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量減少出門時間,在家帶狗兒。連每日買菜,都讓羅什的弟子去。可是,羅什要帶著弟子們一家家募捐建寺,每天忙得要命。做為財政主管,我不能老是窩在家裏。於是,憋悶了十來天,我終於忍不住上街。我盡撿小巷子走,可還是不出所料,拐了一個彎後,看到了一臉陰沉的蒙遜。他肯定日夜派人在我家外麵監視,否則,怎麽可能守株待兔十幾天?

    看見他時,立馬刹住腳步,下意識地轉頭往迴跑。卻在都已經擺出助跑姿勢後意識到這樣做的無用性。重重歎氣,放棄逃跑,轉身麵對著他。

    “真聰明,我蒙遜就喜歡這樣識實務的女子。”他仰頭哈哈大笑,慢慢踱步到我身邊,眼裏居然流露出以前不曾有的提防神情。“你該知道小爺想問什麽:你是如何讓我昏睡一日無法醒來?”

    當他靠近我時,我又湧起了胃酸,直衝喉嚨而來。我對他的厭惡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這十來天裏,每次想到他時也會有想吐的感覺。暗自深唿吸幾次,強忍下來。

    “妾身是有夫之婦,小將軍不顧妾身自己的意願,強行威迫,佛祖難容,故而懲戒。”

    “哈哈,你是說,你有神力?”他冷笑一聲,圍著我轉圈,眼裏的陰桀更濃,“艾晴,你以為這麽說,我就會怕麽?這樣不是更好?你有佛祖佑護,宣揚出去,豈不是可幫我贏得更多民心?”

    “蒙遜,你對我根本無心,我也對你毫無情意。就因為我知道一本書,你便要強行與我結為夫妻,這豈不可笑?”真真鬱悶啊,這書在21世紀哪都有得賣。

    實在對他的糾纏煩死了,又是一陣惡心翻湧,聲音也不由自主高了許多:“我已經向你保證過,絕對不再對第二個人說起這書裏的一個字。你還要我怎樣?”

    “艾晴,我要你,不止是因為這本奇書。”他更加逼近我,眼底精光閃爍,“這書中所講,自然是驚世駭俗離經叛道。但不過就是把帝王做了卻從不說出口,說了又從來不必去做的事統統說了出來。這些不是這奇人自創,而是真正的帝王本來就是如此。”

    我猛地抬頭看他,這麽深刻的分析,蒙遜的確不簡單。如同漢代帝王,外儒內法,卻絕不會標榜自己實際行法家之術。馬基雅維裏被人罵陰險狡詐,其實他的非道德政治學不是教唆,而是揭露。他如能遇上蒙遜這樣的君主,也不至於在貧窮中慘淡的結束生命。

    正在想著,被他湊過來的高大身軀所逼,我隻能再往後退。“而且,艾晴,你所知

    道的,恐怕還不止這一本書吧?”

    我已退無可退,背貼牆角。他俯身在我耳邊輕語:“艾晴,與你相處越久,越是驚歎,也越是害怕。你的識見智慧,我從未在其它女子身上看到過。若是讓其他男人發現你有這等本事,會對我有多少威脅?你已知悉太多關於我的事情,我自晦藏刃,故做放浪,等待時機。這些努力,豈能毀在你手中?”

    他抬起頭,語氣愈冷,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不與我做夫妻,你便是我的敵人。”

    四月初的春風拂過,卻帶起了我滿身的雞皮疙瘩。他捏住我下巴,用力之大讓我生疼。如鷹的深邃瞳仁一緊,射出的是……殺氣……

    聲音輕飄飄地落入我耳中,冷冽如冰:“你想,我蒙遜會放一個隨時可能壞我前途之人在世上麽?”

    “你……”我的手已經在袖中扣住了麻醉槍,卻無力拿出。想過無數種可能,卻沒料到他會起殺心。背靠在牆上支持,冷汗涔涔,掙紮著問:“你要殺我?”

    “雖然很舍不得。不過,你我既然做不成同盟,我也隻剩這一條路了……”

    他用手指在我臉上摩挲,粗糙的繭子微微紮著肌膚,那種如蛇滑過的冰冷滑膩顫起又一陣的強烈惡心。這已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草,實在忍不住,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即刻彎腰嘔吐起來。

    這些天,因為有心思,我總是吃不多。所以並沒吐出太多東西。但這樣的嘔吐實在傷身,吐完了,我無力地倚靠著牆喘氣,拿出帕子擦嘴。看見他緊皺濃眉,嫌惡地問:“你究竟是膽子太小,還是對我蒙遜厭惡到如此地步?”

    我閉一閉眼,不想迴答。心中苦笑,我穿越數次,這是第一次有人威脅要殺我。而這個人的威脅,以我對他的了解,不會隻是說說。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該惹這頭狼……

    他突然張大眼瞪著我,手伸到我唇上抹:“艾晴,為何還流鼻血?”

    我呆住,腦子瞬間空白,愣愣地看著看到他手指上的鮮血。失神間,覺得自己的頭被抬起上揚。我掙脫他的手,無神地平視他神情複雜的雙眼。將帕子掩住鼻,感覺血在繼續往外湧。過一會兒,拿開帕子,看到血團化開成一朵朵妖豔的小花,觸目驚心地提醒著我一個無法再忽視的事實。

    “蒙遜,你不用親自殺我。”嘴角扯出酸澀的苦笑,絕望與悲涼揮之不去,連說話都沒有力氣。

    “我已經沒幾個月了……到時,便一了百了

    。你可放心,這世上,再無人知道你的真實用心。”

    “艾晴……”他莫名驚唿,雙手撫上我的肩膀,眼裏的陰鬱漸褪,轉而換上不置信的神色。想說什麽,卻張著嘴沒說出口。

    “求你,千萬不要讓法師知道……”悲從中來,鼻子酸楚難忍。拍開他的手,搖著頭用虛弱的聲音說,“我很累,我要迴家。”

    我不再理睬蒙遜,自己走迴家。其實不是走,而是飄。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輕飄飄過。飄進房間,連上街究竟是為什麽都忘得一幹二淨。一直呆呆坐著,直到羅什推門進來,我才猛然驚醒,趕緊抹抹臉。這才注意到天色已暗,我忘記做晚飯了。

    自從脫離饑荒後,為了讓大家能盡快恢複身體,也因為每天一戶戶籌款募捐很耗體力,羅什帶頭讓大家吃晚飯,過午不食的戒律暫時不遵。所以,我每天要為他們做飯。

    我一邊向羅什道歉,一邊急匆匆地打算去廚房。臨踏出門時被羅什拉住:“艾晴,看你最近臉色一直很差。是不是太累了?”

    他把我拉迴到床前,半強製地讓我躺下:“晚飯你不用做了,睡一會吧。我讓盤耶它羅跟張媽去做。”

    他出去吩咐,不一會兒就迴來了。點上油燈,舉到床前:“來,我給你把脈。”

    “不!”我把手死死縮進被子,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掩飾,“不用了,我沒事。就是太累,多睡就好了。”

    “你啊,到現在還那麽怕看病。”他坐在床沿,握住我的手,柔溺地看著我,“那我陪著你,晚飯好了再叫你。”

    “嗯。”我握住他溫暖的手,稍稍安心了些。這些天擔心蒙遜,真的是太累了……

    醒來時看到羅什仍然在身邊,卻是眉頭皺起。然後發覺自己的手腕上搭著他的手指。我一把摔開他的手,驚恐地喊:“羅什,你在幹嘛!”

    “艾晴,最近身體是否有異狀?”他抬眼看我,眉心聚著思慮,“為何不早告訴我?”

    我心一涼,渾身似淋過冰水。我想盡方法隱瞞,卻還是讓他看出來了!

    “唉,都怪羅什不好。早該看出來的,卻因為饑荒和建寺占了太多心思,不曾過多留意。”他仔細地盯著我,臉有些紅,輕聲問,“艾晴,月信……來了麽?”

    一愣,他不是看出來了麽?怎麽問這個?自己也忘了,現在想起,似乎好久沒來了。我從來沒在意過,反正自己也不計具體時間,也

    根本沒心思去想這個。囁嚅著:“沒有……”

    “遲了近一個月。”他思索一下,又問,“這些天是否嗜睡,還有想嘔吐?”

    他的語氣裏並無過多擔憂,是我多心了麽?月信推遲,嗜睡,嘔吐……猛地抬頭看他,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說……”

    他拉過我的手,又搭上我的脈搏。這次,我沒再抗拒,惴惴地看他的表情。他眉間緩緩舒展,嘴角越來越彎,眸光流轉間,光采璨然。抬頭凝視我,一抹明亮的笑染上俊逸的臉龐。

    “如果你相信為夫的醫術……”他頓住,深吸口氣,清晰的聲音裏不自主地帶上了微微顫音,“那麽,是真的……”

    我噌地從床上躍起,嘴角劇烈哆嗦,幾次都說不完整一個句子。淚水不爭氣蒙上眼,隻顧死死拉住他的手。淚眼朦朧中盯著他淺灰的雙眸,好半天才憋出來:“是……是真的?你不騙我?”

    “你知道的,羅什從來不打妄語。”他抹去我眼角的淚,用力將我摟進懷,欣喜的聲音不停在耳邊盤旋,“艾晴,是真的,是真的。你要做母親了……”

    “我……”在他懷裏突然放聲大哭,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彌漫心間。原來我之前的異樣,都是因為懷孕,我還以為是時間到了……

    “我以為我不可能懷上的……。”我嗚咽著,終於把放在心裏一年多的大石頭搬了出來,“我一直擔心害怕,沒有任何曆史記錄說你在這段時間裏有孩子。我以為我們不會……”

    “那寥寥幾字的記載就一定準麽?”他打斷我,溫熱的唇輕觸我的臉頰,“艾晴,莫要用那些後人寫的東西束縛自身。我們為自己而活,管他們怎麽寫。以後,我們還可以有更多的孩子。”

    他扶起我的肩頭,掏出帕子為我拭去眼淚,笑著吻我的額頭:“莫要再哭,你現在是孕婦,情緒不可過於激動。”

    將枕頭靠在我背後,溫柔地讓我靠好:“我去端晚飯,你不要動,就在床上吃罷。”

    他剛要走,突然衣角被我拉住。詫異地迴頭看我發燙的臉,我支吾著:“是我生日那天……”

    他剛開始有些發怔,旋即明了。對我點點頭,似乎迴味起什麽,俊朗地開懷而笑。

    “羅什,這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對視上他柔情似水的清亮眸子,我用虔誠的感恩之心說,“感激佛祖,這是我這輩子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一個溫軟的吻落在我唇上:“是

    我們的……”

    那天他在床前陪著我吃晚飯,不停地為我夾菜,要求我多吃。他自己反而吃得很少。吃完後也不讓我下床,還將家務一件件分給弟子們。然後又為我搭脈,說明天開始給我抓個補身子的藥,將我前段時間的營養不良彌補迴來。看他現在就緊張成這個樣子,我甜蜜得無以複加,任他為我笨手笨腳地端茶送水。

    “師尊!”一個年輕弟子敲門,“沮渠蒙遜在外求見。”

    蒙遜?我一驚,本來欣喜若狂的心,瞬間落入冰窟。這麽晚了,他來幹嘛?他到底要陰魂不散到什麽時候?

    羅什看我沉著臉,讓我不要擔心。然後走了出去。過了一會他迴來,告訴我蒙遜請了姑臧城裏最好的醫生,為前涼張氏所用也是現在被呂氏征為禦醫的潘征,來為我看病。

    我呆住,他不是要我死麽?為什麽突然良心發現?難道是不放心,特意找了最好的醫生來驗證我究竟有沒有得絕症?

    “艾晴,不論蒙遜出於什麽心思,既然請來了難請的潘神醫,不妨讓他看看。”他略一沉思,對我說道,“羅什也想讓他證實你的確有孕。”

    我不敢告訴羅什蒙遜對我的威脅,隻好穿上外套,在羅什攙扶下走到廳堂。寒暄時我特地注意了一下蒙遜,油燈昏暗,看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在潘征給我把脈時隻顧神情專注地盯著我。

    潘征再問了幾句關於我近日的身體異狀,站起來對著羅什一鞠:“恭喜法師,尊夫人有喜,已有兩月,今秋便可得貴子。”

    蒙遜似乎有些發懵,怔怔地看潘征,然後突然眼神複雜地盯著我。我偏過頭,看著他總是覺得不舒服。他以為我在騙他麽?

    “多謝潘醫生。羅什亦診出拙荊之喜。隻是拙荊在前番饑荒時身體過虛,不知潘醫生能否為拙荊再診一次,看看如何調理呢?”

    潘征再次把手搭在我右手脈搏上,半閉眼凝思一會,又問了幾句,讓我吐出舌頭看。

    “夫人身體的確虛弱,需要好好調養。潘某給法師開個方子,可安胎保神之用。”

    羅什點頭,為他拿來筆墨紙硯。潘征正要揮筆,卻停頓下來:“不過……”他有些猶豫著說,“潘某覺出夫人體內另有一股莫名之虛,雖然微弱,卻似與血虛相近。”

    羅什正在磨墨,手一抖,墨汁濺到手上,卻是不顧。“血虛?”

    “既心脾兩髒過度虛弱,使脾不生血所致。”潘征凝重地點點頭,

    再仔細打量我的臉,“夫人臉色泛白,又有頭暈流鼻血之症狀,加之……”

    “流鼻血?”羅什突然轉頭看我,雙瞳圓撐,身體有些戰栗,必是想起了上一次我離去前發生的事。我千方百計想瞞著他,卻還是百密一疏。瞪向蒙遜,肯定是他之前已經將我流鼻血告訴了潘征。蒙遜臉上的表情卻讓我吃了一驚,黯淡的光線下,我居然看到的是一臉擔憂與些許的……哀傷。

    蒙遜掉轉頭不看我,問潘征:“這血虛可會致命?”

    “得根據患者五髒贏虛,實施補瀉,但卻無法斷根,時日……”他停頓住,小心地說出,“不長遠……”

    羅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踉蹌地後退一步。蒙遜卻是上前拉住潘征的衣領,剛要發話,潘征急忙擺手:“法師,還有小將軍,千萬莫急,聽潘某講完。潘某不才,現下實在無法斷定。需再等些時日,方可確診。夫人興許隻因饑荒中餓得太久,所以出現這些征兆,非是血虛。”

    蒙遜噓出一口氣,放開潘征。羅什沉默片刻,抬頭時似下了很大決心:“潘醫官,若羅什不要這胎兒,能否讓拙荊康複?”

    “不!”我激動地站起來,“羅什,我們好不容易有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他。”

    “艾晴,你的性命比這孩子更重要!”他拉住我,眼神痛苦卻無比堅定,“等你養好了身體,我們再要孩子也不遲。”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這樣幾次受輻射的身體,還能懷上,實在太難了。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懷孕機會,我怎能輕言放棄?

    “潘醫官,隻要我好好吃藥,調養身體,我可以生下孩子,是麽?”

    潘征看著我,又看看羅什,遲疑地說:“夫人體質虛弱,強行引產的話,怕是會落下病根,甚至終身不孕。何況現在還無法確診是否為血虛。若依潘某之意,既然夫人如此想要保住胎兒,不妨一試。”

    我開心死了,抓著羅什的衣角婉言懇求:“羅什,你讓我吃什麽都可以,我一定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

    他半天不言語,低頭思索,又抬頭看我,猶豫著終於點頭:“好,那你一切要聽我的。”

    我差點撲上去抱他,想想家裏還有兩個外人,隻好衝他傻笑。蒙遜的臉一直陰晴不定,深沉難解的目光糾纏住我。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不過這會兒,我也不想去猜。我所有的關注,全在我肚子裏那小小的幼苗上。寶寶,你是佛祖聆聽到我們的

    唿喚而來的麽?媽媽和爸爸會盡一切力量迎接你的出世。你是媽媽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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