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周“哎”了一聲,袍鎧絕對是當今天下最為精良的鎧甲,哪個從軍的大丈夫不想擁有一具呢?袍鎧剛一做出來,就被他惦記上了。


    劉景沉吟一聲道:“以現有人手,一年到頭也做不出多少襦鎧,對我們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子謹,你盡快再多招些人手。不必吝嗇錢財,人比錢更重要。”


    馬周不由笑道:“有劉君這句話,事情就簡單多了,耒陽什麽都不多,就是打鐵的多,隻要劉君不吝錢財,必能誘來大批鐵匠。”


    劉景頷首道:“此事就交給你了。”


    “諾。”


    隨後,劉景目光落向袍鎧旁邊的兵器架上,上麵分別擺著刀、劍、斧、手戟、長戟、長矛、鉤鑲。


    劉景走到近前,取出兵器架最上端的環首刀,此刀長四尺上下,刀刃狹長平直,刀脊上有錯金隸書銘文:“建安二年四月造卅湅大刀吉羊。”


    吉羊,即吉祥,而卅湅,也就是三十煉,說明該刀在打造時,經過反複折疊鍛打三十次方成。


    這把刀自然不及劉景、馬周的佩刀,但亦是頗為精良。


    劉景如今已經不再佩戴故去兄長劉遠送他的寶劍,他現在腰上懸掛的是一柄長四尺餘,裝飾精美、外觀華麗的百煉鋼刀。


    劉景簡單詢問馬周兩句,便將環首刀放迴架上,之後逐一把玩兵器架上的各種兵器,最後才拿起頗為沉重的大戟。


    或許和華夏一直以來的傳統有關,漢代人對戟有一種出奇的偏愛。


    戟固然可刺可砍可勾,但它砍的力量很小,且不好掌握;穿盔甲作戰時,小支也沒多大作用。況且,戟頭要比矛頭重約一倍,舞動起來比矛費力多了。曆史也證明了,它遠不如矛實用,因此被矛淘汰毫不奇怪。


    聽到劉景吩咐“少造戟、多造矛”,馬周心裏覺得這個提議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


    由於南方諸蠻夷善用長矛,因此荊州人也有使用長矛的傳統,不像中原地區的人,長兵以長戟為主。


    劉景在冶坊待了大半日,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


    八月不僅是秋收的季節,也是“算人”的時節。


    《漢書·高帝紀》載:四年“八月,初為算賦。”這一年,大漢朝首次向百姓正式征收算賦,此後遂為定製。


    漢朝每年八月,縣、鄉將會進行戶口調查,稱作“案比”,即征收算賦,因此稱為“八月算人。”


    鍾水、平陽二鄉的百姓剛剛結束忙碌的秋收,還來不及喘息一口氣,便要攜家帶口,趕往鄉寺,接受鄉吏的逐一“案驗”“閱視”。


    “閱視”,也就是當麵檢查,實是計算稅收程序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是以鄉寺上下,從鄉嗇夫到小吏都格外重視,特別是縣君劉景目前就在鄉中,他們更要認真對待。


    而等到鍾水、平陽二鄉結束閱視案比,劉景也已經在這裏停留半月有餘,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這次迴酃縣後,他短期內應該不會再來了。不過有馬周在這裏鎮守,他還是比較放心的。


    來接他迴去的正是褚方,這半個多月來,他率領兵船在湘、鍾二水間斬殺了幾個不開眼的賊寇,此後水上便再無波瀾,一派平和。


    劉景歸來時,酃縣這邊四鄉也完成了案比,他一頭鑽進便坐,翻看起案牘。得益於今年在鍾水、平陽二鄉新近編戶齊民三千餘戶,酃縣的總戶數一躍突破了萬戶大關,達到了近一萬兩千戶。


    如果天下沒有陷入動亂,僅憑這一點,就足以摘掉劉景頭上的“試守”,轉為“真”縣長。甚至,因為酃縣戶數破萬,改縣長為縣令,也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秋收結束了,算人也結束了,酃縣上下一時無事,頗為清閑,劉景借機下令搬遷縣治。


    縣治遷往臨蒸鄉邑的消息,很早就傳出來了,隨著劉景派遣囚徒前往臨蒸鄉邑修建官舍,更是基本坐定了傳言,因此對於劉景的命令,酃縣吏民並未表現得太過驚訝。


    對此最高興的莫過於鄧瑗、賴慈,二人這段時間每日往來於縣舍、慈幼居,僅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超過一個時辰,縣治搬到臨蒸鄉邑,終於不用再承受奔波之苦了。


    倒是繼母張氏,顯得不是很情願,她對如今居住的地方很滿意,而搬到麵積甚狹的臨蒸鄉邑,居住環境肯定遠遠不如現在。


    可是不搬又不行,不說賴慈,就連劉和、劉饒,都嚷著要跟阿兄走,她難道還能獨自留下來不成?


    說來說去,還是劉景喜歡瞎折騰,好好的搬什麽縣治……


    縣治搬遷,絕非一件輕鬆的差事,不說別的,僅搬運縣寺的案牘文書,就花了三四天的時間,直到十天後,才算基本完成搬遷工作。


    此後,酃縣再度恢複平靜,隻有囚徒,還在不停的增築臨蒸鄉邑。不對,現在應該改稱為酃縣縣治。


    時間飛速流逝,轉眼便已近年關。


    漢代有上計製度,每年“秋冬歲盡,各計縣戶口、墾田、錢穀入出,盜賊多少,上其計薄。”


    縣要向郡上“計書”,而郡則負責奏報朝廷。朝廷對郡縣的政績考核,也主要依據這份計書。


    是以,即使轄區內民不聊生,賊寇蜂起,到了計書上,照樣是百姓安樂、五穀豐登。


    縣欺其郡,郡欺朝廷,堪為世間一大“奇觀”,因此民間諺曰:“力戰鬥,不如巧為奏。”


    劉景上任酃縣還不滿一年,但他卻做了其他人數年都未必能夠做到的事情,他這份切實的政績,怕是比旁縣胡編亂造還要出彩得多。


    建安二年臘月的最後幾日,長沙治下十四縣上計吏悉數抵達郡府,匯報各縣一年來的成果。而酃縣,果然蓋壓群縣,課表第一,著實出了一個大風頭。要知道,過去酃縣不是倒是第一,就是倒數第二,曆來是長沙諸縣笑話的對象。


    “劉仲達真乃世間奇才,我不如也。”梁冠黑袍,麵頰多髯的桓階,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歎。劉景這手段,就算是虞詡複生,恐怕也不會比他做得更好了。


    劉蟠不住撫著濃密精致的長須,笑意盈盈道:“酃縣乃是‘劇縣’,可謂積弊已久,仲達剛毅有謀,又素有決斷,所以才不到一年時間,就做出令人矚目的成績。不過這樣的手段隻能使用一次,明年再想在長沙諸縣中獨占鼇頭,就絕非易事了。”


    張羨笑著說道:“仆倒是認為,仲達明年還會有大作為。”


    桓階頷首附和道:“這一點,下吏和府君所見略同。”


    “府君、伯緒言之過矣……”劉蟠嘴上謙虛,可笑容卻掩飾不住。


    得益於老天爺賞臉,不獨劉景的酃縣,今年長沙治下諸縣,都取得了不錯的政績,令張羨很是滿意。


    他當然不會隻看計書,長沙郡共有東、南、西、北、中五部督郵,長沙十四縣,皆在他們的監督之下,張羨依靠五部督郵,不敢說對治下諸縣了若指掌,但大概情況還是能夠了解的。


    長沙,乃至零陵、桂陽,今年皆迎來了豐收,張羨內心甚是開心,而每每想到北方的劉表,此刻正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張羨便笑得合不攏嘴。


    今年從正月開始,一直到現在,將近一年的時間,劉表一直在南陽配合張繡,和曹操打得不可開交。


    目前的形勢是,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可以預見,未來一兩年來內,劉表、曹操都難以分出勝負。


    而這無疑是張羨最希望看到的結果,劉表被曹操牽製在北方,自然就沒有精力南下找他的麻煩。


    張羨並不是一個胸懷大誌的人,能夠割據荊南,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中原局勢混亂,他就安心在荊南做自己的土皇帝,中原局勢明朗,他亦可效法竇融歸漢的故事,不失富貴,甚至子孫也會跟著受惠。


    幾日後,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期來臨。


    這個正旦,張羨過得很舒心,劉表則過得很糟心,本來他已經計劃今年進伐荊南張羨,一統荊州。沒想到,曹操在挾天子以令諸侯後,放著南邊的袁術、東邊的呂布兩大仇敵不去攻打,反而殺入南陽。


    劉表氣得幾乎吐血,兩人昔日多有合作,可以算是盟友,曹操這種行為,豈非令親者痛仇者快?


    曹操此時實則已是騎虎難下,挾天子以令諸侯後,令他有些小覷天下英雄,最初以為張繡是個隨手可滅的無名小卒,沒想到一時得意忘形,狠狠栽了一個大跟頭。不管於公於私,他都要硬著頭皮打下去,直到徹底分出勝負為止。


    去年,曹操曾兩次親征南陽,都鬧得灰頭土臉,今年三月,他第三次親征南陽,圍張繡於穰縣。然而張繡據城堅守,士卒用命,曹軍圍攻兩個月,遲遲無法攻克穰縣。


    五月,劉表再次派兵北上,援助張繡,繞襲曹軍背後,斷曹軍糧道的同時,也準備截斷曹軍退路。


    就在這時,有河北袁紹之兵來降,向曹操匯報袁紹、田豐準備趁曹操在外,陰襲許都,迎接天子。


    曹操心中大駭,此時前後張繡據城而守,後有劉表大軍斷其歸路,袁紹也圖謀不軌,可謂是腹背受敵,處境兇險,稍有大意,便會折戟南陽。


    然而曹操到底是用兵大家,於撤退時夜鑿地道,使輜重先撤,然後將精兵埋伏在後,從而大破劉表、張繡大軍,安全退迴許都。


    至此,紛紛擾擾了一年多,幾乎無日不戰的南陽,終於恢複了安寧。


    可惜戰亂雖然結束了,可南陽百姓的苦難並未就此結束,所謂大戰之後,必生大疫,從去年開春後,南陽宛縣一帶就爆發了大疫。


    這種令人“腹寒”的疫病非常可怕,傳染性極強,患者六七日間皆暴斃而死,幸存者寥寥無幾。


    經過一年的傳播,以宛縣為中心,方圓數百裏皆難以幸免。


    新野,亦在波及範圍內。


    疫病襲擊的對象,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管是大姓,抑或小民,皆一視同仁。甚至,聚族而居的大姓,反而比小民更加危險。


    新野鄧氏,就遭到了傷寒的襲擊,不過十數日間,族中三四百人,死者七八十人,死亡人數占整個族群的兩成,一時間可謂是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鄧氏族人大駭之下,各自離散,偌大個南陽鄧氏,轉瞬間便衰敗下來。


    鄧攸府邸依舊屋宇徘徊連屬,重堂高閣林立,望之奢侈華美,氣派萬千,然而往日熱鬧無比,今時卻冷清得嚇人,久久不見一人。


    鄧瑗躺在一間充滿刺鼻藥味的屋舍床榻上,臉頰泛著怪異的潮紅,精美的胡須亦變得幹枯無比,渾濁不堪的雙眼無神地望著門外。


    “父親……”


    “主人……”


    鄧攸次子鄧朗,監奴鄭當神情惶恐的站在屋室階下,淚如雨下。


    鄧家最開始是鄧攸的長子鄧衝染上傷寒,鄧攸愛子心切,不幸也被傳染,其繼妻也沒能逃過一劫。如今鄧衝、鄧攸繼妻皆已死去,鄧攸自己自感也已經時日無多。


    鄧攸用盡全部力氣,開口道:“仲暢,我死以後,你就帶著家人、資貨,南下長沙,投奔你的妹夫劉仲達。”


    鄧朗知父親將死,陷入悲傷之中,痛哭流涕,不能抑止,一時間沒有迴答鄧攸的話。鄧攸忽然發怒,幾乎坐起,大喊道:“答我!難道你要讓我死不瞑目嗎?!”


    “父親……”鄧朗頓時止住哭泣,迴道:“兒子、兒子遵命。”


    鄧攸聞言似有安心,或者力氣用盡,重新跌迴床榻,又對鄭當道:“鄭當,你曾數次前往長沙,熟悉路途,我將家人全部托付給你了,一定要將他們安全帶到長沙。”


    “諾。”鄭當邊泣邊應道。他從小作為鄧攸的小史,兩人的關係,遠非普通主人和奴仆的關係。


    鄧攸心事一了,氣色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來。


    “少君……”


    彌留之際,鄧攸不禁呢喃起女兒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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