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亦知,我曾為商賈,蒙將軍不棄,拔於市井之中,授以驅使之任。將軍寬博容納,知人善任,不以我出身卑微,擢為兩千石太守,當方麵之寄。”


    說到這裏,王彊頓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當今之世,除了將軍,還有誰會對我這樣出身的人,信重若此呢?所以,哪怕鬱林上下人人皆叛,隻剩我一人,我王彊也絕不會背叛將軍!”


    吳碭聞言臉色緩和下來,的確,天下間恐怕也隻有劉景這樣與眾不同的人,才會讓一個商賈出身的人擔任兩千石太守。


    漢人視郡如邦國,兩千石太守,放在古代就是一方諸侯,多少家族奮鬥數代,亦難企及。想他吳氏也算一方大族,自先祖吳霸算起,近三百年間,出過的兩千石太守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眼下張津傾一州之眾而來,鬱林上下,人心思叛,我不知長史心意,是以才出言試探。”


    吳碭當即將劍重新收入鞘中,撩衣下拜,向王彊請罪道:“是下官錯怪明府了。下官剛才激憤之下,難以自已,言行多有孟浪之處,還望明府勿怪。”


    “不知者不罪。”王彊急忙上前扶起吳碭,接著心有餘悸地笑道:“隻是沒想到長史竟然如此忠義剛烈,若非我及時開口解釋,今日怕是要血濺當場了。”


    吳碭確實是忠義剛烈之人,曆史上,孫權因荊州歸屬問題與劉備爆發衝突,出兵襲取荊南三郡。吳碭時為長沙安城縣長,據城而拒之,稱:“碭受天子命為(縣)長,知有漢,不知有吳也。”後與呂岱戰、與魯肅戰,縱使不敵,亦不肯屈服,兵敗後返迴交州家鄉,終身不仕孫氏。


    吳碭正色道:“大丈夫處世,唯忠孝不可棄也。《左傳》曰:‘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下官受將軍表舉,為鬱林長史,自當盡忠職守,不負將軍之托,斷不會失節以降敵。”


    “說得好!長史真乃大丈夫也。”王彊忍不住拊手讚道。“有長史和我同心,張津縱然兵勢再強,我又有何懼?”


    兩人重新落座,吳碭探身問道:“不知明府可有禦敵之策?”


    王彊心中早有腹案,說道:“適才所言,固然是為試探長史之心,卻也不失為破敵之法。”


    吳碭立時明悟過來,道:“明府是想詐降以誆騙張津?”


    “沒錯。”王彊點頭道,“張津乃交州之主,今率軍入境,所過之處,必望風而降,一路順遂,等其到達布山,必已生驕矜之心,視我為俎上之肉,此時如果詐降,張津定然會上當。”


    聽罷,吳碭也覺得此計可行,詐降是成本最低,卻又最行之有效的辦法。詐降成功後,敵人若鬆懈下來,便可出奇兵擊之,若沒有機會,亦可拖延時間。


    王彊目光炯炯地看著吳碭,道:“我不能親自出去見張津,不然就是詐降變真降了,而能夠代替我的人,非長史莫屬。長史乃郡中之副,亦是南海名士,足以取信張津,就是不知長史可敢以身犯險,深入虎穴?”


    “有何不敢?”吳碭自然知道王彊是在故意激他,不過他卻不以為意,長身而起道:“張津一至,下官便親入其營詐降,保證讓張津不起疑心。”


    “壯哉!長史!”王彊大喜讚道。


    二人之後又商討近一個時辰,才從便坐中走出,王彊當即下令封鎖布山城門,不許進,更不許出,敢有試圖越城者,就地格殺,不必通報,徹底根絕內奸。


    就在王彊、吳碭圍繞即將到來的大戰做著各種準備時,張津率萬餘大軍,一路沿著鬱水長驅直入,數日厚出現在布山西郊。


    王彊和吳碭站在西城牆上,神情凝重地觀察著交州軍。


    正所謂“人到一萬,無邊無沿。”一萬兩千餘交州軍,加上新近投奔的數千鬱林漢夷兵,總人數接近兩萬之眾,在城外擺開陣仗,倒也頗有幾分氣勢逼人。


    而王彊為示敵以弱,已經將精銳盡數藏起,西城牆上的守卒,全部都是老弱羸兵,引得城外的交州軍指指點點,大笑不止。


    吳碭緩緩收迴視線,對王彊拜道:“明府,交州軍已至,事不宜遲,我這就去見張津。”


    王彊拉著吳碭的手,一臉鄭重地道:“長史此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諾。”吳碭再拜,接著轉身走下城牆,率領二百名兵卒,及數百名民夫,帶著美酒、米肉,開啟城門向著交州軍行去。


    對於布山前來勞軍,張津並沒有感到意外,之前王彊已經給他寫了一封言辭極其謙卑的請降信,稱隻要張津能夠繼續任用他為鬱林太守,他便願舉城而降。


    前年張津北上,與劉景大戰於泉陵時,王彊正在巴丘駐守,並沒有參與此戰,加上王彊不像褚方、蔡升一般勇冠三軍,而是以智謀取勝,所以名聲不顯。張津對王彊十分陌生,隻知他是商賈出身,曾往來交州,販貨為業。


    張津第一次聽說此事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介商賈,居然堂而皇之成為了兩千石太守,這讓從小飽讀詩書,以期未來能夠出任一方的士子情何以堪?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王彊不戰而降,在張津眼裏也並不顯突兀,反而十分合情合理。商賈嘛,曆來都是貪婪成性,唯利是圖,忠孝節義,禮義廉恥在這種人眼中一文不值。


    “還想繼續當鬱林太守?”張津心中不禁冷笑,劉景不怕世人笑話,他可怕得很,他若敢繼續用王彊,還不被許靖等人嘲笑死?


    等到一入鬱林,他就立刻剝奪王彊太守之位,若其聽話,便讓其充當大軍北上的向導,若其不聽話,直接殺了就是,左右不過一介商賈,何足道哉。


    張津望著前來勞軍的鬱林士卒,見其等身強體壯,兵甲齊備,一看就是精銳悍卒,與城牆上的老弱羸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莫非布山城中的精兵,都被王彊派來了?”念及於此,張津忍不住失笑搖頭。


    吳碭被人引至張津車輿前,俯身拜道:“鬱林長史吳碭,拜見使君。在下聞州軍到來,特奉牛酒前來勞軍。”


    張津於車中正襟危坐,微笑道:“足下就是南海吳叔山?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吳碭麵上故作感激道:“不想使君也聽說過在下之名。”


    張津頷首道:“叔山事母至孝,通《詩》《禮》,乃交州才俊之士,孤為州伯,豈能不知。”他是在吳碭擔任鬱林長史後,才聽說其事跡,之前根本不知其人。


    張津又說道:“據說王子健為人粗疏,不理政務,鬱林郡中政事,皆出自於叔山。”


    吳碭點頭承認道:“王府君早年以販貨為業,後周旋於軍旅,缺乏治民理政的經驗,在下身為郡中之副,有輔佐太守之責,自當為王府君分憂。”


    吳碭雖然話語恭敬,但卻隱隱流露出對王彊的不屑,張津並沒有意外,換了誰在王彊這個商賈手下任事,都不會感到愉快。


    張津笑道:“以孤看來,叔山比王子健更適合坐鬱林太守之位。”


    吳碭歎氣道:“在下非安遠將軍親信,才被剝奪縣長之位,打發到鬱林做長史。在安遠將軍麾下,在下怕是永無出頭之日,因此聽聞使君舉眾而來,才私下鼓動王府君,獻城歸順。”


    “原來王子健舉城請降,皆因叔山之故。”張津恍然道,“叔山乃我交人,才幹出眾,此番又立下大功,孤必有重用。”


    “多謝使君……”吳碭麵露喜色,當即拜謝道。


    張津接著問起徘徊心裏許久的問題:“為何隻有叔山一人前來勞軍,王子健為何不來?”


    這個問題吳碭和王彊早就有所商量,從容迴道:“安遠將軍起於市井,向來體恤下人,是以城中有許多吏卒不願歸降,王府君需留在城中盯著他們,不敢輕易外出,以免其等叛亂奪城。”


    “原來如此。”張津不疑有他,雙方雖是敵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劉景確實是一代英傑,禮下庶民,能得人死力。


    在布山城下耀武揚威一番後,張津便驅使投靠的義軍及周邊的百姓,在野外修建軍營。


    由於布山局勢已經投降,因此交州軍營壘外圍隻挖了淺淺一層壕塹,完全就是應付了事,外圍也隻是簡單的用木柵圍起來。


    午後,張津用布山城中奉上的米肉、美酒,饗食將士。


    交州軍從交趾龍編出發,一路走到布山,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將士長途跋涉,十分辛苦,如今見布山投降,不必打仗,心中無不大喜,放開吃喝。


    吳碭坐在中軍大帳內,手端酒杯,看著無論漢將、夷將,個個放浪形骸,大唿小叫,將宴會鬧得人仰馬翻,而坐在主位上的張津對此卻毫不介意。


    吳碭之前就曾聽說張津為人小檢攝,威武不足,管不住下麵的驕兵悍將,今日看來,倒也不是虛傳。


    張津不知吳碭心裏正在非議自己,見其停杯愣神,催促道:“叔山,別愣著,接著飲……”


    “諾。”吳碭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他平日不好飲酒,今重任在身,隻能舍命相陪。


    “再飲、再飲……”


    隨著夜幕降臨,交州軍大營變得燈火通明,宴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才止,將士皆飽醉而眠。


    交州軍大營的情況,從宴會開始後就不斷傳迴布山,王彊見交州軍隻顧飲食作樂,毫無戒備之心,當即就決定夜襲其營。


    當交州軍大營漸漸恢複寧靜,王彊開始喚醒沉睡的士卒,集結於城北的舜帝廟。


    舜帝昔年南巡,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因此江南地方,多設有舜帝廟。


    布山的舜帝廟不隻有舜帝一人,還祭祀著秦始皇,二帝同廟。這不是布山獨有的現象,事實上交州很多地方都是如此。


    蓋因秦始皇統一中國後,發兵五十萬攻打嶺南,設象、南海、桂林三郡,桂林正是鬱林郡的前身,交州百姓感念秦始皇,數百年來,祭祀不絕。


    江東的會稽郡亦類似,當年王朗為會稽太守時,見民間祭祀秦始皇,王朗認為秦始皇乃無德之君,不配獲得祭祀,於是除之。


    布山城中有兵三千,吳碭帶走二百,老弱羸兵又五百,是以王彊能用之兵,隻有兩千出頭。不過如今決戰在即,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所以王彊連老弱羸兵也都一並召集來了。


    知道夜襲計劃的,隻有王彊從長沙帶來的親信部曲,而鬱林人,包括將領在內皆被蒙在鼓裏,對王彊深夜召集他們感到十分困惑不解,而聰明的人已隱隱猜到其目的,心中忐忑不安。


    王彊環顧眾人,緩緩說道:“我王彊,本是長沙一匹夫,今登太守之位,皆因將軍信重。張津舉盛兵而來,敵眾我寡,不可力敵,是以我設下詐降之計,取信於敵,以輕其心。張津果然上當,而今交州軍皆飽醉,此時若夜襲之,必可將其等殲滅。”


    王彊話音一落,鬱林兵登時騷動連連,雖然攝於王彊平日的淫威,不敢提出反對意外,但神情惶恐不安,毫無鬥誌可言。


    交州軍足有數萬之眾,而他們隻有三千,除非他們個個能夠以一敵十,否則斷無獲勝可能。


    王彊必須給他們必勝的信心,這也是他在舜帝廟前集結士卒的原因。


    就在鬱林兵人心不安之際,舜帝廟中緩緩行出一名黑袍巫祝,隻見他來到士眾前,揚言道:“明府白天求問於我,欲擊城外賊軍,勝負將何?我在二帝前誦禱一夜,二帝有教,此戰必勝!”


    嶺南向來迷信成風,巫祝的話,遠比王彊說話有用得多,巫祝言此戰必勝,那就肯定會勝,鬱林兵頓時一改頹廢,士氣大振。


    王彊見士氣可用,當即隻留百人守衛城門,自將兩千七百人,自北門而出,抹黑迂迴向交州軍大營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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