分會的舵主,少年成名十分得意;一名鳳翔,卻頗有父風,溫文儒雅,淡泊沉靜,詩酒風流,素來不喜與人爭鬥。二人都已年屆弱冠,鳳飛二十三,鳳翔二十一,俱未成婚。小女兒本是北方孤兒,鳳天行行走江湖憐其孤弱,便收為義女,取名鳳歌,到如今剛好是及笄之年。倒生得花容月貌,知書達理,令鳳天行老懷大慰。

    宋玉走到莊前,但見莊門大開,張燈結彩,裏麵絲竹鑼鼓,熱鬧非凡,不知有何喜事。宋玉不由生疑:“難道鳳伯伯和娘親已知道我的事了?那不是比師傅還厲害,不會吧?師傅的淨土念力雖然佛門第一,已達羅漢果位之他心神通,但仍未臻至遍知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一切眾生所有因果的宿命神通,當世還有哪位高人已達此等境界了嗎?”

    看到莊中人頭攢動,斛籌交錯的情景,宋玉登時一愣,不知如何是好。正遲疑間,一名朱衣莊丁走上前來,恭聲問道:“公子豐神俊郎,人中龍鳳,想必也是飛少的朋友吧?請入莊飲酒,大少爺正在大廳宴飲群豪。”

    三年前,姑母劉青霓送宋玉來鳳凰山莊拜遏母親時,已然病入膏肓,神智一時清醒,一時昏迷,不太記得母親到底住在莊內何處。況且既然來了,不和主人打聲招唿也說不過去。同時他也蠻想知道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為何如此排場。於是便隨這莊丁阿樂向大廳行去。

    廳上飲酒正酣,廳中一張八仙大桌,席上八人一齊站立,那鳳飛高舉海碗,大聲喝道:“眾位兄弟,幹啦!”

    “幹!”

    七人齊聲應道,廳內其餘幾桌也各自飲了。原來三天前是鳳天行五十壽誕,長江會的兄弟們和江湖上眾多英雄豪傑紛紛前來拜壽,一時間門庭若市,車水馬龍。武昌城內楚天樓三大花魁一起來莊獻藝,琴瑟歌舞,盛況空前。此時大都已經散去,隻剩下洞庭分會的幾十個自家兄弟,喝了這碗酒,也要迴去了。

    鳳飛一口幹了碗中美酒“白雲邊”,咂了咂嘴長歎道:“兄弟們,酒沒了,這是最後一碗。兄弟們從我們洞庭湖畔運來的一百壇“白雲邊”,除了給家父留了三十壇外,一滴都沒了,隻能迴去再喝了。”

    下首左邊第一位青年怪笑道:“飛哥,鬆滋鎮整個鎮都是咱們的地盤,你還怕這“白雲邊”跑了不成?”

    右邊一位文士裝扮三十來歲的中年接口笑道:“小傑,這你就不知道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啊!小飛這酒癮一來,不喝個痛快,隻怕今晚都睡得不舒服哪!”

    廳上眾兄弟一起大聲哄笑,根本沒人在乎舵主的身份。

    鳳飛卻沒有絲毫尷尬神色,似乎對手下兄弟們的取笑早就習以為常,反而對高傑打趣道:“還是蕭大哥了解小弟,小傑,你終究是嫩了點,不識這酒中三昧啊!”

    這二人正是洞庭分會的骨幹力量,鳳飛的得力部屬。年少的叫高傑,尚未滿二十,專門負責斥候情報類工作,一身輕功在整個長江會都排得上前十。江湖傳言他就是“神偷門”門主——“南偷”謝無影的關門弟子。年紀略大的那個叫蕭湘子,今年三十二歲,是鳳飛的智囊。掌中一支湘妃竹笛,獨步三湘。

    高傑一副誰稀罕的不屑神情,正要反駁。忽然,大廳門口走進來一個身形頎長,儒服綸巾的弱冠青年。那青年負手而行,莊丁阿樂於一旁引路。

    鳳飛看著此人清逸脫俗的麵容和臉上晶瑩剔透到仿佛未食人間煙火的雪白膚色,心中湧起似曾相識的感覺,偏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裏見過,一時無語。其餘眾人也都被來人絕世豐姿所攝,吵嚷的大廳霎時間安靜下來。

    宋玉何嚐遇到過如此情境,又不知誰才是主人,幹脆默不作聲,慢慢打量廳上諸位。

    鳳飛更是奇怪,阿樂尚未開口,他已忍不住問道:“兄台來到敝莊,不知有何指教?”

    宋玉見他發問,料他必是鳳天行的子侄輩,遂拱手為禮答道:“這位大哥不必多疑,小弟宋玉,乃是本莊莊主鳳伯伯的義侄。不知大哥如何稱唿?”

    鳳飛大驚,雙眼圓睜難以置信地道:“我是鳳飛,你真是玉哥兒?可是我聽宋嬸嬸說過,你不是才十二歲嗎?”

    三年前,宋玉在鳳凰山莊隻待了兩天,便和母親遠赴巫山的魔教總壇求醫。當時鳳飛正好不在家,是以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麵。從巫山迴來後,由於在總壇發生的一切太過匪夷所思,宋玉之母沒敢帶他迴莊見義兄,直接去了彌陀寺燒香許願,結果當天就拜了大日法王為師,留在寺中。所以鳳凰山莊也就沒人見過現在的宋玉了。

    宋玉雖然很想告訴這位大哥所有實情,可是曾在魔教教主和長老麵前立下的重誓,實在無法違背,此時此刻還真是無言已對。隻得無奈道:“飛哥,此事一言難盡,不過,我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宋玉。我娘隱居鳳凰山莊一事,極為秘密,世上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就算有人想冒充也很難,更不會有著如此巨大的漏洞。請你相信小弟!”

    鳳飛一想確實是這樣,便道:“好,我相信你,我這就去後院稟告父親和宋嬸嬸,你在此稍等。”

    又對蕭湘子道:“蕭大哥,你和兄弟們好好陪我玉兄弟聊聊,千萬不可怠慢!”

    “是,大哥省得。”

    鳳飛轉身由大廳右邊偏門走進內莊,足音瞬間遠去。

    蕭湘子麵帶笑容,親切地招唿宋玉道:“小兄弟,你且寬心,少安毋躁。吃過飯了嗎?不如過來吃點東西,咱們邊吃邊聊。”

    高傑也道:“對對對,邊吃邊聊,幹等多無趣啊!”

    本來宋玉三年前從巫山迴來後,就已經踏入了先天道境,休糧絕粒的辟穀之道不修而成,完全沒有進食的必要。不過麵對兩人的盛情相邀,實在推卻不得,隻得入鄉隨俗,隨遇而安。且不說大廳上宋玉和長江會眾人談笑風生,甚是投機。

    那鳳飛來到父親書房,卻是空無一人。出門問過書童,才知午時時分父親去了後花園練劍,尚未迴房。鳳飛匆匆趕到花園,卻見父親,宋家嬸嬸都在,正在園中石桌處吃午飯,席間還有一位麗人,正是宋家嬸嬸的結義妹妹,魔教三宗四教之一姹女教南宗宗主柳媚娘。

    此時午飯將畢,三人正飲茶水。聽到鳳飛的腳步聲,鳳天行抬頭喝道:“飛兒,何事這般倉促?這麽大個人了,也不怕你兩位嬸嬸笑話,虧你還是長江會的一舵之主。”

    那柳媚娘聞言迴頭,正好看到鳳飛一副有苦難言的窘樣,不由“噗嗤”一笑,掩嘴不已。

    鳳飛心中轟然一震,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園中所有美景鮮花刹那間都失去了顏色。他知道今生今世也難以忘記這位年紀比自己隻大了一歲的小嬸嬸那煙籠芍藥般的嫵媚。

    柳媚娘見到鳳飛目瞪口呆,被自己迷得神魂顛倒的傻樣,再也克製不住,笑得花枝亂顫,銀鈴般的笑聲由耳中不斷傳入鳳飛飽受衝擊的脆弱心靈。鳳飛知道自己定力不足,被聲色所迷,如果不能穩住心神的話,姹女大法入侵之下,立時走火入魔也不是沒有可能。趁著最後一絲靈智未泯的空隙,猛一咬舌尖,求饒道:“小嬸嬸饒命!”

    柳媚娘這才停住攻勢,媚笑道:“飛兒不錯嘛,內功又長進不少,看來進入先天境界的日子已然不遠。”

    鳳飛心中暗恨,這媚骨天生,豔絕塵寰的美嬸嬸仗著輩分,每次見麵都以這種別開生麵的方式考較自己的修為,讓自己總是在天堂和地獄之間徘徊。可恨的是隻能看不能吃,和別的女子歡好時,滿腦子都是這嬸嬸的模樣,以至越來越無趣,這兩年幾乎已經絕足青樓勾欄,害得會裏的兄弟還以為他不行了。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好處,至少內力突飛猛進,已進入化境的顛峰,隻須更進一步,便可成為先天高手。要知道就連長江會的會主,“槍宗”楊鎮也尚未捅破這層窗戶紙。如今的鳳飛是又愛又怕,越是害怕,越是想見,隻要能博得美人一笑,他就會開心好幾天。最近這一年,他迴家的次數更是頻繁,八月剛過,已經六次了。

    想到迴家,鳳飛才想起還在大廳等待的宋玉,連忙說道:“大嬸嬸,莊裏來了一個弱冠少年,自稱宋玉,小侄無法確定,隻好前來打擾嬸嬸。”

    “什麽?你說他叫宋玉,玉兒迴來了嗎?玉兒迴來了,玉兒……我還以為我再也等不到玉兒了,聽不到玉兒親口叫我一聲娘了!”宋夫人一急之下,竟然站了起來,激動得全身哆嗦,差點沒留下淚來,說了一大串連珠炮似的話語,再也站不住身子,搖晃起來,柳媚娘隨即扶著她坐下。

    鳳天行怒罵道:“你這混帳,明知道你嬸身體孱弱,受不得刺激,你還……你還……你氣死我了!”

    鳳飛忍受著父親的怒火和柳媚娘殺人的眼神,無辜地道:“那現在怎麽辦?我又不認識他,就這樣直接帶他來拜見嬸嬸嗎?”

    宋夫人這時漸漸平複過來,又急忙說道:“快帶他進來,有你爹和媚娘在這裏,還擔心什麽?”

    鳳天行狠狠瞪了鳳飛一眼,揮手道:“還不快去!”

    鳳飛一看勢頭不對,急忙溜了。

    鳳天行又對宋夫人溫言道:“弟妹,這下好啦,一別三年,今日你們母子重逢,侄兒定是已經徹底康複。待會兒你可千萬不能再激動了!”

    “是啊,姐姐。三年前玉兒的身體就已經沒事了,現在又和佛門第一人勤修佛法,心智也一定能恢複的。倒是姐姐你……不知道玉兒他該怎麽辦?”柳媚娘想起這對母子所受的痛楚,不禁悲從中來,眼淚無聲而下。

    宋夫人輕輕握住柳媚娘的手說道:“傻妹妹,別傷心,別讓玉兒看見了。隻要玉兒平安無事,我也總算對得住他死去的爹,就不怕去地下和他做伴了。我還想早些與他團圓呢!”

    柳媚娘悲淒道:“不,姐姐,你不能死,我不許你離開我們。你還沒能看著玉兒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呢。還有姐夫的大仇,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宋夫人搖頭無助道:“報仇的事再也休提,九幽天魔十二年前由魔入道,道魔雙修,元神大成,無人可擋。此人天縱奇才,天魔大法的缺陷,竟被他以道宗無上心法‘太清神功’徹底彌補。你千萬別忘了我的話,更要提醒玉兒不可白白犧牲。我的時日已經不多,的確是應該讓玉兒早點娶妻生子,這樣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鳳天行慚愧道:“弟妹,愚兄無能,不能手刃仇人,給元靖兄弟報仇。實在是愧對你們夫婦二人!”

    宋夫人柔聲安慰道:“大哥,你別這麽想,這些年你對我的照顧,我和元靖今生今世是難以報答了。隻希望來生結草銜環以報。至於報仇,大哥萬萬不可心存此念。九幽天魔乃是修道之人,大哥卻隻是個武者,雖然略窺先天門徑,但和那魔頭仍是有著天壤之別。當今天下,除了我墨家傳功與執法兩位長老可與之抗衡外,恐怕隻有珞珈學院幾位院主,佛門十三宗中的幾位法師以及道宗十大洞天的數位真人能夠抵禦霸道絕倫的天魔大法。”

    宋夫人話音剛落,宋玉和鳳飛兩人已出現在花園門口。

    宋玉三步並作兩步,搶到宋夫人身前,先像鳳天行行了一禮,問候道:“鳳伯伯好,小侄宋玉給您請安了。”

    鳳天行雖然也聽宋夫人說起過,但還是無法把三年前那個頭大身子小,四肢萎縮的畸形孩童和眼前這個玉樹臨風,氣質神似拜弟的翩翩濁世佳公子聯係在一起。隻是看他長相,與弟妹宋夫人當年幾乎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便知道不會有假。鳳天行一手抓住宋玉的左肩,感慨道:“好,好,迴來就好,迴來就好。你娘是日也盼,夜也盼,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玉兒,你先見過你娘,我們迴頭再好好聊聊。我現在去吩咐下人們給你準備房間,還有沐浴用的香湯。”

    鳳天行說完,擦了擦潮濕的眼睛,又拍拍宋玉的肩膀,走出園去。鳳飛向宋玉擠了擠眼睛,又打了個我走了的手勢,才消失在花園門後。

    宋玉再也忍不住,雙膝下跪,流淚道:“娘,孩兒迴來啦!”

    宋夫人,這位當年魔教七煞宗的七煞公主,後來又拜在彌勒教綠度佛母座下,成為彌勒教五大明王之一的孔雀明王宋明珠,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流下了母子連心的至親之淚。看得一旁的柳媚娘心中大慟,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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