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糧,從蒙遜家出來。大年初八,雪已不再下,融雪滴滴答答沿著屋簷滴落。我看看難得轉出一抹亮色的天,心想這難熬的冬天應該快過了吧?看到唿延平在大門口如常站著,噓出心中憋悶,抬腳向他走去。

    從巷角裏轉出一個瘦高身影,修長挺拔的身姿卻讓我僵住,全身血液頓時凝固。看向唿延平,他無奈地對我搖了搖頭:“夫人,法師早已起疑……”

    我苦笑,早該料到的。唿延平怎麽抵擋得住羅什的盤問?將糧交給唿延平,讓他先迴家,再手足無措地麵對羅什。他將我帶到一個無人的巷尾,仔細盯著我的眼,勘透人心的目光讓我頭皮發麻。

    “沮渠蒙遜為何給你糧?”他臉色有些青,聲音嚴厲。

    我一陣心虛,說出來的話不自主地結巴:“這個……是他請我當西席……”

    “哦?為誰講課?沮渠蒙遜隻有一個不足一歲的兒子。”

    他犀利地看我,劈頭又是一個問題:“你教蒙遜什麽?”

    “教……教史……”

    “他早已熟讀經史,還需你來教麽?”他打斷我,語氣逼人,“艾晴,你是不是告訴蒙遜他的未來,用以換取糧食?”

    “我——”

    他又急又惱,眉頭緊蹙,聲音抬高:“你忘了我說過的麽?這些梟雄若知道你能預言未來,會想方設法控製你,利用你,到時你的處境便危險了。”

    我暗自搖頭。居然忘了,撒謊在他麵前根本行不通,說了實話我自己也能輕鬆一些。吸口氣說:“我沒有告訴他未來。我隻是教他最感興趣的君王之術。”

    “君王之術?”清俊的眉皺得更緊,銳利目光射向我,“沮渠蒙遜這樣的人,仁義道德怎是他所喜?”

    “是,他的確不喜歡。”

    我抬眼對視上他,心情反而平靜下來,酸楚地說:“所以我教給他的,是一千年後一個叫馬基雅維裏的人寫的《君主論》。其中心思想便是權力高於道德。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操弄權術,重視實效,相信結果能替手段辯護。”

    “艾晴!”他張嘴驚唿,警覺地看一看周圍,壓低聲音責備,“你怎可以告訴他這些?他本就有野心,聽了你所講,會更變本加厲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助長一個梟雄的誕生。”

    我迎上羅什澄澈的雙眸,淒清一笑:“你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給蒙遜講什麽麽?”

    昂頭看天,天際的一抹亮色,似在漸漸轉暗。無奈地垂下沉重的頭,從沒有此刻那麽痛恨冬日的漫長。

    “為達目的,可以偶爾使用惡劣手段。但其後絕不可再用。應審度自己必須從事的一切損害,並且要畢其功於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時每刻不斷重複這些罪行。這樣一來,由於沒有重複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並施惠贏得民心。”

    我喃喃背出今日教授的內容:君主如何做惡。在講的時候,蒙遜的鷹眼不住閃爍,難掩興奮之色。這個章節,對足了他的胃口。

    十一年後,河西鮮卑禿發烏孤自立,呂光派蒙遜伯父羅仇平叛,卻打了敗仗,呂光一怒之下殺死羅仇。蒙遜帶著伯父的靈柩迴盧水老家,對著親族哭訴呂光的荒虐無道。他揭竿而起,十天就聚集了上萬族人,但畢竟勢力還弱。蒙遜堂兄男成圍攻建康城,與那時已被封為建康太守的段業相持不下。男成策反段業,擁立段業為王。於是段業打開城門,成為北涼第一位國主。

    本來在那個時候,蒙遜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無法跟族中威望更高的男成相比。段業本就不足為患,蒙遜要上位,第一個要除的,便是自己的兄長男成。於是蒙遜鋌而走險,以毒辣的計謀反間。先約男成祭告蘭門山,又向段業告發男成欲反。男成若來請求祭告蘭門山,便是他要反的證明。段業果真上當,殺了男成。此後,段業死於蒙遜之手,才知蒙遜的狡詐。

    他聽著這段如何作惡的話,不住閉目搖頭。再睜開眼時,俊眉緊擰,痛心疾首:“艾晴,這般罪孽之書,你怎可教與蒙遜那種人!你跟我說過,他日後會賣兄稱王。可是,他很可能就是聽了你的話日後才有這些舉動。這殺戮和罪孽裏竟然有你的原因,這是在造業啊!”

    咬一咬嘴唇,迎麵對上他震驚的淺灰瞳仁,淒涼地說:“我知道。但我不會為自己辯護,說曆史本來就是這樣發展。我也不會拿著要讓你們活下去的理由給自己找借口。你不必為吃下去的那些糧食內疚,也無須像伯夷叔齊一樣‘不食周粟’,一切後果我自己來擔……”

    “艾晴!”他把我摟住,用手捂住我的唇。他的手冰冷,指節處長滿青紫的凍瘡,在寒風中皺起灰色的細紋。

    他心疼地歎息,不忍再責備,眼裏流露著不舍,柔聲在我耳邊低語:“從明日起,別再去了……”

    我仍被他捂住嘴,緊盯著他的雙眼,緩緩搖一搖頭。他放下手,不置信地看著我。

    “羅什,我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會去。因為,這是我唯一可以幫到你的。我們現在已經幾無財產可賣了……”

    猛吸一口氣,不顧噴湧的淚水看向他,嘴角顫抖著說出我一直憋在心裏的話:“羅什,你可想過,為什麽我們每天吃不飽?為什麽我要向蒙遜兜售你不認可的君王之術?”

    我喘著粗氣,嗓子隱隱作痛。哽咽著低喊:“因為我們收留了兩百多人,我們要把自己的食物掰成兩百份!沒有他們,我們本來完全可以衣食無憂,安然渡過這個冬天。”

    豆大的淚聚積在他深陷的眼窩中,眼裏閃爍著灼人的晶光。扶上我的雙肩,顫動著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地慢慢問出:“艾晴,你可後悔?”

    一滴冰冷的雪水沿著屋脊滴到我脖子上,涼意滲透肌膚,直抵心房。聲音不由自主又抬高了,近乎宣泄般地喊:

    “若我不是你的妻,我絕對沒有勇氣收留他們!羅什,我從來都比你自私。我的時代,有太多人隻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沒有你那麽偉大,在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時還想著救毫不相幹的人!我之所有這麽做,不是因為我有什麽善良的心。平常時候有,但麵臨挨餓時,我想的還是我自己。”

    咬著嘴角,讓痛給我注入一份清醒。掙開他扶住我雙肩的手,與他拉開一些距離,涼薄地咧嘴笑出聲:“是不是很吃驚?你衝破層層艱難一心要廝守的妻,竟也有這麽自私的一麵,這麽可怕的想法。”

    揮開他欲伸過來的手,後退一步,聲音已近乎咆哮:“餓得最難受的日子裏,我心裏怨過你,為何要收留他們?可是埋怨歸埋怨,家中兩百多人,難道現在把他們趕出去不成?走出那扇門,他們就是死路一條。可是他們不走,難道我們要跟他們一起餓死麽?”

    淩厲的寒風卷起路邊的垃圾,盤旋著掃過我們身邊。天邊好不容易出現的一抹亮色被陰雲遮蔽,又迴複到憋悶的沉霾。巷子裏隻有我一個人嘶叫著,發泄著,在空空的灰色青磚牆上蕩出悲戚的迴響。

    “我一直在幫你,從不在你麵前抱怨,是因為我愛你。愛到寧願與你一起受餓,也不願迴去我自己的時代。是你要收留那麽多人,是你要讓他們都活下去。好,那我就用我的一切手段來幫你達到這個目的。我也是馬基雅維裏的信徒,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的目的,就是活下去!改變曆史又怎樣?你接受與否又怎樣?這些都無法阻止我要自己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的心。”

    “

    艾晴,你……”

    不忍看他眼裏聚積的傷痛與巨大的驚詫,狠起心腸轉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身後響起沙沙的腳步聲。知道是他,咬著嘴角走得更快。他一直跟在我身後,沒有言語。聲聲沉重的腳步,如同重錘,一下下擊著我顫抖的心坎。淚水滑落,狠命擦去。大口大口深吸著冷冽的空氣,這個時候,就讓我任性一迴。再不發泄出來,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到底還能熬多久……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迴去。晚上他像往常一樣抱住我,卻依舊沉默著。第二天到了時間,他讓弟子們出去乞食,自己一直卻不走,守在家中,沉默地望看我。我走出大門,也能感覺出身後那道灼人的哀傷目光,如劍一般片片割著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氣,緊咬嘴唇,強忍住不迴頭。

    那天唿延平背著兩鬥糧護送我一起迴來。羅什一日沒有出去,依舊無語,沉痛的眸光默默盯著我。我們,依舊沉默著。家裏人也看出我們的異樣,都不敢多說話,大家早早地天一黑便睡覺了。

    睡之前為他受傷的手塗藥膏。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湊近看他的傷勢。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再堅持塗幾天藥,應該就沒事。抬頭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連,嘴唇一張,似乎想要說什麽。我偏開頭,放下他的手,轉身向床走去。躺進被子,臉朝牆壁,縮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邊躺下,與往常一樣伸手摟住我。我背對他,任由他這樣摟著。就算不說,我們也知道對方沒有睡著。已經近三十個小時沒說話了,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如此大的衝突,因為價值觀上的不同。

    心突然很倦,到底誰對誰錯有意義麽?我們相愛那麽久,本以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他那難以改變的身份與信仰。現在看來,衝破巨大阻力相愛的難度遠不如亂世饑荒中的困頓相守。真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麽?難道相愛如我們,也跨不過那道坎麽?

    被窩底下傳來輕微的窸窣聲,感覺出他的兩腳在搓動。突然想起他腳上的凍瘡,肯定是因為被窩裏有暖意,遇熱又開始發癢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雙腳。抱進懷裏,為他按摩,這樣可以活血消癢。

    正搓揉間,他坐起身,猛地收迴腳,將我用力抱緊。伏在他削瘦的胸口,感覺出他在微微顫抖。黑暗中柔軟的唇貼上我的臉,一路摸索著找到我的唇,戰栗著吸吮。我迴應著他,捧住他的頭吻上他的眼睛。鹹鹹的濕滑上舌苔,他果真在壓抑著聲音哭泣。心中的堤防徹底衝垮,與他唇齒交纏。他也巍巍顫顫地

    將唇觸到我的眼。柔軟的唇滑過,這才驚覺,原來,哭泣的不止是他。

    羅什,對不起,我是21世紀來的人,我比你自私太多。你並沒有錯,盡管現代人不會認可你的價值觀。我的同時代人,會認為你這樣堅持自我,清高得有些迂腐。可是我呢?我沾染了馬基雅維裏思想的現代觀念就是一定是對的麽?什麽要讓你們活下去,這些,都不過是我為使用這樣不光彩的手段所找的借口罷了……

    “你沒有錯……”他在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哽咽著,“羅什自幼憑借出身受供精良,從未嚐過人間疾苦。隻懂講經釋道,在災荒麵前,這些本事一無用處。雖有救人於難之心,卻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力。更沒想到這饑荒會蔓延如此之久,連我們也得忍饑挨餓。是羅什連累你一起受苦了……”

    我死死咬住嘴角才能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一簾之外,有十幾個人躺著。我用力抱住他,吻著他的唇,湊在他耳邊說:“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羅什,不是你無能。沒有任何人能改變這局麵,包括我這個未來之人。我們不是當權者,被呂氏剝奪了神權的你,與我一樣,在災難麵前都隻是一介平民。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每日乞食,去權貴處說法以得糧。現在,就讓我來盡我的力。無論會造成什麽後果,我自己一人承擔,絕不連累你……”

    他用吻封住我的話,輾轉纏繞。將我緊緊揉進胸膛,堅定的聲音輕輕響起:“羅什這一整日裏已經想明白了。蒙遜雖詐,總比呂氏強,所以你做的沒錯。至於你因此所造的業障,你是我的妻,你造業是因為羅什要救人。無論地獄之中要受怎樣的苦楚,熱鑊煎煮,猛焰燒身,烊銅入口,羅什替你擔。”

    淚水又忍不住滑落,伏在他肩上哽咽:“不要……”

    他輕笑一聲,摟著我的雙臂傳來堅定的力量:“那我們一起。”

    “好!”吻上他清臒的臉頰,俯身在他耳邊說,“羅什,隻要我們渡過難關,我便不會繼續下去。給我點時間……”

    他迴吻住我,微微紮人的胡茬在我臉上摩挲,耳畔又響起他的低語:“不想讓你去,也是有私心。蒙遜雖不知你是未來之人,但你講的這些,怕是會讓他對你更有興趣。艾晴,你的識見智慧,是這個時代女子沒有的。若他對你起了占有之心……”

    “不要擔心,我有保護自己的方法。如果不是我自己願意,這個世上,還沒有哪個男人可以強迫得了我。”更加貼緊他的胸膛,手指交叉進他的手,“何況你不是

    藉藉無名之人,他現在也不是君主。強力奪取對他百害無一益,他這樣精明之人,自然懂得權衡。”

    “羅什也明白你有能力自保。隻是,讓自己的妻每日上另一個男人家中,總是……”

    我愣住。他這是吃醋了麽?原本苦澀的心裏泛出一絲甜意,破泣為笑。若不是黑暗中,真想看看他吃醋的表情會是怎樣的。捂住他的嘴,貼到他耳邊問:“羅什,你相信我愛你的心不會動搖麽?”

    他用力點頭。

    將他的手掌攤開,用自己的手掌貼上,無聲地擊打一下:“我向你發誓,絕對不會有任何逾規之舉。這樣說,你可放心?”

    “如此艱難,你也要與羅什共處,怎會不相信你的心?隻是蒙遜非是善人……”他歎出輕微的一口氣,吻著我的額頭,“一定要當心啊……”

    我們緊緊相擁,十指交纏,無聲地親吻著。我在他的吻中想,這樣便能得到力量了,活下去的力量……

    第二天,我結束課程,背著糧袋走出蒙遜的大門。驚訝地發現,羅什跟唿延平站在一起。看見我時,羅什許久未笑的臉上居然浮起淺淺笑意。整個人因這一笑,光彩煥然。冬日裏難得起了太陽,金色光芒撒在他褐紅僧袍上,為這個陰霾的冬天添了一分暖意。雪融得更多,滴滴答答地順著屋簷落下,似下起小雨。

    唿延平接過我手上的糧,對我頗有深意地眨眨眼。正詫異間,被羅什牽起手,朝另一邊方向走。迴頭看,唿延平已帶著糧走遠了。

    “羅什,我們去哪裏?”

    他將我小心扶過一灘融化的水窪,迴身對著我笑,絢爛若陽光:“到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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