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我又迴來了——


    彭土司一個大嘴巴子抽在老兒子臉上,說不心疼,那是假的。


    【老兒子,大孫子】,那是心頭肉啊!可是,德軒公是個眼睛敞亮的人,他方才在門口就瞧見康飛一腳跺碎了腳下的水磨磚,當時就眼角一抽。


    這得多大的能耐才能一腳跺碎一塊水磨青磚?怕不是個天生神力?


    德軒公是一輩子打老了仗的,深知一個道理,這個世道,出頭的未必有能耐,可是你要真有能耐,指定能出頭。


    當然,德軒公是武將,隻懂打仗,他說的能耐,隻限於個人武勇。


    大明可是真有人靠砍腦袋生生砍到總兵的例子的。


    這等人,氣血旺盛,決不能受辱,不然真能當場把你給打死。


    隨後,田姬一把抱住康飛,說出一番【我男人抗倭,陣斬一千,朝廷以指揮使體統行事……】德軒公心裏更是咯噔一聲。


    沒後台的妖精都被打死了,如今還這麽活蹦亂跳,不消說了,這指定是個有後台的。


    彭家從大明開國迄今,那也是端的【與國同休】的鐵飯碗,深知一點,朝中有人,才好做官。


    這少年看著臉嫩,應該還不足弱冠,才這麽點大,就以武勇獲朝廷賜予飛魚服,以指揮使體統行事……多大能耐還不好說,厲害是肯定的,但多大的後台,不消說,估摸著得是尚書、閣老一個級別的後台。


    世人都以為土官桀驁不馴,大約就跟唐朝的藩鎮一樣,可實際上還真不是。


    別的不說,那土司繼承人,可都是要去國子監讀書的,不入學不得襲職。


    這可不是朝鮮那樣的表麵恭順,世子襲王位,遣人上個表,朝廷一般也就準了。


    朝廷強力羈縻之下,土司們實際上都【事朝廷甚恭】,德軒公自己,那也是要抱南贛巡撫的大腿的。


    而南贛巡撫,在大明的文官體係裏麵,雖然也挺厲害,可是,也僅此而已了。


    故此,眼眉挑通的德軒公上去就給兒子一個大嘴巴子,讓這逆子跪下後,這才轉身,眉眼帶笑,可嘴角,卻又帶著些抽搐……這要是五百年後,指定是能拿影帝的。


    “老夫教子無方……”


    康飛看著抱拳的老土司,再看人家臉上那表情包,把一個老父親的喜怒哀樂真真是全部包含進去了。


    握草,影帝呀!


    康飛最服這些老戲骨,人家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麽難聽話,當下笑著就說道,“老土司言重了,我看彭琪子,不過年少頑劣,卻不是什麽大惡……老土司真要怒其不爭,如今淮揚巡撫唐荊川是我拜把子的老哥哥,不如把他遣往軍中效力,老土司豈不聞,軍隊是個大熔爐,再調皮的孩子,那肯定都給調理妥當了……”


    康飛一番話,把個德軒公聽得眼角隻抽抽,看看眼前少年,再轉頭看自家老兒子,簡直就是瓦礫之於珠玉……唉!沒法比啊!


    彭德軒也不敢交淺言深,何況,自家兒子還大大地得罪了人家,隻好先打一套太極推手,和康飛哈哈了一陣,隨後討個饒,這才踢了兒子一腳,麵帶怒色吼道:“小畜生,還不快起身去把外麵兵丁都撤了……”


    彭琪子垂頭喪氣起身,剛轉身,結果耳朵一陣巨疼,卻是被老子拽著耳朵又拎轉迴來。


    彭德軒吹胡子瞪眼睛瞧著他,“怎麽?都不懂給你田姬姐姐賠禮麽?”


    老土司說著,又是一巴掌抽在兒子後腦勺上,看得田姬都不得不說:“老大人,彭琪子還小……”


    “還小?老夫像他這個年紀,都已經進京陛見過天子了。”彭德軒又是給兒子一腳,彭琪子心裏麵一萬個不服氣,卻不敢忤逆老爹,隻能低聲道個歉,轉身一溜煙就跑了。


    彭德軒衝著兒子的背影高聲叫罵了幾句,這才轉身柔聲對田姬說道:“賢侄女,我們彭田兩家,乃是通家之好,你便大肚量些,萬勿跟那小畜生一般見識……”


    人家老爹都說到這份上,田姬即便再大的氣,那也消了,連道不敢。


    隨後,彭德軒又把田姬家裏麵事情說了一番。


    田家洞作為永順土司麾下三州六洞之一,地盤也說不上大,大約也就等於是個知縣老爺,可是,她家畢竟是世襲,隻論在當地權威的話,別說知縣,知府也比不了,那真是生殺予奪。


    故此,田家洞長官司的繼承人,那也是要在朝廷注冊的。


    田姬是長女,下麵還有個弟弟,她出嫁那會子,弟弟方才幾歲,如今也不過十來歲,還不算是成丁。


    不出意外的話,要再過兩年,她弟弟去南京國子監讀兩年書,迴家才能正式繼承田家洞。


    這些土司老爺們都是在國子監讀過書的,還真就不是什麽穿衣帶彩的說話都囫圇的少數民族。


    “田賢弟最近這兩年身子不大好,我就做個主,讓他在咱們老家管點事情,畢竟,這出來打仗,往來奔波,也是受累,雖然說,都是為了朝廷和陛下……”


    旁邊康飛看著彭德軒說道這兒,還下意識拱手向北,未免內心吐槽,這真是一個老狐狸,滴水不漏。


    田姬聽他說自家老爹身體不大好,未免就垂淚,這彭德軒又安慰她,略一猶豫,就說:“說起來,還是我的不是,當初跟隨老巡撫平寧王,在南昌城外,老田當時替我擋了一箭,傷了肺……”


    彭德軒說著就歎氣,“當時看著傷不重,仗著年輕,養了半個月就活蹦亂跳的,老來卻給顏色看了,氣短,一到秋冬,就喘得厲害,你爹今年才四十五……”


    他這麽一說,好像田家洞洞主馬上就要掛了差不多,田姬淚水格外流得厲害了。


    彭德軒這時候看了康飛一眼,隨即對田姬說:“嗨!你看我這老悖晦的,說這些做甚子,不過,賢侄女,我們土司人家,為朝廷放馬打仗,那是天經地義的,你打小就是懂事的孩子……”


    田姬哽咽著拿帕子擦眼淚,彭德軒又說了幾句,隨後,給康飛打了一個招唿,轉身就走了。


    康飛瞧著老土司的背影,撇了撇嘴巴,走到田姬身邊,伸手挽著她就說:“好了,別哭啦!”


    “老爺……”田姬抽泣著,女兒麽,心裏麵總是向著爹多些,嫁到外地,便格外思念,“妾身隻是……”


    看田姬這副模樣,康飛就歎氣,“唉!你傻啊!他哄你哩!”


    他這麽一說,田姬未免納悶,“老爺這話怎麽說的?”


    康飛未免冷笑,“你啊!真是很傻很天真,人家都說了,自己十幾歲就進京陛見天子……”


    他說著,鼻孔出氣,切了一聲,“你難道沒聽出來麽?他說他跟老巡撫去平寧王,那不就是說的正德十四年的宸濠之亂麽,意思是說,俺跟新建伯一起給朝廷效過命……你不能把俺兒子給打死了。”


    彭德軒說的老巡撫,就是【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兼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王守仁】了,在南贛巡撫的任上,帶兵平了寧王之亂,王守仁在當時,絕對是屈指可數的大人物,被彭德軒扯著虎皮做大旗是理所當然的。


    當然,王守仁的新建伯爵位嘉靖八年就被褫奪了,可是架不住人家是一代宗師,心學門徒遍及朝野。


    說道這兒,康飛就攬著田姬,“所以,你爹身體或許是不太好,但是,絕對沒有他說的那麽嚴重,以我估計,大概就是轉秋冬了,有些頭疼腦熱,頂天了,絕不是你想的那麽嚴重。”


    田姬在康飛懷中被他說的患得患失的,康飛瞧她那樣兒,當下就在她腦門上親一口,大大咧咧說道:“你還能不信我麽?生而知之,神仙弟子……”


    田姬被他說得噗嗤一笑,“老爺真是不害臊。”


    康飛梗著脖子,一臉理所當然,“那是,也不看我是誰……對了,你手上有銀子麽?二哥卞狴犴要結婚,我尋思著,二哥那窮鬼,大約是拿不出銀子來操辦的,誰叫我是他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呢!對了還有,那位俞知府家的小姐我認她做了個幹姐姐,怕路上尷尬……你有時間,幫我去陪她一陪……”


    他這是軟飯硬吃了,反正,自家女人,不丟人。


    裏麵吃軟飯,外麵彭德軒走在街上,伸手擦了擦汗,看兒子湊上來,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要揍他。


    彭琪子把腦袋一縮就躲過老子的巴掌,“爹啊!你幹啥又要打我。”說著,轉頭看周圍,覺得自己在手下兵丁麵前丟了麵子。


    彭德軒看兒子這模樣,忍不住又要把大嘴巴子抽上去,隻是,看看老兒子這模樣,終究沒舍得,而且兒子如今也算是帶兵放馬的,要給他將養聲望,的確不好當眾揍他,隻得悶悶把手縮了迴去。


    不過周圍土狼兵都是目不斜視,隻當看不見,這是土司老爺的家事,俺們哪裏敢看。


    “老夫我怎麽就生了你這蠢貨色,我看那戴康飛,跟你也差不多大,可人家往來相與的,是什麽人?”他說著,未免瞪眼看著兒子,“是淮陽巡撫,還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你這蠢貨這樣得罪人家,人家真一紙把你招去軍前效力,有一百種方法把你給玩死,你老子我還奈何不得。”


    說到此處,彭德軒看兒子猶自一臉不服氣,未免沉下臉來,“俺們土司人家,武勇未必要頂尖,卻要謹記,柔和做人,恭順朝廷,似你這般螃蟹似的,到處得罪人,倒不如老子我先把你給打死算了,也省得老子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彭琪子看自家老子說得這麽嚴重,未免一縮脖子,他隻是脾性橫,卻又不是真的傻,當下隻好悶悶答應自家老子,再不敢得罪對方,隻是,想到自己喜歡的田姬姐姐這會子或許在對方懷中柔媚……年少的心中未免抽疼抽疼的。


    彭德軒看兒子這副表情,內心歎氣,卻也不好再說什麽,這個坎兒,隻能靠兒子自己邁過去。


    “大丈夫何患無妻,再說,老田那女兒,比你大那多,你臉皮厚不害臊,我以後見著老田還害臊哩!”彭德軒說著,把眼睛一瞪,“還是說,你準備隨便玩玩?”


    彭琪子嚇了一跳,他們永順土司三州六洞,和別的土司,或許還互有攻伐,但是內部卻緊密得很,若真是玩弄了人家女兒,大約他老子真會把他打死。


    故此,他趕緊把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兒子也是知道好歹的。”


    彭德軒看兒子這般,鼻腔出氣哼了一聲,“知道就好,趕緊帶著人迴駐地去。老子還要給你這臭小子揩屁股哩!你帶人把老田家女兒給圍了,真要老田家女兒嫁你,也罷了,如今,旁人怎麽看你?少不得老子還得破費……”


    他說著,未免一臉地肉疼,本來就是出來打秋風的,這下好,大約非但賺不到銀子,還得賠進去不少銀子。


    畢竟,他們土司不是不清楚,朝廷那些文官們,想改土歸流都想瘋了。


    明代那麽多苗侗做亂,為啥?都是被文官老爺們給逼的唄!讀書人麽,怎麽能不教而誅呢!你不造反,我怎麽來打你?怎麽改土歸流?


    事實上,作為都在國子監念過書的土司老爺們,心裏麵很清楚,改土歸流才是王道,但是哩,這做人,從來都是屁股決定腦袋,哪兒有自己造自己的反的道理。


    一想到銀子要打水漂,德軒公心疼得打哆嗦,看著老兒子一屁股來氣,“趕快給我滾,再看你這模樣,老子我得氣死。”


    看著彭琪子滾蛋,彭德軒猶自胸膛起複,他身邊幾個老伴當就勸,“老爺,琪子還小,好這口,也是當然,當年俺們跟老爺一起去白崖侗,聽說他家寡婦弟媳婦出名,老爺不也帶著俺們一起爬過人家牆頭……”


    說話那老伴當說著,就嘿哧嘿哧地笑了起來,周圍幾個伴當想到年輕時候的趣事,未免忍不住,低著頭就吭哧吭哧地笑,“老畢當時跑得慢,屁股上挨了一刀,想是因此印象深刻。”


    第一個開口勸的老伴當未免瞪眼睛,“老樊你莫瞎說,老子當時是護著老爺,哪像你,第一個抱頭鼠竄……”


    這些老伴當,類似那些總兵老爺家的家丁,關係甚至還更進一層,都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又一起上戰場,一個馬勺攪食吃,互相擋刀也是有的,上下尊卑有時候未免淡的很。


    彭德軒聽身邊老家夥這話,未免吹胡子瞪眼睛,你們這些王八蛋,是誣陷我就好小寡婦這一口麽?


    他想要發火吼兩句的,可是,不知道怎麽地,突然腦子裏麵就浮現出一個碩大圓盤的尻來,一時間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來,“入娘的,被你們這些王八蛋一說,老子倒是想起來,的確白得很……”


    “不但白,還大哩!”


    一時間,幾個老家夥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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