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速度已經放緩,馬上就要進站了,我站起身整理行李。圍在我們這一隔間的人群又爆發出嘖嘖讚歎,不時有人從其它車廂裏擠到這兒來。

    我看向人群中的焦點,一個小小的孩子,穿著泰迪熊的工裝褲,正眨著灰色大眼睛鎮定地看著周圍的大人。

    “秦朝什麽時候統一全國的?”坐在我們對麵的小夥子翻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少兒版曆史卷》問。

    “公元前221年。”奶聲奶氣的迴答,一本正經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小夥子悻悻地又掏出一顆巧克力塞進他胸前的小兜兜裏。那容量不大的小兜兜已經快裝不下了。

    “那你能背出依次被秦滅掉的六國麽?”旁邊一個看似大學生模樣的女生問道。

    “韓、趙、魏、楚、燕、齊。”不假思索地迴答,周圍又是一陣笑。

    “給你個難的,答出了叔叔這整包巧克力都給你。”另一個四十多歲戴眼鏡的中年人興致高漲,狡猾地衝他眨眼,“說出這六國都是哪一年被滅的。”

    兩隻淺灰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對我看一眼。我微笑著點頭,將大包背上。

    “前230年,滅韓。前229年,滅趙。前225年,滅魏。前223年,滅楚。前222年,滅燕。前221年,滅齊。”

    “嗬,太神了!”小夥子翻開書,一拍大腿,大聲喊。

    中年人接過小夥子手上的書,不置信地查看,疑惑地問:“這小孩真的隻有三歲麽?”

    小夥子把書還給我,我笑著塞進包裏。這場智力賽,就是由這小夥子開始。他看到那麽小的孩子捧著《中國大百科全書》,雖然是少兒版,也是厚厚一本。就以巧克力為獎品考他,結果聚來了這麽多人。

    “都說混血兒聰明,這孩子長得漂亮,智商還那麽高。大姐,你跟你老公真有福。”女大學生兩眼狂冒紅心。一路過來,她老是喜歡幫我抱他,摸他柔軟的褐紅卷發和尖下巴,不停說可惜自己早生了二十年。

    火車已停下,廣播在報站名了。我笑一笑,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小什,我們到了,跟叔叔阿姨們再見。”

    他揚一揚手中的大包巧克力,先對著中年人禮貌地說:“謝謝叔叔。”

    他的聲音清脆,小臉蛋上露出兩個可愛的笑渦,再對著所有人點頭:“叔叔阿姨再見。”

    我們在一車人的讚歎與再見聲中下了車。

    踏上故鄉

    ,我眯起眼環視周圍。多少年沒有迴家了?記憶中最後一次,是我研三那年的寒假。一時間記憶飛速倒退,仿佛看到爸媽送我上火車的那一刻,叮囑我一定要當心身體。從去北京上大學起,每一次的離別,爸媽都要親自送我……

    “媽媽我下來自己走。”瞬間被拉迴現實,小什的小手撫摸上我的臉,脆生生地說,“你背著包,重。”

    這孩子!心裏淌過暖流,放下他,牽起他的小手,向出站口走去。“小什,還記得媽媽告訴過你,等會兒看到媽媽的爸爸媽媽,要叫什麽?”

    “知道。”

    我當然知道小什不會忘。隻要跟他說過一次,他都不會忘。我隻是自己在緊張罷了。一出站就看到他們,站在欄杆外翹首期盼,一如當年我每次迴家。

    “爸,媽……”聲音哽咽了,心疼地看著父母額上更深的皺紋和花白的頭發。這些年,他們老得太多。

    “小晴,五年了,你五年沒有迴來了……”媽拉住我,聲音顫抖,爸隻是默默接過我身上的大包。

    “對不起,不孝女兒迴來了……”淚一下子開閘而出,抱著媽大哭起來。爸側過臉,偷偷抹眼角。

    “媽媽,別哭。”

    衣角被拉住,我放開媽,看到小什瞪大眼睛仰望著我。吸著鼻子,將小什抱起。他吻上我的眼睛,溫軟的小舌將淚舔去。每次我哭,他都會這樣安慰我。

    抱著他暖暖的小身體,我吸一吸鼻子,笑著介紹:“爸媽,這就是我電話中說的,要帶迴來的那個人。”

    “外公外婆好,我叫羅小什,今年三歲。”懷中的小人兒又拿出最擅長的一招。每次他惹我生氣,聽到這麽可愛調皮的聲音,便會一下子心軟,再也舍不得罵了。

    “這……”爸媽張大嘴,眼睛瞪圓了,“小晴,這是……”

    “這是我兒子,你們的外孫。對不起,電話裏沒講是因為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

    “你……你什麽時候有的孩子?跟誰生的?”爸喘著粗氣,抬頭搜索我身後。

    “爸,你別急。”知道他在找另一個男人,有些好笑,將左手伸到他們麵前,無名指上帶著戒指。

    “我不是未婚先孕,我已經結婚了。隻是,我所在的地方,沒有任何通訊設備。無法通知你們,也沒辦法帶你們的女婿來見你們。”

    我微微一笑:“我們迴家說吧,要說好久呢。不過爸媽放心,我一定

    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你們。”

    “外公,抱小什。”

    爸一驚,看著小什向他伸出肉唿唿的小手臂。小什從來不怯生,每次要討好別人,總是一臉乖巧樣。眨著晶亮的淺灰大眼,露出可愛的笑窩和一對不甚明顯的小虎牙。研究基地上至最嚴謹的李所長,下至掃地阿姨,都被他的無敵電眼和天真笑容拿下,簡直寵他上了天。

    爸猶豫著伸手接過小什,在觸上小什身體的那一刻,爸一直嚴肅的臉,瞬間柔軟下來……

    用了五個小時,把我從第一次穿越到最後一次迴來交代一遍。十三歲情根暗種,二十四歲愛而不得,三十五歲曆經磨難。與他的每一點每一滴都鐫刻在我腦海中,如同一本永不褪色的書,每晚拿出來細細翻一遍。

    講到我們同齡時因為身份無奈分手,媽媽開始為我低聲哭泣。講到在人前羞辱的成人禮,呂光的逼迫成親,爸爸也怒紅了眼。再講到姑臧經曆的饑荒與懷孕後無奈地分手,爸媽早已經軟化下來,為自己從未謀麵的女婿心疼不已。

    “小晴,三年前你打過電話給我們,那時你剛迴來麽?”

    我點頭。想起挺著溜圓的肚子,在研究室裏給父母打電話報平安。在古代的兩年間爸媽隻能從季老師那裏打聽消息,季老師告訴他們我很好,因為工作的保密性,不能跟他們聯係。所以當兩年後我再次給父母打電話時,他們都差點急瘋了。

    “你那時為什麽不告訴我們這些?”媽氣急了,又開始抹眼淚,“你三年裏獨自養孩子,為什麽不讓爸媽幫你?”

    “媽,對不起。”我看向倚在爸懷裏的小什,歎口氣。三年裏我隻是定期給父母打電話,編些工作上的謊言,讓他們以為我還在從事一項保密性極高的工作,卻從沒提起過小什。

    沉著聲音告訴他們:“因為我不想讓你們擔心。小什,從剛生出來,就患有白血病。”

    迴到現代,我被檢查出各項指標超標,白細胞數目高於最高正常值200%。雖然還沒有達到重度白血病人的數值,用藥物治療既可。但我懷著孩子,吃藥會對胎兒有損傷,所以我拒絕服用任何藥物。

    研究基地對我肚子裏的孩子極感興趣,這樣跨越千年結合的孩子具有非常大的意義。他們請了全國最好的血液病專家,婦產科專家,基因學專家,營養學專家,兒童教育專家,不計成本動用最好的醫學和技術力量。我本不希望孩子被當成研究對象,可是,我需要借助他們生下孩子,所

    以我留在了研究基地。

    小什是刨腹產生出來的。天知道為了順利生下這個孩子,我和專家們費了多少心力。當護士抱著皺巴巴的孩子遞到我麵前,笑著告訴我是個男孩時,我流淚了。對著虛空喃喃:羅什,我和孩子,都活下來了……

    剛出生的小什經常啼哭,容易發燒。我急得睡不著覺。經過專家確診,我得到一個噩耗:小什從出生便帶有白血病!

    如同被重拳擊中,腦子瞬間一片空白。孩子在我肚子中已經吸收了輻射,穿越迴現代時又再受一次。那麽小的身體,如何吃得消?我顫抖著懇求所有專家,無論用什麽代價,一定要治好我的孩子!

    最好的治療方法,便是骨髓移植。可是全國都找不到能跟小什配比的骨髓,我便要求化驗我自己。結論是:我的骨髓跟小什配比成功。我噓出一口氣。可是,小什還太小,無法接受骨髓移植手術。而我自己也患有白血病,必須降低到標準線內才可以做手術。

    怔怔地迴想著這三年焦慮痛苦的經曆,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看著爸媽心疼的表情,不敢告訴他們最初的兩年裏小什和我,都是在病床上渡過,每天與藥為伍。

    小什超凡的智商很早便表現出來。六個月就開始說話,記憶力和學習能力超強。隻是因為身體底子弱,到了十五個月才會走路。在他會說話後,研究基地的工作重心不再是找實驗者穿越,而是研究小什。

    兒童專家針對他的智力發育情況,給他製定的早教,他都能輕鬆地超額完成。到了三歲,已經能念出五千多個漢字了。在眾人驚唿神童時,我隻是笑笑。他的父親,七歲時每天不但要背三萬兩千字的偈文,而且還全部理解這些深奧的佛經。小什,還沒超過他父親呢。

    骨髓移植手術在小什兩歲半時進行。專家們一再告誡我,我自己隻是靠藥物將白細胞降低到標準。進行這樣的手術對我自己本人的傷害非常大。可我笑著告訴他們,我是個母親,為了孩子,我願意付出一切。

    手術很成功,雖然手術後我時常感到頭暈乏力,從此以後必須長年累月地吃昂貴的特效藥。可是,看著小什一天天紅潤起來的臉色,當媽的心,總算寬慰了。

    這些,我隱藏了大半,不想讓爸媽再為我擔心。

    小什一直坐在爸懷裏,乖乖聽我講,無邪的純淨雙眼滴溜溜地轉。我不知道這麽小的他能聽懂多少,可是,我不願意瞞著他。他應該知道自己特殊的來曆,從他還沒開始講話起

    ,我就讓他每天看我畫的羅什,教他喊爸爸。

    小什是我活下去的寄托,是我思念他的紐帶。可是一想到孩子的父親,在遙遠的時空中,在艱難的環境裏,獨自一人思念著我們,心如刀絞痛入骨髓。我一直希望能勸服研究小組,讓我再穿越一次。可是,這副虛弱的身軀,已經不允許我再破壞了。何況,小什需要我的撫養。在所長的苦勸下,我終於無望地放棄。

    講到晚上八點,小什終於靠在爸的臂彎中沉沉睡著。直到小什睡著,爸都舍不得讓媽抱一下,媽隻能抱怨連天。爸輕輕把小什放上床,蓋好被子,凝視著小什俊氣的小臉蛋出神。記憶中,爸從來沒這麽寵過我。

    小什的睡臉非常可愛,長長的睫毛微微隨著唿吸起伏,帶點嬰兒肥的手和臉肉唿唿的,嬌嫩的皮膚似乎能掐出水來。我幫他把脖子上掛的瑪瑙珠子取下,塞到枕頭底下。第二天他醒來時,會自己找到戴上。本來該戴在手腕上,他還太小,我就改成項鏈讓他每天掛著。他知道這是爸爸留給他的,寶貝得不得了。

    爸突然輕聲問:“這孩子,像他?”

    “嗯,非常像。”我寵溺地看著小什,眼前浮現出那雙澄澈無垢的雙眼,清臒的臉,風清雲淡的翩然之姿。

    淺灰的眼珠,略帶紅棕的褐發,削尖的下巴,比同齡人高挑的個子,還有超高的智商,都是從他那裏繼承來。不過臉型像我,沒他那麽狹長。牙齒像我,有一對可愛的小虎牙,不過長大後應該會跟我一樣慢慢消退,不那麽明顯。他的皮膚更白皙細膩,也是我的基因。

    “小晴,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研究小組想留下小什,用最尖端的教育培養他。可我卻希望小什像普通孩子一樣成長。有正常的童年,有同齡的玩伴。我跟季教授商量過了,我會迴學校當講師教書,一邊跟他讀博士學位。”

    研究基地在偏僻的西北戈壁灘上,小什如果在那裏長大,接觸的都是搞科研的大人,童年還有什麽樂趣?

    我笑著讓爸媽不要擔心:“我有一筆豐厚的獎金,足夠養大小什了。”

    “老頭子,我們跟小晴去吧。反正退休了在家也沒事做。我們幫小晴帶孩子,讓她安心讀書工作。”媽抽一抽鼻子,用手肘捅爸。爸愛憐地撫摸小什的臉,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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