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饅頭店小二幫我扛著一筐饅頭走近城外流民最集中的地方。一處背風的山坡有十幾個破窯洞,裏麵聚集了大約上千從涼州各地流亡到姑臧的饑民。

    我拉開嗓子喊:“諸位鄉親,大家來領饅頭了。這是鳩摩羅什法師不忍見眾生受苦,特來救濟災民。”我故意喊出羅什的名號,希望能幫他建立更多的群眾基礎。

    窯洞裏紛紛走出破衣爛衫瘦骨嶙峋的流民,帶著疑惑,卻瞪著饅頭咽口水。我拿起饅頭遞給離我最近的一個小孩,他接過,狼吞虎咽,一個饅頭即刻下肚。

    人群瞬時騷動了,每個人兩眼放光地衝我,不是,是我身旁的一筐饅頭奔來。我大喊著要他們排隊,卻完全被忽略。然後我發現自己被擠了出來,無論我怎麽喊叫,都無法維持秩序。筐子被擠翻,饅頭滾在地上,婦女小孩被擠哭的聲音傳出,甚至有人為了搶饅頭而打起架來。場麵的混亂讓我心怵。唉,第一次賑災,我果然還是缺乏經驗。早知道,應該招募一些幫手的。

    我尋到一間破廟,其實應該說道觀更合適。因為台基上那個積滿灰塵的塑像看著更像太上老君,可旁邊的幾個小雕像卻是佛陀,不過都已經破敗不堪了。我一邊打量著這個破廟,一邊盤算是否把此處做為賑災指揮部,突然聽到一個細小的孩童哭聲從台基背後傳來。

    我繞到太上老君背後,看到一個大概三四歲的小男孩,渾身襤褸,正抱膝哭泣。瘦小的身軀,明顯營養不良。聽到動靜,嚇地抬頭,臉上雖然邋遢,卻有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心下淒然,把懷裏揣著準備當午飯的熗餅拿出,分給他一塊。他猶豫一會兒,咽著口水,迅速接過。剛要咬,卻又停住,把餅小心收入懷中。

    “為何不吃?”

    他看我一眼,仍在咽著口水,卻強行忍住,用脆生生的童聲迴答我:“要帶迴去給祖母,母親,還有靜姐姐吃。”

    唉,這麽懂事的小孩,他才幾歲啊。不過有些納悶,他不叫“奶奶“和“娘”,卻叫“祖母”、“母親”。居然是這麽正規的叫法,他到底是不是流浪兒啊?再把我剩下的一塊也遞給他:“那塊拿迴去給他們,這塊你吃。”

    他兩眼放光,緊盯著餅,咽口水的聲音大得讓我有點想笑。他抬頭認真地問我:“你就這一塊了,你不吃麽?”

    我愣住。這孩子,還真讓人憐惜。“我不餓,你吃吧。”

    他終於接過,狼吞虎咽地嚼,嗆住了,引得一陣咳嗽。我趕緊輕拍他的背,好瘦

    小啊。把腰間掛著的水囊遞給他,他喝著水,一塊餅瞬間便吃完。緩一緩勁,突然跪倒在我麵前,嚇了我一跳。

    “母親說過,受人……嗯……”他轉悠著大眼睛,拚命想詞,然後開心地笑起來,“對了,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慕……穆超拜謝姑姑大恩。姑姑以後有任何差遣,超兒定當拚死以報。”

    看他煞有其事的模樣,講話又那麽文縐縐,他媽媽肯定很有教養。我暗暗想,不知是不是哪家的落難公子呢?不過這一聲“姑姑”叫得讓我有些好笑,想起楊過小龍女來。把他拉起來,剛要說話,聽得廟外有人聲由遠及近。小孩的臉上顯出慌亂來,鑽進供桌地下。我不明就底,也隨著一起鑽進。

    “是誰啊?”

    “噓!”他貼近我耳朵,聲音放得極細,“是我母親和唿延叔叔。”

    噓出一口氣,還以為是誰呢,正想爬出去,被一隻小手拉住。迴頭看到他正瞪大眼睛一臉哀求。好奇心大勝,便乖乖陪著他繼續蹲在髒髒的供桌下。

    “超兒!你在裏麵麽?快點出來啊!”是個很柔軟的女子聲音,應該是他媽媽了。

    “主母!”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超兒如此年幼,何必責怪他呢。何況,不過是一個饅頭而已。”

    “唿延大哥!”柔柔的女聲突然抬高音調,“非是為一個饅頭,而是偷竊之舉讓妾身傷心。年幼時偷的隻是饅頭,無人約束的話,年長之後便會作奸犯科。慕容家若出這樣的不肖子,讓妾身如何麵對死去的夫君,還有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慕容!這個姓讓我震顫了一下。他們,跟十六國裏前仆後繼一連建了四個燕國的鮮卑慕容有什麽關係?

    “可是主母今晨去萬花樓之舉,又對得起慕容家列祖列宗麽!”男聲異常悲憤,似乎抓住了女子的手臂,讓女子驚唿。

    “你……”女子帶著哭腔的聲音,柔弱得讓人想保護她,“娉婷無顏入慕容家譜,但求以一己之身,養活超兒,日後能與他叔叔伯伯相認,娉婷便可以死謝罪了!”

    “主母……”男子哽咽著,這一聲唿喚,滿含情義。“唿延平明日便去從軍,自然可得些糧餉……”

    “不可!”女子驚叫,聲音裏透著極度悲涼,“我們已經害得你滿門抄斬,家破人亡,隻剩下靜兒一條血脈。如今,你還要拋下我們孤兒寡母。這從軍,九死一生,你若喪身,是要讓我們欠你更多麽?”

    “主母……”聽得

    壓抑的抽泣聲,這個男人流淚了,“那你答應我,莫要再提賣身一事。你乃大家閨秀,名門之後,怎可如此輕賤。日子再苦,我都會想辦法熬過去……”

    兩人都哭了,怕他們發現有人會尷尬,我連大氣也不敢出。等他們離去後,我拉著小孩從案桌下爬出來。走到廟外的小水溝邊,我拿著帕子沾水,給他抹臉,已經髒得看不出長相了。黑灰擦掉,一張惹人憐愛的小臉露出來。我歎口氣,那麽白皙的皮膚,漂亮的尖下巴,烏黑晶亮的大眼睛襯著優雅的雙眼皮,果然是帥哥美女輩出的鮮卑慕容家的孩子。

    “超兒,你母親說的對。就算隻是偷一個饅頭,那也是偷。不勞而獲之人最讓人鄙視,以後切記再莫做出讓你母親傷心的事。”

    他點點頭,小臉蛋有些發窘。我笑了,牽起他的手:“慕容超,走,帶我去見你母親和唿延叔叔。”

    “你……你怎麽知道我叫慕容超?”他一臉驚懼地往後退,抬頭警覺地看看周圍有沒有人。

    “小鬼,你母親剛剛不是說你們慕容家,你自稱超兒,當然名字叫慕容超啦。”我噗哧笑出聲。心裏想,我非但知道你叫慕容超,我還知道你爺爺慕容皝是十六國中前燕的開國君主,你伯伯慕容垂乘著前秦四分五裂時恢複了燕國,史稱後燕。你有個出了名的堂兄,豔冠苻堅後宮的慕容衝。你叔叔慕容德在慕容垂的後燕滅亡後稱王,史稱南燕。隻有你父親慕容納沒什麽名氣,因為被苻堅的前秦張掖太守抓住殺了。

    “那,姑姑,能不能隻有你一個人知道超兒的真姓。有別人在的話,姑姑還是要叫我穆超。”

    他沉思一會,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說。那副認真的小大人模樣讓我發怔。他今年才三歲,卻這麽早熟,而且如此謹慎小心。俗話說:三歲看到老。聯想到日後在長安時他為了麻痹姚興裝傻兩年,的確是夠隱忍的。現代的三歲小兒哪個不是父母祖輩心肝寶貝得捧在手裏怕化了。他卻從出生之日起,便時刻與饑餓不離身,這災難中的顛沛流離比任何早教都來得深刻。

    鮮卑慕容家最後一位王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進了一個破窯洞。裏麵有不少人蜷縮著,慕容超帶我走到一個老婦人麵前,有個小女孩正在喂老婦人喝水。慕容超把懷裏的餅拿出來,掰一塊給老婦人,再掰一塊給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他們拚命咽著餅,誰能想到這個破窯洞裏乞丐一般的老婦人是位王妃,而這個小女孩,應該就是唿延平的女兒,日後慕容超的妻子,唿延靜。

    前燕被苻

    堅滅了後,苻堅對待慕容家還是很優厚的。慕容德被苻堅封為張掖太守,帶著母親公孫氏和同母兄慕容納來到了張掖。淝水之戰前夕,慕容德隨軍出征,臨走時留下一把金刀。這把金刀,便成了日後慕容德慕容超叔侄相認的信物,也成就了慕容超這位堪比趙氏孤兒的燕國末帝令人扼腕的悲劇一生。

    公孫氏在聽了慕容超的講述後,要起身對我稱謝,我趕緊還禮。她年輕時應該很漂亮吧,雖然現在如此落魄,兩鬢斑白,滿臉塵土,也始終保持了一份王家氣度。這個貴族老婦人,晚年吃盡苦頭,大兒子被斬首,小兒子慕容德自從離去後便至死未見。公孫氏在慕容超十歲時去世,將金刀交到慕容超手中,同時也將慕容家對複國的強烈渴望延續到了孫子身上。

    我在這破窯洞裏等了一會兒,慕容超的母親段氏和恩人唿延平迴來了。一見之下,我暗暗驚唿,真漂亮。就算是布衣襤褸,麵色泛黃,也不掩秀麗的容顏。有這麽漂亮的母親,再加上慕容家的優良基因,難怪《晉書》裏描述慕容超“身長八尺,腰帶九圍,精彩秀發,容止可觀”。而救了他們一家的唿延平看上去三十七八歲,身高體健,典型的匈奴人長相。五官粗獷,忠厚端方。

    慕容垂叛秦起兵,慕容一族便是族誅之罪。前秦的張掖太守將慕容德留在張掖的所有親人斬首,隻有兩人逃過了這劫難。一是公孫氏,以年老獲免。另一個便是慕容納之妻段氏,我現在知道了她叫段娉婷。當時段氏有孕,未曾立刻處決,囚禁在郡牢裏。

    唿延平是獄吏,曾經做過慕容德的手下。據史書記載,唿延平曾經得過死罪,被慕容德赦免。為報答慕容德之恩,所以冒滿門抄斬之罪,救了段氏。唿延平帶著公孫氏和段氏,還有自己的小女兒逃到羌人部落。幸好前秦已經大亂,無暇追捕他們,段氏便在羌人那裏生下遺腹子慕容超。

    可是,根據我在破廟裏聽到的對話,我能感覺出唿延平冒死相救絕對不隻是為報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愛上了美麗溫柔又有氣質的段娉婷。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婚姻之實,但段娉婷對唿延平的感恩之心可從她日後讓慕容超娶唿延靜上看出。

    我跟唿延平和段娉婷站在窯洞外,向他們說明了來意:“妾身乃龜茲法師鳩摩羅什之妻。法師悲憫,願舍糧救災。但災民眾多,為免擁亂,需要人手幫忙。不知這位大哥可否招募十幾個力壯一些的男子,這位夫人是否可助妾身分糧。工錢怕是無法出,但是一定讓幫忙之人能吃飽。”

    他們詫異地對視,

    再看向我,滿臉感動。唿延平雙手抱拳單膝下跪:“法師與夫人如此慷慨助人,唿……嚴平感激不盡。嚴某定盡全力,任法師與夫人差遣。”

    我一邊低頭思考明天如何賑災,一邊快步走迴王宮。這個時候,應該是羅什下班時間了,我得趕在他迴去之前到我們的住所。已經跟唿延平說好,他會去找人,明天一早我先到破廟跟他集合,然後我們去饅頭店提貨。

    我已經根據災民數量向城裏所有饅頭店下了訂單,一下子把我帶在身上的錢都化完了。因為災荒,這幾天糧價漲得厲害,比平常貴了一倍。而我知道,現在的糧價還遠未到曆史記載的最高價。史書上並未記載呂光是否開倉放糧,但願羅什能說服他。否則,以我們自己的財力,畢竟有限。

    我正悶頭想著,沒注意前麵的狀況,在宮門拐角處突然撞上一個人。他胸口硬邦邦的護甲撞得我頭疼。我搓揉著腦門呲牙咧嘴地抬頭看,然後我和那人一同呆住。

    方闊張揚的臉,鷹隼一般深不見底的眼,居然是沮渠蒙遜,帶著一隊人正要出宮。心裏正暗叫不好,整個人已經被一隻狼臂拖到寬闊的胸前。他的個子比羅什稍矮一些,卻孔武有力多了。

    “小美人,居然在這裏碰上你!正想著如何找你呢。”他隻用一隻手臂便圈住了我,繃緊的肌肉鐵鉗一般掐得我生疼。我像隻可憐的螞蟻,無謂的掙紮隻是給他搔癢癢。

    “放開我,我早已嫁人了!”

    “哦?是麽?真是可惜。”他嘴角帶著嘲弄,仰頭大笑,“不過我們匈奴人可不在意這些,嫁人又如何?搶過來便是了。你男人要有本事,我等著他來搶迴去!”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往外拖,我掙不脫,已經被他拖到了宮門口。我急中生智,貼近他耳邊低聲說:“上次在街頭戲已做足,這次又想做給誰看呢?”

    他整個身體一凝,腳步滯頓,蹙眉看我,陰霾的眼底流出不置信的神情。這會兒我可不能示弱,迴瞪著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對視。他把我拉近,滿麵帶笑地佯裝要吻我,卻在我耳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你到底是誰?”

    我正為他語氣裏的陰冷覺出脊背的寒意,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穩重的聲音:“不知沮渠小將軍對拙荊有何指教?”

    ―――――――――――――――――注解――――――――――――――――――――

    《晉書慕容超傳》:“慕容超字祖明,德兄北海王納之子。苻堅破鄴

    ,以納為廣武太守,數歲去官,家於張掖。德之南征,留金刀而去。及垂起兵山東,苻昌收納及德諸子,皆誅之。納母公孫氏以耄獲免,納妻段氏方娠,未決,囚之於郡獄。獄掾唿延平,德之故吏也,嚐有死罪,德免之。至是,將公孫及段氏逃於羌中,而生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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