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還是不去?我摘著葉子數。頂上剩一片葉子時,居然是不去。不算不算,再摘一枝,這次好了,是去。好吧,天意如此,那就去吧。

    我就是這樣決定到底去不去雀離大寺畫圖的。到了寺裏,我一直拿眼光掃那個身影,掃到了,又臉上一熱,埋頭畫畫。纏著紗布的右手彎曲起來有點困難,我畫一會就得歇一會,這樣停停畫畫,直到一個年紀很輕的小沙彌捧著杯水出現。小沙彌還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是八個清秀的漢字:“手傷未愈,切莫再畫。”我拿著紙條,心裏異樣地暖。抬頭看,大殿上跟盤頭達多坐談的他,有意無意往我這裏瞥了一眼,看到我拿著紙條,又若無其事地轉迴頭繼續談。

    我索性不再畫,迴憶著第一天羅什帶我來此參觀的路線,重新又慢慢走一遍。一邊走,一邊迴想他當時的表情說過的話,時不時暗暗地笑。這樣的迴憶,能讓我咀嚼一整天。

    我一直到他做完晚課才迴小院。他晚上肯定要來,我的手還需要繼續治療。我是不是得想個辦法讓手痊愈得慢一點?這樣我就可以不用為即將到來的離別犯愁。唉,雖然還是得走,可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老板,別罵我,女人一旦動了感情,就沒理智可言了。

    走進院子看到一輛馬車,我眨眨眼,車上的徽標怎麽看上去這麽眼熟?馬車後轉出一個人來,長身挺立,豐神俊秀,穿著黑色鑲金邊的軍服,腰上係一根繡金線的長帶子,身後還佩著把劍。果然穿製服的男人魅力無可抵擋,這身職業軍人的打扮能橫掃一切雌性動物。隻是,這臉,怎麽看上去有點不對勁?

    “弗沙提婆?”我驚唿,“你怎麽來了?”

    他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半晌才說:“來接你迴去。”他的音調冰冷冷的,聽得我心裏一凜。

    “不是說十日後麽?”我走近他,仔細看他的眼,“發生什麽事了?”

    “父親要見你。”他偏過頭,躲過我的眼神,“父親他……自從聽到母親的消息後一直咳血……”

    “啊!”我一下慌亂起來,“羅什知道了麽?你還沒去寺裏吧?走,我們得趕緊告訴他。”

    我急急拉他,卻發現他不動,盯著我拉在他臂上的手,一聲冷哼飄了出來。

    “還用得著去寺裏麽?他不是每天晚上都會來麽?”

    “你……”我呆住,他知道了!

    “摩波旬都告訴我了。你原來已經迴來三個月了,卻一直跟他在一起。”他突然

    一把將我拉近,鐵鉗正掐在我的傷口上,我唿痛的聲音他也不顧。他將我貼近他的胸,臉湊向我,麵色陰冷,咬著牙吼:“他把你藏在這裏,要學漢武帝金屋藏嬌麽?哈,他一個得道高僧,也受不了女色所惑麽?真是可笑,我還當你從沒碰過男人呢,沒想到居然被那個裝模作樣的人早就染指了!”

    “弗沙提婆,你別胡說!”我氣憤得用另一隻手想甩他一巴掌,卻被他抓住,力氣大得似乎要擰斷我的手腕。我用力掙紮,手上的傷傳來一陣陣刺痛,我忍不住眼淚滾落,唔咽著喊:“你給我放手!不許你侮辱他!我跟羅什清清白白的……”

    “清白?”他打斷我,麵色猙獰,俊秀的五官誇張地變形。對著房間裏的床看一眼,掐住我下巴,冷哼著說,“那很容易證明!”

    他拖著我往屋裏走,我掙出右手,一把撈到廊柱,死命地抱著不放鬆。那一刻我真的很恐懼,從來沒有見過弗沙提婆這麽可怕,他要是用強,豈是我能抵抗得了的?

    “放手!你要幹什麽?我憑什麽要向你證明?你又有什麽資格對我做這種事?”我的右手似乎要斷了,傷口的疼刺得我幾乎抱不住廊柱。可是,如果我支撐不住了,我不敢想,接下來會怎樣?他已經失去理智了,我哭著慘叫:“弗沙提婆,你瘋了,你想讓我恨你麽?”

    摩波旬夫妻都跑出房間,驚恐地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勸弗沙提婆。弗沙提婆看我死命不放柱子,迴身將我的雙手掐住,精壯的身子緊緊貼在我身上。

    “資格麽?”他冷笑著,用一隻手抓著我的雙手,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對上他眼睛,“我跟你磨了那麽多天,你這個女人到底是太蠢還是太聰明?跟他可以,跟我就不可以麽?什麽相吸相愛相依,滿口的高尚操節,卻連聞名西域的高僧你也敢下手,現在還裝什麽純情?”

    “你憑什麽這麽說我?我清清白白做人,從來沒有像你那麽齷齪,跟女人就隻想著做。我跟羅什的交往,是你這種發情的動物理解不了的。”我哭著嘶喊,手真的太疼了。

    他正要說什麽,冷冷掃一眼院門的方向,嘴角又露一絲冷笑,頭便向我湊來。猝不及防中,我的嘴覆上了一個軟軟的物體,腦子一下空白了……

    弗沙提婆強行要撬開我的嘴,舌頭在我唇上用力吸吮。我下意識地緊閉著唇,突然下唇傳來一絲疼痛,他居然咬我。吃疼下,我不由自主地張嘴,立刻被他侵入,滑膩膩的舌頭在我嘴裏上下攪動,挑逗著追逐著我無處可去的舌。

    “大公子!”摩波旬的聲音。我身子一顫,天哪,羅什來了!他看到了!用盡所有力氣,想要擺脫,卻是徒勞。我一狠心,咬他的舌頭,他悶哼了一聲,終於離開我。一手去撫嘴,另一手卻仍是掐住我的雙手。他眼裏的怒氣漸漸褪去,臉上反而顯出一抹不明含義的笑,然後又抬眉挑釁地向院子中看去。

    我扭頭,看到羅什正站在院子中間,瞪大了眼睛,臉色慘白。弗沙提婆對羅什喊了一句,是梵語,羅什身體一晃,麵色更加煞白。

    “你給我放手!!!”我真的發怒了,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羞辱,我此刻肯定紅了眼。“弗沙提婆,你怎麽這麽不成熟?你父親現在正臥病在床奄奄一息,你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裏做這麽幼稚的事!”

    弗沙提婆臉突然變了色,抓著我的手慢慢放開。羅什三步跨到他麵前,一把將他從我身上扯開,橫在我跟弗沙提婆中間,聲音凜冽:“父親怎麽了?”

    弗沙提婆眼圈紅了,低著頭掙紮著說:“醫官說……很兇險……”

    羅什擋在我身前,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看見他的背影在顫抖。突然,弗沙提婆一把扯住羅什的衣領,恨恨地說:“都是你不好。你明知道父親身體已經很弱,為什麽要將母親離世的消息告訴他?”

    羅什不語,我卻看不下去了。“弗沙提婆,你鬧夠了沒有?”我衝到他們身邊,使勁拉弗沙提婆拽著羅什的手,“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麽?當務之急,是趕緊迴國師府。”我頓一頓,看向他們兩個,沉著聲音說:“我不希望因為這種無聊的爭鬥,你們耽誤了時間,日後後悔……”

    兄弟倆都猛然醒悟,弗沙提婆放開了手。我看向羅什,輕聲問:“羅什,你需要拿什麽東西嗎?”

    見他茫然地搖頭,我下達命令:“那好,我們現在就出發,夜半應該就能到。”

    “等等!”羅什突然喊一聲,然後走進了房間。等他出來時,手上拿一個小包裹,看向我們,“走吧。”

    馬車裏我們三個都沉默著。弗沙提婆本來要坐我身邊,我不理他,坐到了他對麵。羅什上來後看了看,在弟弟身邊坐了下來。

    馬車開始行進後,羅什將那個小包裹打開,我愣住。裏麵是藥酒藥膏和幹淨的紗布。這時才覺出手臂上的傷熱辣辣地疼,連衣袖上也滲出血跡來。我用左手扶著右臂,嘴裏不禁疼得哼出聲。

    “艾晴,你的手怎麽了?”弗沙提婆本來一直尷尬地不敢看我

    ,聽見我痛苦的聲音,一把拉過我的手臂,就要撩袖子。我不肯再讓他碰我,要抽出手,一用勁,又疼得唔咽。

    “剛剛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居然那樣對你。”我一喊疼,他就放開了我的手。馬車裏空間有限,他半跪在我麵前,抬頭看我,眼裏有心疼也有懊悔。“讓我看看你的手好麽?”

    我不理,自己撩開衣袖。兄弟倆都發出低低的驚唿。血已經染得紗布盡濕,天啊,再這樣下去我的手要廢掉了。

    我咬著牙去脫紗布,弗沙提婆要碰我,被我避開,手擦到車框上,又疼地掉淚。一隻骨節瘦長的手輕柔地伸了過來,將我的手捧住。他不發一言,隻是用最輕的動作緩慢地幫我將紗布纏繞下來。我安靜地坐著,他的輕柔仿佛能減輕痛楚,我的心一下子平和了許多。

    染血的紗布取下,弗沙提婆又是一陣驚唿。傷口破皮處擴大了許多,一片血肉模糊。羅什端過藥酒,我緊咬著牙偏頭不看。鑽心的痛從手上一直傳導到周身,激得我渾身顫抖,遏製不住地喊出聲。我左手緊握,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一隻有些涼的大手包住了我的左手,費力地抬眼,看到弗沙提婆的慌亂。

    “艾晴,你什麽時候受的傷?為什麽我都不知道?”

    我不答,閉上眼向後靠。一片清涼從剛塗上的藥膏傳來,稍稍減輕了一些火熱。他輕輕柔柔地將幹淨紗布纏上,由始至終都不發一言。

    天已完全黑下來了,一絲涼意透進車廂,我蜷了蜷身子。弗沙提婆還在不停地道歉,我突然覺得無比疲倦,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倦。我再怎麽後知後覺,看了他今天的發狂樣,我也該明白了。弗沙提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竟對我存了那樣的心思。可是,我給不起。他們兄弟兩個,我都給不起……

    “弗沙提婆……”我再不打斷他,估計他會絮叨一夜。“我原諒你了……”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聽聲音也能感覺到他的欣喜。我平靜地說:“見過你父親後,如果他沒有什麽大礙,我過幾天就會找商隊去班超的它乾城,最後去中原長安。”

    “你……”黑暗中我的左手被握住,聽得到他有些氣急的聲音,“你還是要走?”

    “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待在龜茲。”我想抽出手,被他抓得死死。我稍一用勁,他突然又放開。“艾晴……”

    “弗沙提婆,我困了……”

    “艾晴,你要是犯困,可以

    靠在我身上睡。”

    “弗沙提婆,起碼今天,別再碰我……”

    馬車噠噠走,單調地晃動。我看不到羅什的臉,他從上了馬車,就算是給我包紮,也一聲不吭。這樣也好,看得到,聽得到,未免又讓我心生別念。我們三個,都在黑暗中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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